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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73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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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73 岔口

陽春三月,楊柳依依,芳草連連。坐在河邊堤壩上的方濯蓮瞅著漸漸西沈的紅日,竟似癡了,緩緩斜靠在情人的肩頭,沈默許久才低吟出一聲嘆息。原本活潑開朗的性格在掉進女孩最向往的陷阱之後,也變得多愁傷感了。

柳枝仍在眼前飄蕩,微風仍然和煦,游弋在河面上結伴的三五只野鴨仍不知疲倦地享受著不被打攪的氣息,近處,蜜蜂和蝴蝶仍留戀在花叢香草間,舞動身軀,可是,俯仰萬物的夕陽卻已要收起萬丈光輝了。

那時,沒有溫度的夜晚就要來臨。四周黑蒙蒙的,沒有火燭照明的大自然將被無邊的幽暗吞沒,直到下一個日出的來臨。

周而覆始,日出日落,這就是自然的神奇,這就是蔭蔽在自然羽翼下人類綿延又重覆的生活嗎?她有些走神地想著。以至於胤祥在她眼前揮舞手掌都沒及時發現。

他問她怎麽了,她笑笑搖頭,稱只是一時感嘆,胡亂嘆慨罷了。他盯著她看了許久,緊緊摟住,親吻她每一根發絲。

“能遇見你,我何等幸運。”他由衷抒發胸中的情意。

女人沒說話,但那雙靈活閃動的眸子卻把她想說的都說了。男人在那裏看到了這樣的意思表示,她用眼睛告訴他,能遇見他也是她的幸運。

緊緊相擁的兩人真正品嘗到眉目傳情,心領神會的意味。什麽都不用說,只消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對方的意思自己便都知道了。這是怎樣一種令人興奮激動又趣味至極的游戲啊。好像兩個彼此都曉得對方答案的猜謎人,不管謎面怎麽出,眼神表情怎麽表達,都能在第一時間找到對方謎題對應的答案。這份心思契合的縝密與貼合悄然無聲糾纏在愛憐交織的眼神中,彌漫在綿綿情意的笑容內,擴散在坦誠相待真心交換的胸懷間。

伏在他胸膛害怕被看穿心事的她久久沒有擡頭,不敢看他的眼睛。事情似乎已經沒有轉機了,不是麽?外公得出的結論似乎這麽說明。

她還能改變什麽嗎?難道沖進皇宮,叫當今聖上改變旨意,拿劍對著他快要銹蝕掉的腦袋,逼迫他同意自己與十三的婚事?不不不,擅自私闖的罪責施展在雍親王府與施展在紫禁城,是完全不一樣的。何況,她也不是瘋子。就算進得了皇宮,見著了皇帝,拿劍指上他腦袋,難道他就會像個傀儡,聽憑自己的擺布?哦,不,我現在這麽想就已經是瘋了。方家世代書香門第,如此大逆不道的念頭,我怎麽該升起?方濯蓮,面對現實,你必須冷靜。

深深吸了一口黃昏暮霭下包裹著濕意的空氣,她覺得連她的肺也開始疼了。可表現在臉上,表現在情人眼裏,她依舊和平時沒有兩樣。

說與不說,都是這個結局。既然離別在即,那我還有什麽猶豫?決定心意的她趁著夜色席卷空曠原野的空隙,避開他震驚的雙眼,以飛蛾撲火般赴死的熱忱迎向了他。

男人絮叨在嘴邊根本無力的借口被猛烈的激情擊散,一點點褪去所有偽飾的武裝。他不再說他不能這樣,他不再說他對她打從心底的敬重,也不再說要等到明媒正娶的那些話,他什麽都不再說。也不用說了。

萬物生長的時節,郊外野草的長勢驚人。經過幾場溫柔雨露的澆灌,紮根在泥土深處的根莖攫獲到了自然恰當的時令,讓積蓄了整個寒冬的野心爆發出來,埋著頭拼命瘋長。漫布在無邊土地上的長草高得幾乎趕上瘦弱的樹苗。

