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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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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大的多翼烏鴉自幽黑深林之上飛掠而過,遮蔽了雙月的光。

密林中並不安靜。深夜裏鳥獸的低鳴、孩童壓抑的哀哭、逃亡者急促的喘息、淩亂無章的腳步聲——所有聲音層層交疊,彈奏出令人不安惶恐的樂曲。

那只烏鴉飛走了。朦朧淺淡的月光透過枝繁葉茂的樹木,隱隱約約映亮了前方的路。黑暗中點點的光輝令逃亡者突生勇氣,面色驚懼的地精吞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回頭一看。

那群怪物沒有追來。

他狂奔的腳步漸漸緩下,最後在一棵樹旁停住,幹癟粗糙的手指撐著樹幹,大口大口地呼吸。跟在他後面奔跑的地精們已經累得喘不過氣來,隨著他停下,一對對眼珠因恐懼瞪得近乎脫眶。

“它們沒有跟來?”

“……我們安全了?”

不,即便那群魔物沒有追上來,克塔西也絕不安全。就算逃離了由惡念墮落而成的魔物,也有史萊姆、哥布林、黑山羊,和各種各樣嗜血的魔獸。

啼哭的孩童被母親捂住嘴,她擡起布滿皺紋的臉,淚水順著消瘦的臉頰流下。

“……默什毀滅了。”她喃喃道。

空氣陷入死寂。

平心而論,默什堡並不是一個值得懷念的地方。他們的領主享受著他們的供奉,把他們當作奴隸呼來喝去。在那兒,他們永遠只能佝僂著腰,毫無尊嚴地做一條聽話的狗。

但默什是一個幸存者營地,是災難之下的庇護所。現在它被魔物潮毀滅了。

“我們該逃去哪裏?”

這個問題註定得不到回答。克塔西太大,能去的地方太少。他們不知道其他的幸存者營地在哪裏,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活著抵達新的庇護所。

“我們逃出來了,就有生的希望。”

最開始停下的地精終於緩過氣來,鼓勵起自己的同伴。地精擁有挖地洞的本領,他們靠著這個天賦逃生,已經比其他種族幸運許多。

“就算只有我們活下來了,我們也可以——”

詭異的嘶鳴打斷了他,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他的渾身僵直,看見對面的同伴們臉上露出了驚恐的神色。他想尖叫,他想逃跑,但他動彈不得,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與樹幹一樣粗壯的蟒蛇壓彎了枝椏,樹葉撲簌簌地落在他的肩上。它比所有地精加起來都要粗長,比這些終年吃不飽飯的奴隸更加強壯。

蟒蛇張開血盆大口,獠牙在月色下泛著詭異的冷光。

它輕而易舉地吞下了一個地精。

這一圈地精,都將是它的盤中餐。

死亡再一次在眼前發生,因恐懼被釘住了腳的地精們終於動作了。有地精瘋了一樣地往下鉆洞,抱著孩子的女地精恐懼地尖叫一聲,轉身拔腿就跑。

她沒有鞋,粗糙的腳底踩在泥濘的土地上,被野草上的細刺劃傷。血液的味道刺激了那藏於樹上的怪物,懷中的年幼地精抱著母親的脖頸,看著愈發逼近的蟒蛇,驚懼到失聲。

月光在土地上映下蟒蛇粗長的倒影,那三角狀的蛇頭就在她的上方,她甚至能夠聞到那大張口腔裏的血腥氣。土地上的枝蔓絆倒了她,她下意識把孩子往前拋,整個人狠狠栽倒在地上。

那只蛇的頭顱慢慢俯低,那代表著死亡的陰影籠罩了她。地精拼命雙手並用地往後爬,終於因恐懼閉上眼睛,發出了一聲淒厲而絕望的哀哭:“救、救救我——”

