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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15另一場夢碎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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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15 另一場夢碎4 (1)

“擡起頭來。”

聽到這個威嚴的聲音,跪在地上的宜妃更是嚇得三魂跑了六魄,汗流浹背,慌裏慌張揮起衣袖擦完額頭上的冷汗,她才緩緩擡起下巴,往坐在正前方軟椅上的人望了過去。很快,皇太後烏雅氏那張慍怒的臉映入她的眼簾。兩道淩厲如劍的光直直朝她射過來。這種眼神,既讓她感到熟悉,也讓她覺得害怕。熟悉,是因為她在雍正的身上見識過這種目光;害怕,是因為她不能與此鋒芒對抗。

雖然論相貌年紀,作為女人,她比這位慈寧宮的主人勝出許多;但,在後宮中,顯然,這兩者不是嬪妃能依靠的東西。不敢與太後的眼睛相對,她垂下視線,肩膀哆嗦個不停。是的,她是害怕她的。曾幾何時,她與她共同伺候過同一個男人。她與她曾經算是情敵,是屬於同一輩分的。而現在呢?她卻要向她下跪?為什麽呢?就因為她能生出兒子?想著,宜妃不由盯了眼自己的肚子。

“知道現在後宮裏傳聞都說的些什麽嗎?”烏雅氏一陣咳嗽之後,向她拋出這個突然的問題。

宜妃聽後眼皮一跳,心知今夜恐怕無法自保,不禁臉色大變,拾起手帕捂住臉,砰砰砰地朝太後磕起頭。

“太後饒命,饒命哪!”

“究竟怎麽回事?你好生回話。”

聽完烏雅氏這聲吩咐,宜妃心知前日在花園的事兜攬不住,抿著嘴,半遮半掩地把遇到田文鏡的事情給說了。當然,她不敢提她是如何被田文鏡嘴角邊胡子戳痛的情景,更不敢提自己為什麽會在深夜趕往幽僻的涼亭。只是說到這些地方支吾地帶過。反覆咀嚼在嘴邊的只是“被冤枉”“被陷害”幾個字眼。

太後聽了一聲不吭,既沒有在她前後不搭的描述中挑出語病,也沒有就不詳之處再多詢問。似乎只是蹙著眉毛淡淡地聽著。那份渾不在意的表情似乎就像在聽別人家的家長裏短的閑話一般,好像一點兒也不在意。

看到這副反應的烏雅氏,宜妃剛想拍著胸口舒口氣,卻聽耳邊響起先前那冷冷的聲音。

“殿前侍衛聽著,帶宜妃下去,去往閑梳院安置。沒哀家的吩咐,不許她離開那裏半步。”

“啊……”宜妃大驚,“太後……奴婢……奴婢並沒有做錯事情呀……奴婢不想被關到那閑梳院呀……那裏可是冷宮……更是那個瘋女人……待的地方……太後……你不能這樣對我呀……”

她沈不住氣了。

侍奉過兩代君王的特例的身份,並沒有給她在性格和歷練上帶來同樣的特例。她,這個僅僅憑外表吸引住康熙的女人,在胤禛眼裏更不過是件隨時可以丟棄的外衣。如果說康熙對她的寵愛屬於老態龍鐘的昏庸的話,那麽雍正對她的憐惜則只是百分百的利用。從來,她都沒有進入兩個帝王的心裏。關於這點,烏雅氏是看得很清的。因此,她才有把握在兒子不在的時刻,對此女做出如下的處分。當然,一杯毒酒的效果或許來得更實際,但是,她可不想沾染上此女的惡名。讓人背後拿前朝後妃所謂的恩怨來評斷她太後決斷處置此事的是非。一句話,她想了結這個叫她恨了許久的狐貍精,但卻不願讓人說是經由她堂堂太後之手殺了宜妃,不願讓人說太後為了前朝後宮內的舊怨罅隙對此女動了殺機。太後的手是慈祥的手,怎麽能不幹凈呢?因此,那關在閑梳院的對人亂打亂罵的瘋婆子就成了她手裏借過來的利刃,她要借那拉氏之手結果那狐貍精的性命。到時,即使宜妃死得不明不白,即使傳出些風言風語,誰又能把這些臟水潑到她的身上?

