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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92異鄉忍蕭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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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92 異鄉忍蕭索 (1)

紅日東升,刺眼的光傾瀉而出,灑遍緊挨著這滾燙火爐下的沙礫上,烘烤著一望無際的黃色大地。說是大地,可卻沒有一丁點兒土地。準確地說,是由流沙組成的河流。

在沒有風的情況下,沙地是平靜的,仿佛真像一塊安靜可供一兩株仙人掌棲息的客店;可是,在某個可怕的時候,除了耳畔傳來的一聲沈過一聲的飛沙走石的響聲外,任何人的眼睛都不忍親睹眼前的景象。

蜿蜒的河流怒吼,山洪爆發,地表甚至也跟著顫抖。狂風扭抓起每一條看不順眼的沙流,狠狠地砸摔,重重地唾棄,瘋子般地鞭擊。每一條黃沙組成的河流扭曲身體,聽憑自然之力吩咐調遣,它們竄動,翻滾,游弋在這片沒有被文明糟踐過的廣袤天地,縱橫交錯,好像一條條巨蟒穿梭不息。同時,這些巨蟒的速度是驚人的,被賦予了冥冥萬物之力的它們溫柔時眨眼間就能覆蓋住一整條商旅隊伍,蠻橫時則填沒沙漠上茍延生存的一片村莊。這就是絲毫沒有規律的自然之力。好像愛好發脾氣的小孩子,讓人壓根摸不準什麽時候會變臉。

或許這就是敦煌這座沙漠之城的迷人之處。站在懸崖頂上的一個男子俯瞰眼皮下的景色,產生了如上的思緒。

很快,懸崖上走來的另一個獨眼男人叫住了方才那男子,“十四爺,日頭毒辣,小心別曬傷了!”他眼神落在懸崖下邊的用黃沙泥漿堆砌起來的客棧,認為該到那裏休息。

磨蹭著臉邊許久沒有剃過的胡須,男子一手插上腰,一手拍打獨眼同伴的肩膀,笑道:“我可不是娘們兒,沒那麽嬌貴!”

“可您是阿哥!”小岳子著急,手按上男子放在他肩頭的手,眼睛裏流露出包裹了覆雜情意的忠誠。男子很快被他的眼光刺痛,臉拉長,甩開同伴的手,扭過頭,往最靠近懸崖邊的一塊橫臥的巨石走去,三兩步跳上,坐下,抱著膝蓋,胸膛微微起伏,情緒忽然變得激動,許久,他才平靜。開口說,

“我不需要同情。”

“十四爺,我沒有……”小岳子紅了眼,聲音變得哽咽,“您怎麽會那麽想呢?我怎麽敢呢?您是身邊那樣高貴的人,這個詞顯然永遠不適合用在您身上!”

“哼,天下似乎沒有永遠的事!”允禎冷笑著,極淺的一條紋路印刻上他的嘴角,帶著正午灼熱的溫度刺花了小岳子的眼,他覺得主子笑得好像戈壁灘裏浮現出的禿鷲,渾身仿佛帶著某種嗜血的渴望。

允禎依舊坐在懸崖邊,目光凝重,他接著為自己方才提出的觀點論述。

“說委婉點,例如感情。細膩如水一般的女人也會騙人。她們嬌艷如花,吐氣芬芳,裊娜著輕盈的身體如百靈鳥般在你面前跳動旋轉,為的就是把你吸引,然後,在你墮入她們的圈套後,她們就變得驕傲一如邪惡的精靈,大笑著只肯伸出一根小指頭向你示意,不屑地擡著眉梢和你說著根本不認識你好像你完全對她們而言是個陌生人的謊言。雖然不久前,她們還蜷縮在你寬廣的胸膛裏躲避危險,尋求慰藉。但是,當更可靠的下一個目標來臨,她們就把你棄如蔽履,她們變得好像菜市場裏錙銖必較的買賣人,給你任何東西前,必須掂量你本身的分量。合乎標準的,她們盛情款待,否則,迎接你的就是冰冷的臉!”