……

周圍的空氣像是靜止了一瞬。

她聽到了一聲沈悶巨響,像是有什麽重重栽倒在地。溫熱的液體濺到了她的臉上,濺到她因衣著破爛而裸露的肩膀與手臂上。

孩子的哭泣再一次響了起來,疼痛與窒息卻遲遲未至。她像是終於意識到什麽,難以置信地睜開眼睛。

那只巨大的蟒蛇已經倒在了土地裏,蛇頭被整齊地割斷,滾進了一旁的草叢。她尚未從絕境逢生與極大的恐懼裏回過神來,恍惚間擡頭,看見了一個站在蛇身上的身影。

如月光一般潔白的長發披在身後,似太陽的淡金色眼眸微微垂著,身著黑色及膝長裙,手肘與膝蓋以下纏繞著白色繃帶。她外裸著的肌膚晶瑩雪白,神色平靜安寧。

不像人類,不像精靈,不像克塔西上的任何一個種族。

與他們格格不入,像是這荒誕末世裏突然出現的異界者。

……

露西婭再一次握緊長劍。

蟒蛇的腹部腫脹凸起,這種野獸在深淵裏實在太多,她對如何處理它們已經有了心得。手起劍落,它的腹部被完完整整地割開。

死去的地精躺在那裏面。他的身體被粘液包裹,臉色青紫,渾身的骨骼都在被蟒蛇吞下時擠碎了。有地精終於回過神來,跌跌撞撞地奔到蟒蛇身邊,低低地抽泣。

露西婭讓開了位置,好奇地觀察他們。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地精。偶爾被地上種族不小心丟進深淵的圖畫本裏有介紹過這種生物,據說他們鉆地的本事十分厲害。

濃郁而絕望的黑色在他們的頭頂蔓延,深淵中已經死去的亡靈身上從不會出現這樣的色彩。那些孩子沒有任何情感,唯一的樂趣就是與她作對。

——可以說是一群非常叛逆的子民了。

這種蛇肉很好吃。露西婭爬上深淵已經廢了太多的力氣,有點兒餓,很想好好吃一頓烤蛇肉。但這些地上的種族們正在為失去同伴而哭泣。

她的眸光中流露出一絲憐憫,將長劍重新用布條綁好,倚在樹邊等待,眼角餘光瞥見有地精向她走過來。

露西婭轉過頭,看見一個地精抱著孩子,有些局促地站在她的眼前。

她的腿上有許多劃痕,身形與骷髏騎士一樣消瘦——這些地精大都擁有著這樣的體型,這與圖畫書上展現的有出入。

“謝謝您救下我們,大人。”地精對她說話,聲音沙啞極了,像是許久沒能喝上一口水:“如果不是您,我們想必都要死在這裏了。”

露西婭淺金色的眼眸快速地眨了眨,她說:“舉手之勞。”

這是她頭一次與另外一個生靈進行這種和諧友好的交流,露西婭站直了些,眼眸亮起來,直直地盯著那個地精看。但地精始終習慣性地、卑微地低著頭,接收不到這般熱烈而喜悅的眼神。

“……您是從哪裏來的大人呢?”猶豫片刻後,地精仍然問出口了。她知道這樣追根問底會引起某些大人的厭煩,但他們已經走進了絕境,而眼前這位從天而降的大人或許是他們唯一的救星。

——她是從哪裏來的?

露西婭這回把身體完完全全地轉向了這個地精的方向。

“我是從深淵來的。”

地精楞了楞,終於擡起頭來,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她一眼,又飛快地重新低下頭。她的動作很快,不過露西婭還是發現她愁眉苦臉的面容上閃過一絲困惑。

“是、是這樣嗎?”

露西婭:“……”

看來事情和她想象的一樣。克塔西已經被毀滅了,於是這些地上的種族們對傳聞中可以毀滅克塔西的魔王大人已經毫不在意了!