在一片昏沈的光線下,遠遠望去,好像一張廣袤巨大張開的青紗帳,搖擺在溫柔的風裏。

然而仍有些遺憾。假設青紗帳中此刻的男主角夠細心的話,就不難發現女人迎合中閉緊在眼角處的淚滴。可惜,這個細節被感官的饑渴替代,被忽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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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燈時節,百姓一家一戶的煙囪飄散出縷縷炊煙。柴米油鹽,瑣碎細屑的所有點滴構成了蕓蕓平民們最普通的起居寫照。站在萬花樓臨街窗口的謝小風,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她想,若是那天她沒有離開她的“先生”,恐怕必定成為此刻站在眾多炊煙下燒火婦人當中的一位吧。或許,那樣我會比現在更幸福?

立刻,她為這個突然生出的想法感到心慌。我怎麽能按照已逝唯一好友的邏輯思考問題呢?即使出於對死者的尊敬,我也不該這麽想呀。放任害人兇手逍遙法外,幹巴巴地垂著兩手等待著所謂冥冥萬物主宰以善惡有報的方式來款待犯罪之人,這可不是我的期盼哪。

既然現存的世道不允許公正出現,那麽,何妨就用我自己的方式來開辟出一條路?這份決心,自姐姐溘然閉目的時刻,我不就早下了麽?還在胡思些什麽?

紫黑色的天空變了臉。謝小風盯著著頭頂一塊越積越厚的烏雲凝望了好一會兒,越過四周搖蕩軀幹的樹枝,俯瞰著手邊街道上嬉笑的人群,心裏一陣冰涼。

被狂風吹得老高的紅燈籠騰空躍起,好像弓著身體蜷曲在秋千上一個年華老去塗脂抹粉的肥胖婦人恣意輕浮地對著諸多看客賠笑著;刮落在地面上的新舊不一的樹葉無力地任由尋歡客輕佻的腳底踩踏著,只在新一輪的大風中變換一下伏地的方向,過後,仍茍且殘喘地趴伏著,等待著最終碾作塵泥化作土最終的結局。

發呆中,手背一陣清涼。謝小風斜靠在軟椅上,伸出手捧接著雨滴,心情變得怎樣也好不起來。“清明時節雨紛紛”的詩句溜進了她的腦海。顯然,叫她心思不定,煩亂的不僅僅是這首詩。

以眼不見為凈為目的的合上眼皮,酸秀才的影子漸漸呈現在她面前。許久不見的他似乎有些瘦,手裏還捏著她留給他的那縷頭發。剛伸出手想觸摸,他又像幽靈般在眼前消失了。

“小風,醒醒……”被老鴇楚大娘一推,她才曉得自己方才竟是打了個盹,發了一會兒夢。喘著粗氣的濃烈脂粉香向她靠近,以得意的語調通知她,八爺來了。

她飛快抹幹眼角,點頭說是知道,打發走老鴇。關上門,楞楞地走到銅鏡前坐下。敷了粉,描完眉,目光轉至胭脂盒,手指忽然僵硬。有些後悔地想到還從沒在她第一個男人面前如此裝點過自己。現在如此精心修飾的容貌的目的褪去發乎情的吸引功用,骨子裏已化成包裹住邪惡預謀目的外衣,好像那人講的《聊齋》故事裏那吃人鬼怪在無人之際從身上揭下的一層畫皮一樣。

彈動手指,推開胭脂盒,心思依然恍惚的她耳畔忽然傳來一串悠揚的竹笛。不同於她跌宕起伏手法急速轉換無間的高超技巧,來人反倒以意境取勝。氣勢開闊綿延萬裏,不再局限於一人一樹一山一景的格調,呈現在她眼前的是數不清的神秀奇山,看不盡的蒼穹白雲,以及滾滾滔滔的不絕江水。古人曾說的胸藏溝壑,指的也就是如此吧。

本來以輕快活潑見長的笛聲到了此人手裏,竟煥發出另一種開闊深遠的神奇。完全改變了謝小風心中原先以此為花間蝴蝶,水邊蜻蜓,四月小雨的形象,第一次由衷發自內心地感嘆竹笛竟也能被牽引出如此別樣的情趣。