這位昔日的大將軍王皺著眉說出這番話,眼眸雖盯著遠處,但焦點卻變得迷離,顯然是想到了記憶中相聯系的某些東西,有感而發。

小岳子沈默不語,完全做好忠實聆聽者的準備。果然,更激烈的言辭撲面而來。

“感情不會永遠不變。與此相同的還有生命和權力!我……我的阿瑪……已逝去的他老人家就是這證明!二十年前,在我還只有七八歲的時候,他在我眼中就是頭熊!是只鷹!他健碩,挺拔,高大,勇猛!渾身充滿著力氣。他的影子投射到我眼裏成了英雄,他的面容印照在我心裏成了神靈。他是尊貴的化身,是不朽的傳奇!曾經,我一度以為,大清朝的君王可以命令一切,他無邊的能力甚至包括可以左右自己的生命。可是,我錯了,大錯特錯了,皇阿瑪也是人,他也和每個如螞蟻般匍匐在他腳下的老百姓一樣,有著終將枯竭的生命。即使曾經高高在上,統領華夏,可是,到頭來,他也會走上所有人一致的歸途。”

“這麽說,您是看破人世,心如枯槁了?”小岳子眼皮跳動,求證得小心翼翼。

他主子很快給出叫他放心的答案。

“你以為我入了老莊道家的藥罐裏去了?嘿嘿,道家算什麽?儒家的君臣父子禮儀人倫又算什麽?狗屁!在我眼裏全是狗屁!”說到這裏,允禎從石頭山站起,展開臂膀揮舞在半空中,額頭一根根青筋冒起,怒睜著眼睛一步步朝岳暮秋走過來。

小岳子趕緊扶住他,直到他最後一步離開那塊危險的石頭,一顆心才平安放下。耳畔又傳來主子的牢騷。

“這些狗屁不通的玩意裏最後包括的是權力!齷齪骯臟令人惡心的權力!全都是一筆筆交易!權力是什麽?小岳子,讓我告訴你,是妥協,是買賣,是臭不可聞的空氣!你以為一個個正襟危坐在廟堂之上的當朝大員們的嚴肅刻板的一張張臉是什麽?哼,全是紙糊的一層層皮!揭下那層皮,你會看到一個個流著粘液,青面獠牙的怪獸,它們才是駐留在這些玩偶身體裏的靈魂!是他們的心!而這些鬼怪共同供奉一個首領,一致敬仰著同一個寶座,位子裏的不再是慈眉善目舉手可以安撫天下的神靈,而是這些妖魔的首領!”

聽他罵到這兒,小岳子已完全明白主子的憤怒,不過同時心裏冒出一個疑問,為若同胞哥哥是妖魔,那妖魔的弟弟是什麽這個苦惱而困惑。

十四吼叫得興起,繞過他的同伴,開始踱步在荒蕪一人的懸崖頂上,義憤填膺的腳步隨著他激烈的語速而徘徊。

“這令人倒胃口的妖王曾經是個什麽?老天,如今回憶還要叫人連連搖頭,不堪梳理。他究竟算個什麽東西?不過是個給一個廢物提鞋的小醜,一個向皇阿瑪邀寵的雜碎!哼哼,整臺戲從頭到尾,似乎都沒有他的戲份,沒有他的臺詞,他,一個徹徹底底的配角,卻躲在幕後陰暗的角落裏,暗地搗鼓,鬼祟琢磨,睜著貪婪一切的眼睛,偷偷摸摸地策劃出了一場騙局!他騙了所有人,害了所有人!整個大清朝都被他的演技欺瞞過去!甚至包括我最敬愛的皇阿瑪,我最欽佩的父親!哈哈哈,小岳子,你說這好不好笑,哈哈哈,如此地掩藏行跡,如此地韜光養晦,哼哼,愛新覺羅胤禛,我……我打從心裏鄙視你!”

