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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0心痛的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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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0 心痛的惋惜

黑乎乎的小門被推開,裏邊也是黑乎乎的一切。被無邊暗色塗抹覆蓋住本來面目的花草樹木好像一只只隨時就要撲向她撕咬的野獸,在陰暗的角落嗬嗬喘著粗氣,嘴角還掛著粘膩的殘肉碎屑,幽幽散發出惡臭。

剛走進花園的年小蝶就覺得心頭被綁上了巨石,沈甸甸的,很是壓抑。螢火蟲般幾處微弱的燈火好似墓地上空漂浮的鬼火,閃爍出鬼魅的色彩。若不是走到那棵熟悉的桂花樹下,少女幾乎以為這裏就是萬劫不覆的人間煉獄了。忽然想到曾經站在樹下自吟的那首詩,不禁悲從心來,停住腳步,原樣靠住樹幹,又擡頭望了望更加巨大如華蓋的樹冠,完結了魯迅《自嘲》的下半闕,“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春夏與冬秋。”

正在自憐自艾長嘆之際,胤禛黑著眼冷不丁從樹幹另一側走了出來,“這麽晚,還有興致?”心頭卻是一陣激動,是了,這必定是原先那首詞的下半部分了。清冷孤芳自賞的詞竟也能寫出如此的筆調和高傲睥睨眾生萬物的姿態,當真是罕見的了。可更值得稱奇的卻是她吟誦此詩那份再適合不過的心境,小小年紀,竟然如此,難道……難道她竟是已經到了詩中比興的近乎無欲無求的境界了?當真怪哉。或許是因為那件事,所以才如此心如死灰,冷漠寂然的?一時間心亂如麻,壓根忘了苦等佳人久候不至積壓下的無數怒火了。

年小蝶一看是他,嘴角不禁浮出一絲冷笑。太子事件過去之後,身為一家之主的他幾乎看不見蹤影,就如同那個被春香稱為見死不救的那拉氏一般,什麽話都沒有留下。我過去真是瞎了眼,他這人的心必定是與外表恰恰相符的——徹徹底底地沒有感情。拋卻掉心中那若有若無的一絲好感,少女覺得就算是礙於年羹堯的情面,眼前的男人都至少該為自己叫一聲委屈。或許無需當面表露,可以透過妻妾轉達。這完全屬於情理上的事,也完全符合正常人的思考邏輯。但是,少女除了漫天的流言,什麽也沒等到。偏偏是這會兒,要走了,他反倒來了。當真滑稽。遂順著他的問,說話帶刺,“正是晚了,才又興致,這難道不符合四爺的規矩嗎?”

說完,也立即被自己嚇了一跳。如此不屑的挑釁是成為年小蝶後身體裏早已消失掉的東西。盡管如此,少女依舊沒有後悔。如果說在乍逢見面後對胤禛還抱存有一絲夾雜著好感的好奇,那麽現在這些東西就什麽都不剩了。對,這不也符合他於我的態度嗎?好像被太子踐踏的只是他府邸花園裏的一朵花,一根草,他自然不會在意。他又怎麽會把這等小事放在心上呢?他可是將來的皇帝,心裏自然裝的都該是天下大事。不期然,又想到歷史中年妃的宿命,想到自己懵懂的未來將與這個冷酷無情的男人糾纏,不禁渾身發抖。只是竭力控制住,眼裏依然透出強烈的不滿。

愛憎分明?胤禛從她的眼裏讀到來了這個詞,定定地借著微光端詳著她臉孔上每個細微的表情,像是要把她的模樣刻記在心裏一般。隨即,領悟到她惱怒的原因,不禁抿起嘴角,笑了。