想到這兒,烏雅氏疲倦地閉上了眼睛。向殿下左右侍衛擡了擡手,叫他們把尖叫連連的女人帶下去。

宜妃大急,掙脫開侍衛鉗制,猛地沖到烏雅氏擱腳的小凳邊,一把把她的腿抱住。哭聲震天。

“太後……求求您……再給奴婢一次機會吧……”

“機會?”烏雅氏勃然大怒,柳眉倒豎,瞪圓了眼睛,朝侍衛點著頭,讓人把腳邊的障礙物弄開,然後,手掌移到裙擺邊,在宜妃抓皺了的地方用手指反覆熨平,朝身後哭喊的女人背過身,才回答她的問題。

“機會,我方才已經給過你。我讓你交待實情……可是……可是我對你坦誠……你卻對我無法交心……如此一來……你叫我如何再給你機會……再者,在東宮空缺的狀況下,身為太後的我自然全權處理後宮事務……我行為處事的原則只有一個……維護皇室血統的尊嚴……你是個明白人……話聽到這裏……難道……還要我把你的醜事全抖出來麽?”

宜妃聽到這兒,依舊不肯罷休,直嚷著,“我有什麽醜事?烏雅氏,我知道,你這是挾私報覆,你……你還在為先帝爺時的事嫉恨我!”

“找死!”烏雅氏被她噎得氣極,蹬掉腳下小凳,甩開身旁侍女,彎下腰,揚手對著宜妃的臉頰就是一記耳光。打完還覺得不解氣,又吩咐侍衛左右開弓,直到把這狐貍精的嘴巴打腫。

然而宜妃還在做垂死掙紮,她如雕謝的花一般枯萎了。趴在地上,她恨得雙手攥成拳頭,重重捶打著自己的胸口,“皇上……皇上……你怎麽還不回來……您再不回來……就看不見奴婢了……”

“繼續給我掌嘴!”烏雅氏又氣,直到侍衛把女人嘴角打出了血,她才恨得吐出一口氣,指著宜妃的鼻子罵道:

“還有臉說要見皇上?!好……好……你既然不顧自己的臉面,哀家就更不需要替你顧及了。來人,把她那宮裏那兩個……叫什麽石頭竹子的假太監給我一並帶過來!”

宜妃聽了,仿佛洩了氣的皮球,頓時癟了。呆呆地趴伏在原地一動不動。烏雅氏看得厭煩,連忙做了手勢,叫人拖下去。

直到宜妃斷斷續續的尖叫在耳邊消失,太後緊鎖的眉頭才得到完全地舒展。

哼,狐貍精……

她恨恨地暗罵出聲,伸出手臂,叫侍女扶著,吃了藥,走進內屋的躺椅上合眼小憩。沒過片刻,就聽到外邊耿氏與鈕鈷祿氏雙雙叩頭的聲音。

瞅了眼鈕鈷祿氏仍然平坦的肚皮,烏雅氏有些不高興,嗔怪地瞥了她一眼,“你不好生在屋裏安胎,跑到我這裏幹什麽?不是早叫人吩咐過你,不用時時過來請安了麽?皇上他們一行人很快就要回京了,你快回去好好養著,皇上就快要回來了,你可別又弄出什麽岔子。”

脾性溫順的鈕鈷祿氏被老太後一席話教訓得紅了臉,在聽到她末尾那句“又出什麽岔子”之後,頭低得不能再低,口中唯唯諾諾,連連稱是。身旁眼珠轉個不停的耿氏見了,連忙朝烏雅氏欠了欠身體,打起圓場。

“奴婢們沒有大事,自然不敢來驚擾太後……實在是……剛得來的消息……過於……過於驚人!”