“爺……別說了……”他的同伴有些驚慌地看看四周,雖沒發現一只螞蚱,但兩眉之間仍升起了擔憂,“別說了,我的好主子,求求你,別再說了……”他跑過去,拉住他的手,想阻止他的繼續,但卻被瘋了似的男人推開。

十四震動臂膀把同伴掀翻,力道之大速度之快都可以看出他此刻糾結在心中的怒氣。

吐出滿嘴的沙子,小岳子趴在地上好半天起不來,耳畔繼續鼓蕩。

“哼,他老四既然做得,就不容我說得嗎?太無恥了!我從沒想到他會使出那般鬼蜮伎倆來暗害八哥!太卑鄙了!他竟然指使一個青樓的婊、子來完成他的預謀!”

“您是指謝小風?或許,對八爺而言,她的意義不僅僅是妓、女。”手掌撐地,小岳子咬著牙半跪著爬起,邊撣衣服上的灰塵,邊給出回應。

“那又怎樣?事實已給出最好的證明——婊、子無情!”轉過臉,十四靠近同伴的鼻尖,吐出這句,瞇著眼,他心懷痛惜地搖頭,“可惜了我那文武全才的八哥,中了她的招!如今——已然生不如死了!”

“我可不這麽看。”相較於他主子的表情,岳暮秋這個已經成婚又喪妻的男人臉上露出平穩的神情,“八爺不是那樣軟弱的人。即使……即使那樣了,恐怕也雄心不死!”

“屁的雄心!”允禎唾了口口水,朝他唯一的聽眾擡出一只拳頭,蜷曲的拇指食指緊捏,似乎兩手指之間捏住了一顆極細小的芝麻似的,他反咬住臉頰腮邊肌肉,目光陰沈。

“聽聞,八哥他……他下半身已經完全……殘廢了。”

“什麽?”小岳子大驚,“不是原本只是膝蓋以下沒有知覺嗎?”

十四握緊兩拳,不說話。過了會兒,喉結竄動著,才吐出真情。他說,當時由於疏漏,急於包紮傷口,竟至沒有察覺傷口處餵了慢性毒藥,待到發現身體不適的時候,已經晚了。

“果真是這樣嗎?”小岳子不死心地追問。

他的主子不再開口。岳暮秋只感覺眼前一座高山轟然崩塌。頭昏眼花。

十四看了他一眼,咽下肚子裏的回答。這最新的情況都是十阿哥親密寫信相告,怎會有假?但在岳暮秋面前,他會盡量避諱允餓這個刺激同伴的字眼。

“九阿哥那邊的信您又能收到了嗎?太好了,我就說九阿哥有法子,遲早能把京城那邊的實情透露給咱們,爺您還一度為消息受阻而擔心呢,這下好了,哦,不,我當然不是指的八爺的事,我是說,為能恢覆與京城那邊的聯系而感到暫時的欣慰。”小岳子眼裏透露出赤忱的信任一下擊潰了十四心中的防線。他不得不把事實告訴他。

“不是九爺?啊……爺,我的好主子,您別說了,我懂了,都明白了。”方才還歡欣鼓舞的同伴搖晃著身體往後倒退了兩步,手靠在背後,挨到一叢躋身在石頭縫裏枯萎的苔蘚,碰了滿手的灰。拍打著手,他的表情變得落寞,嘴裏喃喃道,

“其實,這事兒沒什麽好說的,您……您太過慮了,本不必為我這樣……您知道,我……我對這事兒沒……沒什麽好說的,真的……不提也罷。”吞吐著說完,他用目光嘆了口氣,盡量不讓身邊的男人看出他的難過。

“難為你了……”十四安慰地抓住他胳膊,想用“天涯何處無芳草”來勸解他,但話到嘴邊,心頭卻忽然飄過一個影子,這話就怎麽也說不出來了。接著,他又想明確地指責老十在這事上明顯的過失,想提十哥向失去了妻子的丈夫賠罪,但這僅僅作為他腦裏一晃而過的想法,很快被他忘記。

