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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8最最受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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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8 最最受傷的心

晨曦中徘徊在另一扇窗戶前的另一個男人在相同時刻也皺起了眉,不為擔憂,只是思念。花一般的香,雲一般的柔,那樣的少女怎麽叫人輕易地遺忘?閉上眼,在腦海中浮現出嬌弱的容顏。

才下心頭,又上眉頭。理不清的情愫宛如曲折蔓延藤條無聲生長出的綠葉,極細極小,卻極緊地纏繞住那顆心。一切來得太快,讓他幾乎完全失去了抵抗。對她自然散發出魅力的抵抗。緩緩的倒退著跌落於身後的躺椅,郁悶地呼出一口濁氣。

傾國傾城這個本以為只應該出現在泛黃舊籍中的詞匯用在她身上竟是沒有絲毫的不適合。就這樣沈溺,投降於她的美麗,並不算狼狽吧。

從躺椅上站起身,揉揉一夜未眠發紅的雙眼,對著火盆裏即將燃盡的木炭又扔了一塊,正撚著鐵鉗撩撥的時候,靜遠書齋閣樓的小門猛地被一陣風撞開。

“哥,你怎麽還在這兒?”風的主人,他的妹妹,方濯蓮喘著氣伸出胳膊拽住了他,臉色緊張,“好多人都去看熱鬧了。”

“哦。”應了一聲算是回答。

方濯蓮朝頭頂閣樓的木板翻了個白眼,曉得哥哥方出淤的個性,彎著眼,嘴角浮現出頑皮的微笑,“你不想也跟著去看看?”

熱鬧?圍著看菜市口人頭的落地?簇擁著看前門奔赴西北邊陲士兵與家人的生死離別?還是醉酒胡言亂語指著漢人百姓滿口汙穢的那些八旗子弟?罷罷罷,這些熱鬧,不看也罷。

眼皮底下湊過機靈俏皮的小腦袋,“你真的不去?不會後悔?”末尾腔調拖得老長,揶揄味十足。

他一下子醒悟過來,急忙捉住她手,幹澀著喉嚨大叫:“是她出事了?”

沈下眼,撇撇鼻子,鼓著腮幫子又癟下,方濯蓮吐出讓他就要暈倒的事實。“年羹堯帶著她從前門一直跪到了四阿哥的府邸門口。”

周圍全是人,烏鴉鴉的一片。或半個腦門拖著長辮的男人,或蓬松頭發胡亂插了根釵子的女人,或花白胡須眉毛背脊佝僂顫抖雙手的老人,或是拍著手大笑開心得如同好像看年戲和耍大刀的小毛孩兒。相同的特點都是那一雙雙興奮又麻木的眼睛。

噫,有熱鬧可瞧!

最重要的是別人的熱鬧。不關我一點兒事兒,不看白不看。這樣的心理簇擁了越來越多的人,如潮水般包裹住核心的男女。

年羹堯不是不知道這樣的效果,恰恰相反,他完全清楚。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輿論的力量有時比刀劍、銀子、手段都管用。今早起來,他剛剛做出這個決定。不是不心疼小蝶柔弱的身體,可是,這與他追求的東西相比,顯然只能排在第二位。

他膝蓋襯裏小山羊皮的護膝就要磨通,回頭看看被冷風凍得滿臉慘白的少女,夾裙的下擺皺褶著擠在她越發艱難移動的小腿處,無法分辨出膝蓋真實的狀況。可是,從她抖索不停的腳踝和僵直的後背來看,已經到了極限。

快了,快了,李衛已經去了,小蝶,再堅持一下。心裏默默地念著,不再回頭看她,生怕張口說出一發不可收拾寬慰的話。兩只拳頭緊握著,蹭著被男女老少鞋掌任意踐踏的泥土,雙腿用力,膝蓋為著力點,曲著腰,低著頭,瞧著越來越靠近的四爺府邸周圍的景物。

“哎呀,那個女孩子長得好像不錯。”人群中始終徘徊著這種聲音。

“是呀,年紀不大,怎麽會得罪了這府裏的貴人?”

“嘖嘖嘖,誰知道呀,這些大官兒家裏的事兒。”

“你們不知道了吧……”肥胖的臉,豆芽細的脖子,一雙幾乎看不見眼睛的中年男人夾雜在人潮中,得意地大聲說,“我家表姑侄是這府裏的下人,可是知道內情喲。”

“得得得,王老二別賣關子,快說快說……”

“那好,想知道呆會兒中午可要請我啃一個百味齋肥嫩的大雞腿。”王老二咂摸嘴巴,灰糊糊的臉上流露出貪婪的表情。

“得得得,賞你一個雞屁股。”先前一人說。人群中幾個人聽得憋不住哈哈大笑。王老二瞇著眼,一拍手,表情認真,“就這麽定了,雞屁股,兩個。要肥的。”

“快說吧……”