罕見的笑容好像午夜裏眨眼的星辰,點亮了男人整張臉龐。柔和的線條滲透到他五官的每個角落,融化掉他面具背後的每一小撮冷漠,帶來冰雪消散後的溫暖。

小蝶失神在他的笑裏,頭腦剎那空白。這是從沒有遭遇過的情景。對於剛剛分別的十四,她一直是清醒的,縱然也有情緒失控的時候,也始終理智淩駕於感性之上;而在哥哥年羹堯身邊呢,卻是心情覆雜的。惶恐不安伴隨著矛盾地想依靠在他肩頭的種種情感交織在一處,自己也很難解釋;另一位朋友方不染,則完全是以彼此的欣賞相惜為基礎的。所有這些男人都不像眼前的他一般,令她忘乎所以。完全地收攏住本身的想法,而只顧在那璀璨的笑容裏沈淪。簡直不可思議!撫摸自己發燙的臉頰,年小蝶逼迫自己冷靜。瞪著眼,板起臉,歪著腦袋怒問男人:“笑?有什麽好笑的?難道在你眼中,我就是一個被當做笑話的存在?”

老天!她的想象力可真是驚人。男人沒再說話,視線順著那張清麗的容顏往下,赫然停止在她脖頸上幾處清淤。手指捏得咯咯響,悔恨的潮水緊緊掐住他的喉嚨,令他就要窒息。這就是占有的愛嗎?對她,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閉上眼,心底說不出答案。雙手卻在黑暗中突然抓住少女的手腕,聲音沈重,“我……很抱歉……沒能保護好你……”

積聚的怒意就這麽消失了。原本鼓脹得就要撐破胸膛的憤怒就這麽消失了。年小蝶的眼角滴落下兩滴淚珠,熱熱地刺燙了男人的手背,驚愕地與她撲朔的眼重重相遇。

桂花樹的香氣已經淡了,若有若無地纏繞在樹幹周圍。花園裏處處充滿落葉枯萎的氣息。可是,擺放在胤禛眼前的卻是如同陽春三月鮮花滿地,蝴蝶嬉戲其間的場景。驚詫於她驕傲的本性,更驚愕於她善良樸質的純真。她的淚,就是最好的證明。兩滴小圓圈的痕跡依舊未幹,她的臉上卻已升起了羞赧。囁喏著為方才傲慢的言語道歉並且請求他的原諒。

或許就因為這樣,我才愛她吧。這個即將成為十四福晉的女人。心頭重重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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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紫禁城的宮殿一角,方苞跟在康熙身後走得小心翼翼,年紀雖大,可身子骨卻十分硬朗,精瘦的面龐上鑲嵌著一雙熠熠生輝的小眼睛,尤其在思索問題時,會閃現出智慧的光芒。

兩邊宮娥手中的燭火照耀在他們君臣二人的前方,光與影重合輝映交織出或長或短或斜或直的影像,方苞瞅了瞅前邊高大的背影,轉過頭嗅了嗅附近花園裏新開的臘梅花香味兒,甘甜的氣息導進五臟六腑。可仍然不敢有一絲松懈。這時,只見康熙停下了腳步,揮退左右宮女太監侍衛,只留下了近身的李德全呆在一側伺候。

“老方,我真是羨慕你啊,養了那麽好的外孫。”康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聽得方苞心亂亂地,揣摩著正不知該怎麽接口,卻見李德全瞅了瞅萬歲爺的表情,媚笑著附和,“就是,一表人才,羨煞旁人吶!”

“小李子說得對,簡直他媽的對極了!”聽康熙口出汙言,方苞想笑,卻是忍住了。微微躬身只得一個勁兒地謙言答謝多蒙聖上厚愛之類的話。

康熙跟著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到了花園一塊石頭上,李德全待要拂袖撣塵卻是被止住。一身龍袍的男人黢黑著眼,幽幽盯住方苞,細聲說道:“三國曹操有雲,生子當如孫仲謀!此句套換一下,生孫當如方不染,可也不為過。”

聽他話說得如此重,方苞連忙撲通跪倒在地,磕頭不斷,“區區小兒,怎能入得萬歲爺法眼?您過於錯愛了。”

康熙跟著搖頭,從懷裏拿出一份棱角磨損的奏折,摔倒胡須花白的老人腳邊,“恐怕你還沒見過這個吧。”

顫抖著手指,方苞迎著月光翻看奏折,粗粗瀏覽,不禁大驚失色,合起奏章,腦袋重重垂倒在胸前,聲音打顫道:“孺子不知天高地厚,語出不敬,胡言亂語,得罪了萬歲爺……實在是微臣平時疏於管教……”