與其說十四良心的天枰曾經站在公平道義的角度,從岳暮秋的立場表示出他的正義;倒不如說最終決定他價值判斷的是高於一切律法道德的停留在他們愛新覺羅血液當中的某種東西。因此,他才會認為老十欺淩有夫之婦,以致於害對方意外身亡,從頭到尾都僅僅是次過失。是無心的作為,而不是犯罪。

兩人正說著,一個回族人打扮的士兵從懸崖的軟梯上爬上來,恭恭敬敬向倆人行禮。

“大汗有請兩位貴客到帳中一敘。”

“什麽事,烏汗?”小岳子親熱地拉起地上這位面容黝黑的回族青年。

烏汗擡起頭,剛要回答。卻見十四一聲低哨,在懸崖頂上有限的空間內竄出一條渾身長滿鱗片的小野獸,迅速地朝他們爬了過來。烏汗盯著小野獸,眼睛睜得越來越大。忽然記起,在他們回族人信奉的《可蘭經》後續的傳說圖片中,似乎曾有過類似動物的記載。據說,這種四爪長鱗,額頭長角,尾巴細長的東西是遠古龍氏的支脈,他們稱之為龍蜥。敬仰為天神的使者。烏汗正要單膝跪地,對著小野獸膜拜,十四接下來的言行卻把他嚇了一跳。

沖著飛奔而來的爬行的物體,他站在原地動也沒動,就在那長角的玩意兒靠近他手指的瞬間,忽然以閃電般的速度揪住了小野獸頭上的尖角,握在手中,像甩抹布似地搖晃著這不明物體旋轉著上升到眾人的視線裏。這時,驚異的事情發生。方才還一身灰綠色的小野獸竟然變了色,被拿捏在允禎手指間的它忽然變得和鉗住住它男人的手掌間的皮膚一般的顏色。

烏汗兩眼發呆,撲通一聲跪倒,咚咚咚地開始磕頭,嘴裏念念有詞,似乎是在向真主的禱告。

允禎不看他,兩眼兇狠地專註於手掌中的寵物。叫喚它的昵稱——“小騙子”。

“你躲哪兒去了?又去找零食了嗎”仔細打量寵物蜥蜴的嘴巴,才發現它嘴邊還殘留著一條赤練蛇細細的尾巴。手指撥弄兩下,“小騙子”這才敢把口中食物完全吞下,可長可短尖細的舌頭嗖地一下伸展在空氣中,眨眼間又立刻縮了回去,等到爬到主人讓它最舒適的位置,允禎的肩膀時,它的皮毛又變得和主人灰黑色衣服一致,只一雙機靈詭詐的眼睛閃爍著貪婪的目光,跳躍在匍匐倒地對著自己和主人磕頭的回族青年身上,與它主人散發出陰冷的氣息混合味一體。

岳暮秋走過去把烏汗扶起,細問了想知曉的情況,才打發走他。走過來,向十四稟報時,聲音忽然變得極低,

“十四爺,京城那邊又來信了!”

聞言,允禎摟住蜥蜴撫摸它光滑身體的手指忽然停下,全身僵硬。

當天夜晚,他們從回族大汗拉木兒大帳裏走出來的時候,兩人都變得醉醺醺。走出守衛森嚴駐紮在敦煌山谷後的回族軍營,兩人走到一處高聳的沙丘上站定,回首望著來處星星點點的火把和帳篷,彼此對望一眼,同時停止了胡話和酒嗝。眼裏的醉意不見了蹤影。

繼續往前走了一段距離,他們站到了軍營專用的一小片綠洲當中。深夜,沒有一個人影。一彎清澈的潭水如翡翠般倒映在眼前。潭水附近也沾染上處處翠綠。一些只需不多水分土壤就可存活的灌木叢茂密地分散生長,蓬勃的枝頭安靜地挺立在無聲的空氣中。