人擠人,人推人的同時又被別人擠著,推著。後面一個人貼著前一個的後背,發臭的下巴挨著油汙的脖子,腳下更不用說了,鞋子被踩掉是最稀松平常的了,腳背,小腿不知挨了多少“無影腳”的腳印。幾個大姑娘忸怩著抱怨新穿的褲腳給弄臟了,同時啞巴吃黃連為被人乘機揩油而臉紅。當然,揩油不過是看熱鬧的一個插曲。看才是正宗的主題。

“喏,跪在那兒的小妞兒闖了大禍,被她這哥哥特地帶來給四阿哥認罪來的。”王老二以掌握了第一手的信息資料而沾沾自喜,佇立在人頭中,雖然被淹沒了視線,可仍覺得高人一等,就是比周圍的百姓更高級了一層似的。

“什麽大禍?”先前那人又好奇的問。

“這個嘛……唔,聽說是……是得罪了四阿哥最最寵愛的女人。叫什麽來著的,酒軲轆的?”顯然是說鈕鈷祿氏。

“王老二,這就瞎說了吧。我前些天還給這府裏的丫頭賣過針線……”一個貨郎打扮的中年男人搖頭更正,嗔怪地吐了他一口口水,“你這個是哪年子的消息了?最得寵的女人現在可是咱們漢人女人,叫耿氏的。我隔著窗戶隱約還見過,長得可跟仙女似的……聽府裏人說,那個什麽酒軲轆的早就被送到別處靜養了。”

“哎喲,是啊,這些貴人府裏的事向來就是這樣啊。”王老二不滿地看看貨郎,嫌棄他妨礙在眾人面前表現得機會,仿佛作總結報告似的,“總之啊,貴人高官們可是得罪不得的呀……聽說前面跪著的男人還是個三品官員呢,可不是,見著高一級的阿哥,還不是和我們一樣。嘿嘿,瞧他那副惶恐的樣子,屁股撅著,簡直如同你家那頭發,情的母狗!”

貨郎沒有回答,像人群中大部分人一樣,在認真地看了一眼顫抖著身體,一點點往前移動的少女之後,很難再把視線移開,她真是他見過最最漂亮的人了,比仙女還要美。只是年紀小些。看著她並不凸出的曲線,貨郎一下子想到前兩天剛勾搭上萬花樓的廚娘,女人,不在乎臉,黑暗中的事情做起來還不都一樣。

接著又是一些流言蜚語,聽起來,也都和剛才的差不多。沒有同情,只有好奇和嘲諷;沒有善意,只有掩藏在嫉妒堆裏如同未燃盡煙灰的惡毒。身份地位差異造成懸殊人生的自然仇恨,就這麽傾洩在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三道四之中。

“瞧,那個女的,穿的是什麽料子,襯得她臉蛋兒這麽難看?”

“是呀,長長的脖子,白淒淒的臉,好像一只……”粗壯的婦人阻斷腦海裏冒出天鵝的影像,嘴裏吐出“野鴨”來代替。回答同伴的問題。

“沒胸沒臀的,只那張臉抖索著,真是叫人倒胃口。”

“那個男人倒是長得俊,是他哥哥?還是情人?”

“是情人還要令她這樣受苦?看到美男子,你就癡呆了?”

“去你的,我要是能呆在這樣的人家就好了……”

“那你也必定要遭這樣的罪。”婦人的結論令同伴立時閉上了嘴。

老人也有偶爾嘆息的,可是聲音低沈得幾乎聽不見。兩三個膽大的小孩兒跑到了年小蝶周圍,亮晶晶的眼盯著她沒有表情的臉,被她的容顏懾服。本想抓弄幾下她的頭發和衣裳,這時卻都縮回了膽子,安靜下來,拍手的手掌也停止住了。屬於人群中最最敏感地類型。這位阿姨,不,這位姐姐仿佛從畫裏走下來的人兒,雪白的衣裳好像天上無暇的雲彩,她木著臉,卻不說話,咬著嘴唇,眼睛好像在看我們,又好像根本沒有看,飄飄蕩蕩,比這大冬天的風兒更令人感到刺骨。

越來越多的人聲,越來越多的指指點點,越來越多噴著二氧化碳的熱氣以無形的方式毫不留情地朝她襲來,猶如一根根緊鎖的鐵鏈,緊緊箍住了她的腰,重重扣住了她纖細的腳跟,沈沈撞擊著她孱弱的脊梁。

或許,我就這麽死了,也不過換來他們的一兩句感嘆詞吧。小蝶心裏這麽想著。之所以一直並未倒下來的原因,是因為心底對自己的一次暗地較量。我倒要看看,我的極限究竟在哪裏?在天沒亮就被哥哥拽起被命令以這樣的方式請罪的時刻,她就在心裏存下了這樣的念頭。執著地類似以第三人的身份來審視自己,探尋自己。以一種客觀的身份。