“什麽消息這麽驚人?”仰面躺著的烏雅氏喝了口香茶,從侍女手中接過一條手絹正擦拭著嘴角,眼睛微閉。聲音也懶洋洋的,全然不見方才訓斥宜妃的威嚴。

耿氏看了看左右,又給了身旁鈕鈷祿氏一個“凡事有我須鎮定”的眼色,湊到烏雅氏耳畔一陣低喃。

什麽?!

晴天霹靂般的消息頓時把老太後炸得臉若土色。怎麽回事?才送走一個狐貍精,便又要迎來另一個更大的瘟神?是的,這是她的瘟神,絕對的瘟神。害得她與最心愛的兒子數年不曾相見的瘟神。

若不是為了此人,十四怎麽會與她這個親娘心聲隔閡,以至於母子天涯分離?

“年小蝶!你好!你好!你好哇!”

念著這個名字,烏雅氏靠在躺椅上突然正開了眼睛。

早該死的人,卻沒有死?這意味著什麽,還用說嗎?頓時,來自另一個兒子背叛她並潛伏了多年的真相又讓她感到震驚。於是,在把兩個兒子看得比太後的地位更重的母親看來,此時此刻正隨著胤禛回宮的年小蝶,已成為取代宜妃叫她更痛恨的身影。

忽然間,烏雅氏喉頭發甜,哇地一聲噴出一口鮮血。突然暈倒在躺椅上。身旁的耿氏嚇得直喊人傳太醫,鈕鈷祿氏和眾侍女也是忙做一團,找藥、遞茶、掐人中,扇風,折騰了好半天,才把烏雅氏緩緩喚醒。

老太後睜開眼,望望眾人,老淚縱橫,紅著眼道:“我現在才算明白了,他們哥倆為什麽會有這麽多年的心結……”

扶住她的耿氏臉上露出異常焦急的情緒,急忙跟著附和,“是呀,是呀,太後……這事……可是拖不得……我……我們後宮……一切……都還得靠您來把握大局哪……”

聽了耿氏的話,鈕鈷祿氏略帶責怪地瞅了她一眼,然後和眾侍女扶著太後躺到床上,轉臉朝耿氏搖頭,

“妹妹,這會兒先別說這些啦……皇上既然已經給了她封號……咱們即使想阻止……也來不及了……太後身體要緊……你還是讓她老人家先歇會兒吧……年妃的事過些時候再說吧……”

“你懂什麽?”耿氏給了她一個不耐煩的眼神,踮起腳尖,湊到人群縫隙裏看了眼躺在床上面如白紙的女人,拉著鈕鈷祿氏的袖子往外邊走出幾步,左右小心地望了望,才附在她耳邊說出心意。

“本來,我今天拉上你來太後這兒,為的是什麽,你自然清楚……太後她老人家的身體的狀況,咱們也是各人心裏有數……

此時此刻……剛少了個惡虎般的宜妃……便又要添一個豺狼般的年小蝶……這口氣……你叫我……叫後宮內……一向恪守婦道的……眾姐妹……怎麽咽得下去?你也不好好想想……我今兒這麽做,是為了誰?嗯?那拉氏瘋了……她的兒子弘暉也沒了……弘時又不受萬歲喜愛……這東宮……東宮的大局……又豈能讓老太後一直抓在手中?

“太後……年紀大了……可這東宮還在……不可能長久沒有主人……若是照著萬歲如今寵幸的程度,年小蝶他日必將壓倒我們一幹眾人,穩坐東宮地位……她雖是漢人……可你別忘了……她的哥哥年羹堯是誰……這為咱皇上平定了大西北叛亂的稀世功勳……可不是隨隨便便給了頂戴花翎就可以打發的……俗語說得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更何況……年小蝶又豈能是雞狗能比擬的……咱們退一萬步說……就算沒有她哥哥權勢的依仗……她得不到外戚的蔭庇……可是……可是……單憑她那副狐媚的樣子……怕就能拴住人的心……不錯……皇上是萬歲爺……可你別忘了……他更是一個男人……