擡起頭,允禎發現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繁星璀璨。戈壁灘上的天空更加閃亮。不同於白天的酷熱,夜晚出奇的涼爽。走到水潭旁,彎下腰,捧著清涼的水拍了拍面頰,他重新站起,帶著他形影不離的同伴走出綠洲。來到懸崖旁一株枯死風化了的的盤根錯節的黃楊木身旁。

一手靠著樹幹,摸上那粗糙如黑漆般的樹皮,他另一手從懷中取出聽話的寵物蜥蜴,放它自去找食,望著沙地上很快消失掉的影子,他身邊的小岳子沈吟半晌,終於開口:“主子,或許,這會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十四不語,從袖口抽出一直隨身攜帶的匕首,猛地抖動手腕,劈斷了一截風化掉的枝幹。打量了下大樹依舊張牙舞爪的龐大影子,小岳子不用擡頭,就清楚地知道主子手中匕首的真正含義。匕首下方的鮮紅穗子隨風飄拂,在那些穗子散開的某個時刻,一只蝴蝶圖案在星光下閃耀出光輝。

看著主子的眼神,小岳子讀懂其中的意義。恰在這時,出去覓食的寵物忽然蜥蜴爬回到主人身邊,十四展露出笑顏,一語雙關道,“‘小騙子’,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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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分兩頭,各表一枝。

年小蝶在機靈的李燦英的幫助下,一路餐風露宿,此刻竟也來到了漫漫沙漠。不知從何處打聽到西北大軍軍營設立在新疆和田周邊地區,兩個初生牛犢問明了方向,找了張地圖,就一股腦兒地朝西奔來。

為了節省開支,兩人共騎一匹駱駝。這時,仰望星空,直面被夜色染成淡藍色的沙漠,兩個年青人的心情豁然變得開朗起來。甚至可以說是興奮的。脫離原有自己本不想要的束縛後的放松感受在身份遭遇截然不同的兩人而言,卻是相同的。只不過男的擺脫的是將人們信仰寄托在來生的縹緲佛海,而女的掙脫的卻是鑲刻著皇族光環的純金鏈條。兩種桎梏雖然看起來是迥然不同的客體,但在捆綁人類心靈上起的作用卻沒什麽明顯的區別。靠的都是咒語般的力量。前者念的是“阿彌陀佛”,後者用“吾皇萬歲”來替代。

“我們似乎闖入另一個世界。”年小蝶眨著眼睛註視四周,大漠孤煙直的感官形象第一次深入她的心。打量周圍隨處可見的一座沙丘,一叢仙人球,一塊石頭,她都感到是那麽愉快。接近目的地的興奮讓她忘記了後有追兵的急迫,也把即將面對年羹堯可能出現尷尬的局面不作考慮。在這一刻,自由的氣息填充進她的胸肺,以至於每一次呼吸都讓她感到由衷的珍貴。她已經開始為這次冒險似的逃離而歡呼雀躍了。

與她露出同樣表情的還有大男孩兒李燦英。這時,嚴格意義上來所,我們不能稱之為小和尚了。畢竟,經過數月的跋涉,他光溜溜的腦門上不再是不毛之地。沿途的歷練讓小男孩顯得更加成熟,身形也長高不少,已經高出小蝶半個頭了。對外,他們以姐弟相稱,但在無人的區域裏,他倆已是無話不談的朋友。

純凈的心靈不分年齡。同樣聰穎的資質,小燦英表現出更多的早熟也就與年小蝶猶自天真不被俗世蒙染的個性相互扯平了。如若這路上沒有小男孩兒的悉心照料與通曉人情世故,小蝶能否踏上現在的沙地,還很難說。過於天真的人類或許很難適應爾虞我詐的紅塵世界。有些人天生就是被保護的。年小蝶就屬於這一類人。即使年幼如李燦英,也忍不住想要伸手幫助這位天仙一般的姐姐。坐在她身後騎在駝峰上的他甚至在腦中閃過一個不該有的念頭。他想,如果佛祖真的靈驗的話,他只有兩個願望。一個是乞求他逝去的親人覆活,另一個則是誠心希望他能眨眼間長大,成為真正的男人。至於原因,就不必說了吧,嗅了嗅從前面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自然香氣,他忽然又萌發出心底第三個願望,他希望眼前這段路能永遠走下去,沒有盡頭。