話未說完,就被高高在上的男人打斷,“咦,你著什麽急?慌什麽亂?這奏章放在我跟前許久了,閑暇有空,我倒是經常翻閱。不染寫得是事實,說的是實話,就算不小地刺痛了同為滿洲人朕的神經和尊嚴,可是也並不算觸犯了天威,更但不上什麽得罪。老方,你嚴重了。”說著,微笑著把他從地上扶起。在一刻間就能操控別人的情緒,掌控他們的生死榮辱,依仗的就是手中無與倫比的權力,至高無上的權力。康熙為能掌控這個法器而再一次得意。連帶著鼻尖幾處細細的白色小麻子也跟著自命不凡起來。

停了停,他掀動濃墨的眉毛,仰起修長的脖子,接著說,“總在朝廷廟堂之上聽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拳拳報國賭咒,可是,光說不練假把式。朕需要的不是這些花花腸子,空喊虛吼。而是——”說到這兒,細膩的大手忽然緊緊包住方苞的,感覺到他的顫抖,不禁又是得意,盯著老人閃亮的眼睛,吐出心中的答案:“人才。朕需要的是真正能夠支撐華夏沃沃萬裏的支柱,國家的棟梁……”意味深長地又看了老人一眼,“朕的意思,你明白嗎?”

哪有不明白的?看著君王腳上繡著金龍的厚實的鹿皮軟靴,方苞心裏早已轉了不知幾個來回。皇帝於大壽之日光臨自家,給足了自己及族人顏面不說,也著著實實收攬了不少漢人官員的人心。這些日子以來,朝廷上下的議論,他不是沒有聽到。原本,他也就以為皇帝的目的就是如此,沒想到長手竟然還伸到了不染的頭上。不禁後背滿是冷汗。按道理說,獲得聖上垂青,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多少人巴結都巴結不上,可是,一件事,總分三樣:時、勢、運。不染本就不俗,其勢如磅礴萬丈高山,傲睨當朝所有年輕官員,可謂鶴立雞群;運相走向也是一路順風順水,金榜題名又年少高官。只是,要偏偏在現在的節骨眼上承蒙皇帝的提拔,恰恰不逢其時。皇帝年逾花甲,太子根基不穩,整個朝局迷亂撲朔,在這個時候脫穎而出,未必是件幸事。

老謀深算的康熙將老方的猶豫一一看在眼裏,心底大罵了聲老狐貍,臉上依舊笑容燦爛。接過李德全遞來的貂皮大氅,站起身,裹住了,才又重新坐下,“別忘了,那日朕親筆題給你的匾額?”

此話一出,方苞幾乎立刻跳了起來,目光緩慢松懈,人像被一道激靈的雷電劈中一般,口裏情不自禁喃喃念道:“天下一等忠臣……”

“正是!”康熙拍掌大笑,眼睛瞇緊,像是逮住老鼠的貓,蜷起手指按捺住嘴角邊濃黑的胡須,深深地看進老人的眼,森然道:“你是忠臣,朕的大大忠臣嘛!”接著一陣暢快的笑聲在四周陰暗的空氣裏洋溢開來。卻沒有絲毫減退那份深宮大院的陰暗,反而使之更濃更沈了。

忠臣?一個巨大的帽子重重壓在方苞頭頂,好像一只軟體動物被罩住。方苞感覺自己頃刻間變成了一只蝸牛,就算想逃回自己的殼裏,也無力改變已經跌入另一個牢籠的現實。那個牢籠叫虛名。蝸爵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當日飄飄然得意已註定了今日惶惶狀無力。無力掙脫皇帝手中的大網吧。接受了那個一等忠臣匾額就等於承認了終身恪盡人臣的本分,萬歲爺說一,你再說二的話,豈不愧對他的厚愛,豈不無顏於那張欽賜牌匾?

忽然想到生日那天和胤禛及他跟班田文鏡相談時自己說過的一句話,“江暗雨欲來,浪白風初起。”渾身有一陣哆嗦,望著那雙捉摸不定又滿是命令的眼,只感覺自己牽扯著方不染已經跌落到一片急流暗湧的漩渦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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