“早些年,我偷偷給你看過的那副卷軸……難道……你都忘了不曾?卷軸上的落款日期……你可記得……那……那是在我……還沒入門的時候……而那時……你卻是小產……躺在床上呻吟……這個狐媚子……就是趁著這個時候……鉆進了……皇上的心……偷走了原本該屬於我們倆的東西……沒錯……她就是個賊……是個賤婦……”

鈕鈷祿氏見耿氏還要再罵,不禁急忙打斷,“別說啦,咱們先去瞧瞧太後吧……”

“嗯,”耿氏應了一聲,走出兩步,突然又把鈕鈷祿氏拽住,小聲朝她低語,“我說這麽多,就是要讓你明白,我這麽做其實都是為了姐姐你,只有你才堪稱做我們後宮的主人,才能叫我們姐妹服氣。”

“曉得啦……”鈕鈷祿氏朝她點頭,微笑著自嘲,“多謝妹妹的好意,不過,這事兒我著實並不在意……再說皇後娘娘還在呢……我不敢想這些……”

“呸,”耿氏聽到那拉氏的名字立即啐了一口,“一個瘋子還能有什麽能耐?”環繞住鈕鈷祿氏的手,“好姐姐,你容貌家世,哪一方面不如她了?皇後娘娘的位子早該是你的啦!”

“哎喲,”後者聽得一驚,急忙伸手把她的嘴捂住,“快別瞎說,我哪裏有這份心思?不瞞妹妹,我只想平平安安生下腹中骨肉,為皇上多添一些子息,安穩地過日子罷了,其他什麽的,休要再提。”

耿氏一邊聽,一邊不時拿細長的眼睛對她察言觀色,直到瞅見她果真要發怒的神情,才肯定她沒對自己作假。心頭一塊大石才漸漸放下。缺了一個瘋子(那拉氏),少了一個呆子(鈕鈷祿氏),只要再拔除年小蝶那根肉中刺,皇後大位豈不輪到她耿妃娘娘的頭上?思緒這麽一轉,登時把耿氏一顆鉆營的心樂開了花。臉上五官雖竭力忍耐住,可眼裏卻已然有了笑意。自打她步入雍親王府邸的那一日,原本昔日黏糊在那拉氏周圍百般討好的她,別的沒學會,心思歹毒深沈倒是學了個夠。

耿氏一邊盤算完心思,一邊打量著匆匆趕過來給烏雅氏正搭著脈的太醫。太醫微微搖晃的胡須和憂慮的神情都被她一一看在眼底。

遂,貼到鈕鈷祿氏臉邊,又是一陣細語,“哎喲,我看太後的情形不妙……咱們若想從太後這邊討要到對付年小蝶的法寶……可必須要……趁早……”

說完,不再搭理鈕鈷祿氏,掰開圍繞在床前眾侍女的肩膀,如泥鰍般從縫隙中鉆了進去。鈕鈷祿氏因為懷有身孕的關系,身形遠不如耿氏來得伶俐,隔著人群,竟是看不到耿氏的身影。但沒過多久,就聽床上奄奄一息的太後烏雅氏發出一聲尖叫,

“絕不!哀家絕對不會讓她有這個機會!來人……哀家要寫懿旨……寫……寫……寫年……年小……”

鈕鈷祿氏聽得不妙,連忙端著架子喝斥開眾侍女,這才看清耿氏正趴在烏雅氏床邊朝自己擠眉弄眼,臉上盡是得意的神色。一旁恭候懿旨的太監已取來紙硯,側耳待命。鈕鈷祿氏看到這裏,不禁微微搖頭。正感不安。

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從烏雅氏的咽喉裏溢出,映襯得她慘白的臉色轉成醬紫色。鈕鈷祿氏看得大急,走到床邊,扯住耿氏的衣袖,走出人群,偷偷問,“你都跟她說了什麽啊,看把她老人家給氣的!”