手指顫動,笛聲變幻。不再是山水天成一色的茫茫風景,樂曲聲被寧謐的清幽代替。仿佛隨著江流上漂浮的一葉扁舟,順江而下,停泊到了一處無人的桃花源處。下了船,卷起褲腳,赤腳掠過幾塊排列在清澈溪水中的石頭,撩開遮擋住眼前視線的翠綠藤蘿,悠然恬靜與世隔絕的一處莊園豁然開朗矗立在眼前。仿佛走進了陶潛詩詞中那片向往的國度。

隨著笛聲,她手指輕點,不自覺打起拍子。待到來人一陣輕聲咳嗽,她臉一紅,才知道樂曲已經結束了。

站起身,朝來人匆匆行了一禮,叫了聲八爺,就偏轉過頭,避開對方晶晶亮的眼睛,走到鏡邊假裝修飾發梢,急忙調整呼吸掩飾心底深深的慌亂。這樣的壞蛋竟能奏出這樣的樂曲,真是叫她沒想到。

男人走到鏡邊,一手按著她的肩,一手在首飾盒裏挑了根紫玉釵子別上她的發髻。扶住她雙肩,對著鏡裏那艷若芙蓉的臉蛋,戲謔道:“竟是不知,小雲還有你這般的妹妹。”雖然之前也在香軒閣見過,但都是隔著老遠看,至於在方苞壽宴上他關註的更不是她,說到後來贖了小雲,也從沒仔細打量過這位妹妹。偏偏上回見了,就被他放到心頭。惦記了。

聽著已逝親人的名字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從他唇畔被吐出,小風原本海潮般澎湧的心突然變得安靜。天下沒有比眼前這個衣冠禽獸更無恥的人了。害了人之後,依舊能腆著一副不相幹完全清白的嘴臉,對著因他無辜喪命者的家眷大獻殷勤,這副厚臉皮,假面具真叫她恨不得當場撕下來,踩在腳底。

她扭著腰肢站起,在他的手指間回避。沈下臉,沒說話。坐到了靠窗口邊的軟椅上,眼波飄向窗外的景色,好像那裏才是她感興趣的話題。

胤禩空抓著手覺得尷尬,眉梢往上擡起,似乎很為她的反應驚奇。又走過來,找她說話。這回,盡是閑扯。問了些無關緊要的話,你學琴多久了?教你的師傅是怎樣的人?你最喜歡什麽樣的曲子?素日裏是否經常練琴。如此之類的。

小風一一謹慎的揀著字眼回答,刻板的神情一如大字不識,事先被衙役狠狠教訓過一通在證詞上被按過手印,臨刑前跪倒在公堂之上接受官大人最後一遍例行公事問話的犯人一般。不安,又茫然。

很快沒了聲音。兩人低頭喝茶。好長時間的安靜。話題很自然又落回到男女兩人曾經一度共同的聯系上。

“令姐的事,我很難過。她病死時,還那麽年輕……失去她這一年來,浮動在我嘴邊有時似乎就要沖出口的戲曲詞句,待我回過神品味,才曉得那些對白都是平時聽慣了她所唱的。”長嘆一聲,他揉紅了眼,又著重為病魔降臨在他至今深愛的女人頭上而表示忿忿不平。

“是,她是病死的。”最後幾個字,是被小風咬著牙說的。也在此刻,更貼近了對面男人的醜陋靈魂。當然,他完全有充分理由這麽說。至少,在她看到身體沒有任何異樣的小雲屍體時,他仍可以這麽說。