很快,他最後的願望就付諸實現。兩個菜鳥迷路了,在這一片廣袤得看不到邊際的沙漠裏。周圍的景致似乎總是相同。他們騎在駱駝上,走了數個時辰之後,依然沒發現眼前景物的改變。開始,李燦英的樂觀心態擊敗了小蝶的消極擔憂。他滿不在乎地說,“這沒什麽。”說完,扯下袖口一塊布條,系在了石縫隙蔓延出的一條灰褐色的苔蘚枝條上。小蝶明白他是在做記號,誇獎又佩服地朝他豎起大拇指。

得意洋洋的男孩兒被心儀之人誇讚,像是心裏喝了蜂蜜,美滋滋地自告奮勇跳下駱駝,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向她保證,說是不出片刻就會找到出路。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過去。當夜來得最深的時刻,他興奮地跳上一塊石頭,以為找到了出路,眼角餘光卻被石頭背面飄揚起的布條吸引。咦,那布條怎麽那麽熟悉?擡起袖口,他呆住。眼睛裏散發出絕望。雖然盡量回避小蝶的視線,他想向她暫時隱瞞,但還是被她發現了兩人陷入困境的事實。而這,也深深重創了他一路以來日漸膨脹的驕傲的自尊。

“我們或許要死在這兒了。”他身體發軟,跪倒在沙地上。腦袋下垂,肩膀耷拉,手掌陷入沙裏,整個人好似一副散了架的木偶。他甚至不敢再看她,似乎覺得多看她一眼就要增加自己多一份的罪過似的。

年小蝶聽了,嘴唇哆嗦了幾下,眼角的光慢慢淡去。但是很快,鎮定的情緒又把她控制住了。與其說這屬於女人罕見的特質,倒不如說這份禮物來自鳳凰涅盤歷經磨難後的積蓄。打從踏入這個不屬於她的朝代起,直到她曾經面臨過的死亡,一步步走來,她似乎都沒交上好運。天生的容顏似乎為她招惹來的只是一個個溫柔的陷阱。即使她付出感情最深最多的那個人也似乎打算把她放棄,任由她獨自飄零在人心隔肚皮的皇城宮室裏,不聞不問。

可是,我們必須承認,在面對命運接踵而來的打擊的時候,我們的女主角骨子裏堅韌的東西發揮了作用。它迫使她學會忍讓,承受,包容;逼迫著她學會處世,學會觀察,學會靠自己。坎坷的路,她沒有抱怨;崎嶇的道,她學會堅強。雖然還學不會工於心計,但並非證明她的愚鈍。更多時候,我們不得不說,這只是她的一種不屑罷了。常掛在她嘴邊的是“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不能說,很多東西她已看透,更不能說,她參透了黃老道家感悟生命的玄機,只能說,她算為自己找到一種從容的生活方式。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對生活的不離不棄。即使痛,也要活著。

更何況,她還有屬於自己的秘密。像許多少女一樣,她始終堅持追求幸福的意義。執著於一份感情的收獲。並為此真心付出,從沒計較與後悔。也正是帶著這樣的心情,她才能在被對方拋棄後義無反顧地只身來到這裏。其中包含了一個女孩兒多少的勇氣與決心是無法表述的。

這時,聽了李燦英的話。她翻身跳下駱駝,走到他身邊。並沒有任何的安慰,而是忽然伸開手臂,摟住了半跪著男孩兒的肩頭,把他的頭靠在懷裏。沒說一句話,她用肢體,或許被人類早已遺忘的本能的方式表達出她心中想說的東西。