“說什麽?說實話呀……懷孕的人反正又不止你一個……”耿氏聳肩做了個鬼臉。

鈕鈷祿氏聞言,掩嘴驚叫,“啊,什麽,你是說年小蝶她……她也……”

“沒錯,”耿氏點頭,瞟了眼身後眾人,突然盯住女人的臉,聲音低沈道,“聽說當年害你丟了孩子的……不是別人……就是這狐媚子……”

鈕鈷祿氏聽了神色黯然,不禁記起早年在香軒閣發生的事情,低頭想了會兒,朝耿氏搖頭道,“都過去了……不提了……而且……那次的事……其實與她沒什麽關系……”

“哼,姐姐菩薩心腸,不計舊怨,我可沒那麽好心,瞧,你看著,咱們能捏在手中砍斷那狐媚子的尚方寶劍就快到手啦……”

耿氏眼光盯著的是禦筆太監手中的懿旨,而鈕鈷祿氏看的卻是老太後喘不過氣來的模樣。

又是一陣咳嗽。耿氏等得不耐,正要跑到太後那邊再來個火上澆油,添置上兩句,不料,一幹侍女的驚呼讓她打住了腳步。

“太後!”侍女們驚叫。

而一邊的太醫卻是趴在地上,面露無奈,“太後歸天了!”

什麽?耿氏直接往禦筆太監那邊沖,跑到懿旨跟前一看,除了因為等待過久而從筆尖落下的一塊鬥大的墨團外,白紙上空空如也,什麽也沒留下。

這算什麽?白忙活一場?

望了望鈕鈷祿氏投射過來詢問的目光,她更覺得臉上掛不住,剛想氣氛地把手中這方白紙摔到地上,看了看周圍陸續跪倒掩泣的人們,她才想起手中的仍然還算太後沒有完成的懿旨。

於是,恨恨地看著墨團,又拿想要殺人的目光狠狠盯了眼禦筆太監,才雙手捧著這份“懿旨”隨著眾人跪倒在地,假裝哭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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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紫禁城這座宮城為了剛剛死去的人披麻戴孝,換上一層骷髏的顏色的同時,在這座宮殿外的另一個角落裏,仍然是黑暗無邊,即使高高舉著嶄新的燈籠,也不能看到此處晦暗的盡頭。

看著兩個獄吏拖著一個大麻布口袋從眼前的牢籠外穿梭而過,牢籠裏被關押的棉布商張老三一骨碌爬了起來。討好地朝獄吏中一個矮胖的男人叫道,

“喲,錢大哥,這是又要處理死刑犯吶……”

那矮胖的錢大哥因為方才與人喝酒賭錢輸了,正沒好氣,被張老三這麽一問,更是惱火,

“什麽死刑犯,這可是個想行刺皇上的刺客!”

“刺客?會飛檐走壁的那種?嘿嘿,以前光聽說書先生說了,還從沒親眼見過,唉,錢大哥……要不……你就給小弟我開開眼……把他的模樣露出來給我瞧瞧……”

另一個瘦高姓範的獄吏聽了好不耐煩,用手碰了下姓錢的同伴,“別添麻煩了,走,咱哥倆再去賭個兩把……我就不相信,今天咱哥倆要晦氣到家……”

“哼,就是……我想……再怎麽的……老許那小老頭子……今天……他娘的……手氣也不可能這麽好……走,咱哥倆去把本錢撈回來?!”

“等等……撈本之前,還是先去拜一下門口的財神爺……他媽的……老子剛才忘了拜了……才叫老許那混球贏去了運氣……走……老錢,你跟我一塊兒去拜拜……”

“得。你說怎麽就怎麽。不過,我可聽人說了,賭錢之前可不能沾染上葷腥,嘖嘖嘖,我琢磨著咱倆還該洗個手,你瞧,這麻布袋上的血跡……嘖嘖嘖……別壞了我們的手氣……”

姓範的獄吏聽了,連聲稱是,拍著錢姓獄吏的肩膀,大喜道:“還是你小子考慮得周到,說的是,快,咱們快關押了他,自己快活去。”其同伴聽後也跟著附和點頭。

兩人打開張老三身旁的牢籠大門,解開麻袋口的繩子,像丟垃圾般的把手中大麻袋往地上一扔。匆匆鎖了門,攜手而去。

張老三在一旁看了,連連向老錢揮手,“喲,錢大哥慢走,恭祝您上下通吃咧!”此語才說完,就察覺不妥。心想若是上下通吃,就是要把姓範的獄吏的錢也給贏了過去,正想改口,再說句吉利的話,眼前卻哪裏還有兩人的背影?