現在,那天的情形,小風還歷歷在目……

那天,下著大雪。因為送信而晚歸的她剛回去就撞上了急不可耐的隆科多,躲在屋檐一角的她又急又氣,卻又不敢貿貿然直面那個身披甲胄的官兵大老爺,只好一直拜求菩薩,祈求保佑田文鏡那邊能早些得手,一舉解決姐姐的苦厄。當時她的想法真的很傻,竟是被胤禩的想法牽著鼻子走。認為只要隆科多辦不成事,達不到八爺的要求,姐姐的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可事實呢?當她滿懷希望地四處找尋姐姐時,卻被告知小雲已暴病在花房裏了。她瘋一般地往那芬芳艷麗的地方奔,沖過去,才見到姐姐已經躺倒在一株鵝黃色的牡丹花下睡著了。閉著眼,神態似乎很安詳。當時根本見不著八爺胤禩,他只是派遣了一個婆子給她支會來兩盤銀子。怒火勃發的她當時就問婆子姐姐是怎麽病死的,婆子神色慌張,先是說摔倒肚子疼,又接著說她說錯了,不是肚子疼,而是夫人心口疼,在這裏看花一口氣喘不上來,倒在地上沒的。

當時她就起了疑,但在發現身邊眾人集體撲朔躲避的眼神後,她就多了個心眼。用一盤銀子辦完喪事,別離了八爺這邊宅院之後,悄悄請了個驗屍的大夫檢查屍體,遂才得出了事實的真相。還記得那個後背彎曲滿臉皺褶嘴邊一顆大黑痣的大夫在接過另一盤銀子之後拍著胸脯對她說過的話。

她聽後,捂著嘴,失聲痛哭。為小雲死後還要被人動手腳掩蓋離世真相的屈辱叫冤,也為隨著姐姐生命一並終結停留在她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兒痛心……

這幾乎就是她迄今為止人生最重要的故事了,想著,她不由眼眸蒙上一層霧水。對面男人的面孔跟著模糊。

“人死不能覆生,小風……你不要太難過了,說來,我們倆倒也算得上親人……”胤禩低沈地開口,撫摸上眼前女人一頭烏黑的長發,一邊貌似痛心地安慰,一邊愉快地心底偷樂。為能瞞過手指間的小姨子而沾沾自喜。看來,當時在小雲出事後他應對的決策還是明智的。不管怎麽說,沿著上吊自殺這層線索尋覓下去,外人的猜忌多多少少會減損他賢明俊朗的形象。雖然,那女人死得跟他沒有一點關系。

謝小雲的影子在男人心底已經模糊,除了欲望深處對溫香軟玉的生理性記憶外,他真的沒有多餘的印象了。到手容易的東西,自然忘卻的也快。可忽又想到若謝小風也似她姐姐般輕易搞定,自己也就不會像現在這般存著極大的興趣了。有才情的女人,他還是頭一次領略到。

好半天,他突然開口問她。說完,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沒有深思熟慮的話像這麽脫口而出的情況畢竟不多。他問的是——“要我贖你出來麽?”

能笑的話,謝小風很想放聲大笑。贖?又要你贖?贖我出來作什麽?難道又學我姐姐般成了你的夫人,你的禁臠,你口口聲聲稱之為不過一個玩物玩過之後可以隨意送人的戲子?惱怒到了極處的娥眉蹙緊,很快又被平覆。故意不去看他,她手帕掩口,仰頭打了個哈欠,撩起珠簾,扭著腰,竟是轉身往屋內走去。

胤禩楞了楞,第一次對自己的堂堂儀表產生懷疑。跟著進了屋,見她已從一個丫頭手邊接過剔透的馬奶葡萄,往他坐處走來。

默默註視她板著的臉和不茍言笑的表情,男人簡直要產生隱隱欠了萬花樓巨額銀兩的幻覺。上回第一次相見她似乎不是這副模樣……目前因為太子倒臺而心情一片大好的男人腦海裏不禁回憶起年少時偷看過春宮圖裏的一些畫面,舔著嘴角,接過對方遞來剝了皮的幾顆葡萄丟進嘴裏。一邊嚼著一邊拿眼睛亂瞟眼前之人。暗道:雖是姐妹,但看來性子完全不像。嘖嘖,可真是有些棘手。一雙閃爍的眼珠不停亂轉。

坐在他對面的女人卻不似男人的貓爪心,安安靜靜坐在那裏沒發出一點兒聲音,繼續手中動作,在她眼裏,手下一顆顆待剝皮的葡萄都化成了叫胤禩愛新覺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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