多年以後,李燦英在回憶起這一次擁抱的時候,眼皮仍然抖動不已。“那是一次震撼!”他如實吐露出心中的感受。

這時,靠在女性溫暖的胸膛裏,他感受到的不僅僅是迷人的芬芳,柔軟的軀體;不僅僅是另一副身體裏撲通撲通的心跳;也不僅僅是第一次接近異性的激動與興奮。比起某種東西而言,這些都太渺小,太微薄,可以忽略不計。這種神奇的某種東西是什麽?以至於讓他熱淚盈眶,感動哭泣?焦點順著他淚水婆娑的眼睛,答案揭曉。

順著男孩兒的目光,我們看到了年小蝶的眼睛。當然,是一雙和以前一樣美麗的眼睛。幹凈,純潔,動人。但是,撇去美好的外在不談,探尋進去,在這兩汪清澈的湖泊裏,我們看到了人類最可貴的感情。信任。

即使在被告知已經絕望的情況下,她仍同曾經表現出的那樣,選擇繼續信任他。而這,無疑給了此時最軟弱之人以重新站起的力量。某個唯心主義論者曾認為,人心,才是世界上最難戰勝的東西。從這點而言,在被小蝶全心信任,相信的瞬間,靠在柔軟的懷抱裏的小男孩兒已經跨越了自己。很快,他推開她。又站了起來。這時,他已擦幹眼角的淚滴,用眼神訴說出自己的感激。

“我沒事。我們也會很快度過眼前這場危機。大家會沒事的。”

小蝶從他眼裏明白了這樣的意味。

然而,自然終究是殘酷的。它甚至沒給這一對年青人丁點兒喘息的機會。沙漠中最可怕的風暴來了。像其他災難降臨前一樣不留給身處其中的人們任何信號,鋪天蓋地,排山倒海地呼嘯著瞬間逼近。

前一刻還相擁的兩個年青人眼裏同時變色,作出人類迎接災難時最直接的反應。他們感到害怕。但是,這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害怕。經過方才那次飽含著特殊意義的擁抱,兩個心更加的靠近。而這,也令他們處理問題的能力大增。兩人同時鎮定住。

李燦英盯著腳底變化如急流的黃沙,片刻沒有眨眼。小蝶沒再觀察,而是突然走到身後那匹額頭掉了毛的駱駝身邊,解下了懸掛在它身上的所有物件,他們的行禮,幹糧,水囊以及坐鞍轡頭韁繩。她的動作有些急促,但盡力做到了平穩。雖然手指抖動,但總算解下了套在駱駝嘴邊的最後一根繩索。

拍著這與沙子同色家夥的身體,她對它說它自由了。正預備揚手在其背後拍打催促這沙漠之舟離開的檔口,忽然聽到背後傳來同伴興奮的呼喊。

“往左邊!我看到了,是左邊!小蝶,我們絕對會沒事的。”

她回頭朝他點頭,卻聽到他更急切的聲音。

“你在幹什麽,年小蝶?不能放掉駱駝,我們離不開它!”

但是沒容他話說完,一人高的沙浪夾帶著狂風的吼叫如雷電般朝他倆襲來。動物天生的直覺在此時顯現出人類無法進化與之媲美的優越。駱駝長鳴一聲,竟是果斷地邁開四條長腿,如受驚了的烈馬似的跑了出去。李燦英嘆息到一半,就被沙子迷住了眼睛,他什麽都不知道,只是盡量張開了手臂,去拉扯什麽東西。接著,如纖細冰雹般的顆粒砸向他的腦袋,襲擊他的全身,他屏住呼吸,手掌張開,仍然矗立原地,在夠著什麽。小蝶沒有他身體健壯,已經被腳底和四面八方湧淌過來的沙流掀翻,所幸,她也在拼命自救。