舔著嘴角,他自嘲一笑,手指朝身旁鐵柵欄的縫隙裏伸了過來。他朝麻袋裏的那刺客搭腔道,“餵,你是誰?怎麽這麽大的膽子敢去行刺皇上?你拜過師父嗎?你會飛檐走壁嗎?餵,你怎麽不說話?”

就著大牢裏黃豆般的光線,他把剛剛從麻袋口探出的腦袋看了個仔細。“咦,這刺客倒也是平常相貌……不是三頭六臂的……咦……不對呀……這人好生眼熟……似乎在哪裏看過……”

他歪著腦袋想了半天,突然,抱住腦袋,大叫一聲,看著那“刺客”的目光凝滯住,

“京城商稅司特使——田大人?”他疑惑地出聲。

田文鏡掙脫開麻袋,手按在腦門上晃了晃頭,微微睜開眼皮“嗯”了一聲,只感覺眼前一片漆黑,不透一絲光亮。待辨明出聲方向,努力地定睛一看,只見對著自己的是一個長滿膿瘡分不清五官的面孔,不禁駭然,疑問道:“前方是人是鬼?”

張老三聽了先是想笑,但慢慢品味之下,即刻從此大人的此問中曉得自己目前容貌的詭異與不堪,手握柵欄,咂嘴的笑容轉化為苦澀,喟然長嘆,“我——竟也不知道,此時,我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說完,掩面傷心痛哭。

聽聞見哭聲與喘氣聲,田文鏡這才緩緩回神,讓迷糊的心境平穩下來。他先是張望了下四周,接著扭動了下傷痕累累的身體,忍著劇痛,以手掌撐地,一點點朝張老三的方向移動過來。

“你究竟是誰?怎麽也會身陷此黑牢大獄之中?”

“大人果真不識得我了麽?”嗚咽中,張老三拿袖子擦幹臉上淚珠,又把那張非人的臉龐向兩處牢籠共用的中間那道鐵柵欄的縫隙裏湊了湊,食指戳著一雙淒楚的眼睛,巴巴又望了望田文鏡,“曾經,我處在這裏,還抱著一絲逃脫的希望,可如今看來,竟是一番空想罷了,啊,這黑牢,怕就是我張老三命定裏的最後歸宿了!”

“張老三?!是你?!”

“正是。田大人……你怎麽也會被捉到這裏?你不是朝廷命官麽?怎麽不都是官官相護的麽?”

聽完他最後那句,田文鏡只得苦笑。兩人又說了數句,很快便明白為何身陷牢籠的根本原因。忠厚老實的張老三於是為把曾經為自己仗義執言的商稅司特使大人也牽扯進來,而深感不安,一個勁兒地埋怨自己。

“田大人,是我把您給害了,我對不起您啊……您是咱老百姓眼裏為民做主的清官、好官、好人,您不該得到這份對待啊……這一切,都怨我啊……”

田文鏡吃力地擺擺手,安慰他兩句,卻是力竭得什麽都說不出來。此時身處牢獄的他顯然已經完全明白了幕後黑手的大部分陰謀。張老三與段氏綢緞莊的糾紛經不起頂多算了事件的導火索,真正點燃這場戰火的遠非市價商賈利益之爭奪,實乃代表了己方和段氏背後的兩大水火不容的勢力的最後對抗。事態已經到了必須收尾的階段,很快,明裏暗裏的一切就會有個了結。高高在上卻勢單力薄的雍正與隱藏在暗處處心積慮預備最後一擊的八爺黨們的決戰悄然拉開序幕。而他自己,不願附屬任何派系的一個清高讀書人,卻也被著實卷入這場權力的角逐戰中,身不由己。其受擺布的程度就像此刻他正觸目的視線一般,黑壓壓的盡是沈重。