小魔王很失望,但重新低下頭的地精仍然發現不了她的情緒。她的手臂因為抱著孩子太久而感到酸痛,心中恐慌不已。

這位大人顯然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用一個玩笑巧妙地避開了。她或許應該識趣地離開,不再打擾大人的興致。

可、可是——

女地精咽了咽口水,汗水流到額角不知被什麽劃出的傷口裏,陣陣發疼。她小聲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大人。我們是從默什堡來的。”

有地精往這兒望了過來,眼前的大人沒有說話。她硬著頭皮,將話一口氣說完:“默什堡被那群可怕的魔物毀滅了,我們無處可去,想要尋找新的避難所。我們……我們什麽都願意做,會是您最忠誠的奴隸。”

露西婭怔了怔,明白了她的意思,輕輕搖頭:“我無法幫助你們。”

他們想要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可惜她實在是無能為力——她在深淵的子民們十分喜愛調皮搗蛋,也喜歡打打殺殺。她可是要到地上幹大事的,如果將這些地精帶到深淵,無法保證他們不被捉弄欺負。

眼前的地精身上泛起沈重而憂郁的渾濁深藍,卻沒有多說什麽,最後對她深深彎下了腰。

地精們開始挖掘墳墓了。死去的地精是他們之間的領頭人,是他帶領著他們逃到這裏。失去了他,地精們仿徨不安,像是失去了牧者的羊群。

他們一邊挖洞,一邊為無望的未來落淚。有地精看見前去跟那位大人說話的蒂姆回來,急急地湊上前,壓低聲音。

“蒂姆,你都和那位大人說了什麽?”

蒂姆搖了搖頭,神色沈默。

於是地精們都安靜了下來。為同伴挖掘安息的洞穴是他們現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也可以讓他們暫時忘記對未來的恐懼。他們的註意力太過集中,洞穴越挖越深,以至於久違的食物香氣根本飄不到他們的鼻子裏。

露西婭站在深不見底的洞穴邊,往下看。

許多勇者戰士會來深淵挑戰自我,然後不小心發生高空墜物事件,掉下各種各樣的東西。她看過一本書,上面記載著地精的習俗——他們喜歡將死去的同胞埋在很深很深的地底。墳墓越深,就代表著這位已故的地精越受人尊崇。

不過地精們也不敢把死者埋得太深,因為他們怕挖到傳聞中那鬼氣森森的深淵。

但這些地精或許是化悲憤與絕望為力量,露西婭已經根本看不到他們在哪兒了。她猶豫片刻,看了看身後架著烤的蛇肉。

那麽長的一條蛇,她一個人可吃不完。

露西婭微微俯下身,皎潔純白的長發輕輕垂落。她在洞口處敲了敲,問道:“有地精在嗎?”

片刻之後,很快就有地精躥了上來。

那是一個年輕的地精,臉上灰撲撲的,手腳沾滿了泥土。他與其他地精一樣瘦,骨頭上撐著薄薄的一層皮肉。

“大、大人,”他習慣性地深深彎下腰,手掌在破破爛爛的褲子上蹭了一把,卑微又局促地問道:“您需要我為您做些什麽?”

說話之間,他的鼻子聳了聳,聞到了那在地下時聞不到的香氣。長久的饑餓讓地精下意識地擡起眼睛,身體的本能令他往香氣散發的地方看去。

然後他就看見了肉。

肉,很多很多肉。被粗細適中的樹枝架在火堆上,金黃的油脂順著火堆“劈裏啪啦”的細微聲響緩緩滴落。

他的眼睛都看直了,重重咽了咽口水,然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做出了多麽無禮的事情。

奴隸是不可以直勾勾地盯著飯桌上的食物的。哪怕他們有多麽饑餓,他們也只能等到一天日落,領取自己每日的那一碗白地豆。

即便這位能一劍斬下蟒蛇頭顱、與他們明顯不同的大人不是他的主人,也會因為他貪婪的註視心生不喜。

“我——”

地精倉惶開口,想要為自己的錯誤找補。但他還沒能來得及說什麽,就聽見眼前的大人開口,語氣自然而平靜。

“我烤制了一些蛇肉,”她說:“你們想要與我一起享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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