或許,我在他年羹堯的眼裏並沒有什麽不同吧。比起冬雪春香那些丫頭,我不過更加的高級了些。高級這個詞一下子讓敏感的她想到了妓,女。沒什麽本質區別吧。說不定有一天,我也必須像她們一樣出賣自己的肉體。可是在那天到來之前,我的尊嚴已經在此刻喪失殆盡了。恨嗎?對年羹堯?暗暗搖頭,談不上。在他眼裏,把鈕鈷祿氏孩子弄掉的是我,闖禍的是我,他沒錯。怨嗎?對那拉氏?輕輕皺眉,說不上。在她眼裏,或許早已容不下另一個分享她丈夫女人的存在。怪嗎?對四阿哥?淡淡瞇眼,不知道。這事兒,看起來似乎和他並沒有直接地沾邊兒。

雖然這麽說,可是心底那股被壓抑了的情緒仍舊沸騰咆哮著,好像一壺即將燒開的水,下一刻就要冒泡翻滾,消滅掉曾經靈魂深處所有不被高溫允許繼續存在的原始細菌。

泛著血泡的手指關節彎著好半天,被冷風凍僵。強迫著手腕湊到嘴邊哈了口涼氣,擡了擡完全沒有知覺的後腳跟,機械地垂下頭,努力控制住臉部的表情,不讓任何人看出自己的疲憊和透支到極限的虛弱。我不是一只待宰的羔羊,等待被救贖的奢望對於我而言更是一種虛幻,繼續往前,能救我的只能是自己。

少女堅定地咬了咬牙,閉上眼,動用渾身力氣,終於往那扇緊閉的朱漆大門又靠近了些。

“門人年羹堯帶著妹妹特來四爺府上請罪,懇請四爺饒恕。”男人拖著音說得很慢。清晰的每一個字傳進了少女發紫的耳朵。請罪?罪也是要請的。好像請客,請旨,態度是需要絕對的恭謙的。不過,請的對象不是人,不是黃布綢子上的大字,而是罪責,罪罰,罪名。請的方式也是主動的,在你責罰我之前,自覺地認錯。態度是從前門一直跪到府邸門口的寫照,已經完全不能用恭謹禮節之類的詞來形容,而是一種畸形的變態。失去了平等身份的下一級官員,只要想攛掇往上,就不能不沒有這種變態。恐怕,這也是《厚黑學》竭力想嘲諷的吧。真是奇怪的組合,他一邊看著那書,一邊往被嘲諷的方向去做。看著男人那熟悉的寬大背影,忽然想到他曾經轉身微笑的模樣,那時他說,有機會會朝著她一個人笑,那句話說得離現在已經很久了。發生了很多事,現在怎麽突然想起這個?思緒一下子變得混亂,手指彎曲得幾乎變形,就在男人再次重覆方才那句話的時候,少女趴倒在地上,昏迷過去。

“小蝶!”人群中沖出早已按捺不住的身影,方出淤一身單薄的長袍,連外襖都沒穿,箭一般速度地摟住倒地前的她,溫暖在被憤怒堆滿的胸口,喘著氣,睜大了眼,迎接年羹堯怒極的目光。

就是他!那個男人!幾乎一瞬間,獵狗般靈敏的觸覺嗅到了氣味。年羹堯長吸一口氣,手腕捏得咯咯響,若不是礙於現在的局面,他簡直就要走過去揍人了。

一個文弱書生!

一個滿人走狗!

兩個男人火光迸發敵對的視線中,得出彼此腦海中的結論。

看熱鬧的人更加的歡騰了,戲劇化的一幕除了惹來嘆息搖頭咂嘴之外,如同擰開水龍頭的竊竊私語悉悉索索地四面八方湧了過來。“怎麽又跳出一個男人?”“他和這件事有什麽關系?”“他是那個女孩兒的情人嗎?”“他長得也很出色啊!”“這兩個男人怎麽看著像是要決鬥?”

先前一撥人紛紛疑惑地問向仰直脖子踩在貨郎擔子上的王老二,連同貨郎,兩人均是疑惑地搖頭,躊躇著正不知該在自己的邏輯故事中給方出淤編派上什麽身份來吸引別人的註意。

恰在這時,那扇無言的大門緩緩打開。“年羹堯,四爺叫你。還有你妹。”李衛蹙著眉,看了看圍觀的人群,一揮手,“散了吧,看戲,到香軒閣瞧去。惹惱我們爺的下場,就是這樣。再看,輪到你們了。”話說到一半,人潮已經散開大半。如夏天午後雷雨前的烏雲,突然的來,又更快地散。

人潮褪盡,少女微微張了張眼,在方出淤的臂彎裏和年羹堯殺人的眼光下,隱約看見大門深處一抹瘦削的身影。人散了,他卻來了。仿佛一直就那麽站著,站在那棵碩大的桂花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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