此刻,雖然田文鏡很想休息,但他的耳朵卻依舊得不到寧靜。張老三的話還在繼續。

“田大人,你為什麽不找你的上司長官稟明你的冤屈?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實嗎?身為商稅司特使的你又怎會成了身懷絕技意欲行、刺皇上的刺客?你這肯定是被人陷害啦……你該趕緊找人疏通疏通,你不比我們尋常百姓,是有關系有門路的人,田大人……我……我張老三的冤屈還等著大人您給伸張哪……”

田文鏡嘆氣,廢了好大的力氣,才終於抓到鐵柵欄上張老三的手,頹然道,“田某怕是註定要在此陪著閣下了。”

“大人……”

“張老三,你不為官,自然不懂其中的厲害關系。不錯,想當日,我乃皇上欽定的特使,總管京城商號稅務,的確權顯一時,總有應酬不完的飯局,維系不了的人情,巴結我、討好我的人更是擠破了頭。可是,你沒聽說過人走茶涼、落井下石的道理麽?得意時,人重我;潦倒時,人躲我。如今,別說我舊時沒什麽門路,就算有,誰又肯幹這等沾惹官司得不到好處的事情?知我者,鮮矣!”

“難道段昭陽和他背後的九爺的勢力能大過當今的皇上?田大人,你不是欽差,不是有皇上做靠山嗎?難道,皇上也解救不了我們?”

松開張老三黏膩著膿血的雙手,田文鏡嫌惡地皺起眉頭,雙手蹭在衣袍上把手上被沾染上的膿血擦幹。接著,他垂下腦袋,沈默下來。

對於方才張老三的疑問,他當然有自己的想法。他想,若皇上真是在京城,又豈能讓這幫宵小如此肆意妄為?依如今的形式看來,怕是他們不會讓我等活到皇上返京的那一天。一旦我死了,經手紅杏事件的知情人就沒了,就算皇上手握允禟作惡的字據,要想即刻定案治罪,怕也不能立時見效,到時,憑借八爺在朝中的地位與人脈,依仗允禟在京城的聲勢,怕是再想定他的罪,也是困難。至於這張老三,想到此處,田文鏡借著隱隱的微光,瞧了瞧眼前這消瘦了兩圈的山東大漢,愧疚地閉上雙眼,又想,這人也當真憨厚,事實上,明明是我把他要拖累至死了。

的確,這不是田文鏡的消極悲觀。被關押在此牢獄的張老三顯然也是被予以了要被滅口的寓意。既然要扼殺住一切消息,掩蓋住所有事實的真相,就沒有理由不把導火索徹底澆滅。

轉過身,田文鏡背靠在鐵柵欄上,滑倒半坐在地。

他的這份摻雜了無奈的沈默讓原本絮叨的張老三也慢慢收起了話匣,閉上了雙口。於是,在得悉了張老三有一個幸福溫馨的家庭和此處獄吏酷好賭錢的消息之後,絕然的寂靜終於造訪了田文鏡,他合上眼皮,沈沈入睡。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傳來沈重的腳步聲。田文鏡還沒睡醒,隔壁已傳來張老三催促的聲音。“快醒醒,田大人,牢頭送飯來啦!”

這又有什麽大驚小怪的?應了一聲,田文鏡依舊緊閉雙眼。張老三聽了,著急地又嚷起來,“快點兒醒來,田大人,快找找看,你身上可有什麽值錢的事物……”

值錢的事物?田文鏡聽得一楞。

“銀票、碎銀、玉器掛件的,只要值錢的都行!”