此時,距離天亮僅有片刻光景。

第二天,一對販賣駱駝的商旅經過此地。首先映入這些商賈眼簾的是沙丘中冒出的一雙相互攙扶的手。即使隔了老遠,目光敏銳的人還是能一眼看出這雙手分別屬於一男一女。

“媽呀,是死人。”有人大叫。也有人好奇地走過去,甚至伸手摸了摸。“還有溫度!快救人!”另一人大喊。

就這樣,在各自被灌下半袋水後,兩個人相繼蘇醒。

摸他們手給他們餵水的商賈頭領一個回族打扮的花白胡須的老人一邊下令整理駱駝隊列,一邊手按胸口,開始誠心的禱告。“準是萬能的真主把我們帶到你們這裏。你們要知道,若不是昨夜那匹害我們整個駱駝隊列騷亂的那個家夥,我們也不會提早趕路來到這裏。”老者開始說的是回族語言,見兩人不懂,又用結結巴巴的漢語重覆了一遍,說完,他伸出食指指向駱駝隊列最後的方向。那是一匹很不顯眼的駱駝,很瘦,連供人騎的座鞍都沒有,嘴裏只套了根草繩算作韁繩。

“啊。”李燦英順著老人的手指情不自禁地低呼。他註意到了那匹肇事者掉毛的額頭。回首去看他的同伴。小蝶已經走向救下他倆的真正英雄。她勉強支撐身體搖晃著向那匹他們共同的坐騎靠近。而那駱駝呢,說來也怪,竟像識得主人似的,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原本只屬於牲畜的眼眸裏不知何時竟似泛出一片晶瑩。小蝶感動地已情不自禁地哭泣,抱著向她跪倒下來的駱駝,她越哭越大聲。哭得連剛剛與他們見面的商旅們都眼圈發紅,一個個莫不在想這麽漂亮的姑娘怕是有什麽悲傷的事情。但是,只有小燦英知道,這屬於喜極而泣的眼淚。與其說她是在哭,不如說她在向他們共同的恩人表達出自己的感激。

接下來的兩天裏,小蝶、小燦英跟隨著這對向回族軍營供送運輸工具的商旅來到了敦煌,除了不得不依靠他們求生的因素外,還有一個決定性的原因,那就是,敦煌是通往他們目的地和田的唯一通道,丟了行禮、錢財的他倆下了決心,打算借助這對善良的商旅隊伍繼續前行。對於他們的到來,這支約莫十人的隊伍表現出極大的熱情。說他們正缺少漢族翻譯,因此雙方一拍即合,再加上年小蝶善良的天性和惹人愛的容貌,李燦英的油嘴滑舌和察言觀色,兩人很自然加入這支隊伍。

經過連續十多天的艱難旅途後,他們終於跟隨商旅隊伍來到了敦煌古城。由於需要單獨會見回族軍營的人士不方便攜帶兩人,為首的白須老人紮吉大爺就讓燦英小蝶在城外一座嶙峋的懸崖邊等候他們,並約定了時間。“一天後,兩個美麗的漢族小人兒,我們又會相見的。”一路上,有李燦英逗樂找他說話,他的漢語進步神速。

走出數步的回族老人忽然停下腳步,拍了下腦門,轉過身,朝兩人的背影大喊,“小心那裏的草叢,石縫,沙土!據說,那裏可常常有毒蛇出沒!”

李燦英笑著挽住同伴的手腕,朝他揮了揮手,意思像是在說知道了,叫他不用擔心。看著兩人遠去的背影,紮吉大爺又喃喃自語,“啊,他們看起來倒不像是一般的姐弟。”很難說紮吉大爺誤會得沒有道理。因為年小蝶過於純真的外貌讓人總以為她與成熟些的小燦英年紀相仿,恐怕這屬於太過天真純潔帶來的弊端之一。

兩人興高采烈地牽著那匹救了他們的駱駝“白毛女”(小蝶這麽稱呼它,雖然燦英憑借從回族大叔那兒學來的知識判斷出此駱駝非母的性別,但她還是願意這麽叫,說是順口)走到懸崖附近的一座客棧休息。

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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