“要這些東西做什麽?”田文鏡終於忍不住疑惑問道。

沒等張老三開口,不遠處的黑暗中立時傳來一聲慘叫,那聲音開始像是在哭,接著倒似乎是在笑,最後竟是桀桀地發出一連串的吼叫,完全哀嚎起來。

“好牢頭,可憐可憐我吧,我已經整整第六天沒有米飯吃了,天知道,就連這黑牢裏的蟑螂耗子的滋味,我也嘗過了,錢大人,求求你,就賞我一口熱飯吧……求求你……我秋後的死期已然臨近……我……我就算死了……也必定感念大人的恩德……記掛大人的好處……”

“我呸!沒孝敬的銀子還想吃熱飯?!去死吧!老實告訴你,姓孫的二楞子,沒錢你就接著喝餿湯水吧!錢爺我還明白地知會你,趕緊通知你認識的人,盡快把孝敬的銀子送來,不然,爺叫他們活見不到人,死收不到屍!”

聽完這段對話,田文鏡已經什麽都明白了。還沒等他憤慨的思緒消失,煤油燈鴨蛋黃般的光圈就把他腳邊的區域照亮。在一塊油黃色的視線中,一雙肥膩粗短的手從柵欄縫隙當中朝他伸了過來。十根胖胖的手指朝下張開,指尖向上,像是在空氣中兜攬著什麽。就在田文鏡不可置信地眨著眼睛的瞬間,這雙手已經把兜攬的這個動作重覆了五遍。終於,在第六遍結束的時候,手的主人失去了耐心。從柵欄縫隙裏遞過來的不再是熱呼呼的飯菜,而是一桶令人掩鼻的竹筒。筒裏裝的什麽,田文鏡想到方才聽到的那場對話,不禁一陣惡心。

生平見不得半絲不平之事的他,此時,不禁勃然大怒。一手掀翻了餿水竹筒,指著送飯的錢姓獄吏破口大罵,

“我們大清朝就是有了你們這些腌臜汙垢,吏治才總是得不到清明,老百姓才總是受到欺淩!你們這幫最底層的奴才,竟也學會了仗勢欺人,斂壓錢財,竟是欺負到了死刑犯的頭上,你們的良心呢,廉恥心呢,都被狗吃麽?”

“大膽刺客!好淩厲的一張嘴!”提近油燈,光線照亮了錢姓獄吏一張忿恨的臉,咬著牙,他隨手抄起身旁裝滿餿水木桶上漂浮的瓢勺,飛快地舀了勺熱呼呼冒著白氣的餿水,對著田文鏡說話的方向潑灑過來。

待聽到期待中的一聲慘烈的嚎叫,該獄吏才面有得色的穿過田文鏡的牢籠走到張老三牢籠的柵欄前。在伸出雙手取到兩錢碎銀後,一碗熱呼呼的白米飯一份幹凈的清水才被擺到了張老三的面前。

是夜,田文鏡一邊捂著臉,一邊手頂著肚子,忍耐著痛楚與饑餓的煎熬。此刻,雖然他還在背誦著夫子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經世名言,但翻來覆去,仍然抵受不住腹中的空虛。在默念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之後,他的思緒變得更亂了。一會兒想到和段氏綢緞莊老板段朝陽對坐飯局上的珍饈佳肴,一會兒想到曾經依偎在他懷中呢喃的謝小風,就這樣迷糊了好一陣,最後,美食美人的意象竟是都化作了滴滴飛濺的水滴。冰涼地、緩慢地落在他的臉上,等到一滴水滴劃過他的嘴邊,他舔舌品嘗,才察覺到其中的腥氣。這時,紅杏臨死前那副讓他揪心的模樣突然在眼前放大,他這才曉得,方才飛濺的不是水滴,而是她慘死前的鮮血。血滴慢慢增多,遮蓋住紅杏慘白的臉龐;血很快凝固,結痂住過往不堪回首的記憶。

於是,他揮手,想讓血腥的這一幕離開自己的視線,可是,他辦不到。沁透著刺鼻氣味的空氣在周圍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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