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禪音寺。

禪音寺是京城內香火頗旺的一座寺院。主持覺遠大師精通佛理，深受京中文人的追捧，朝中官員也多以與覺遠大師交往為榮，所以多置禪學問題，來到寺裏與他討論。

禪音寺整體規模頗大，幾乎整個系馬山都是它的地盤，更是在山上修建專門的禪院，以供香客宿在寺中。因此，常有好佛的官員帶上家眷，來寺中小住幾日，美其名曰：修心養性。

孟雪崖沿著寺內一條石階上山，石階兩側盡是被積雪壓彎的枯草，樹上的葉子也掉光了，剩下光禿禿的枝椏。

天地間一片肅殺，只山頂上有片梅林，紅艷艷的甚是好看。

系馬山頂冬日紅梅綻放，猶如一頂鮮紅的華蓋，是京城郊外雪天裏難得的好景色。

“孟長史大清早叫我出來，就是帶我來爬山的？”孟雪崖聽見身後想起一個熟悉的聲音，語氣聽起來非常不悅。

他回過頭去，梅少卿站在他身後的臺階上，肩上系了件暗紅色鬥篷，說話的時候雙手藏在鬥篷裏，鬥篷下面還露出個手提的小銅爐。

想必是冷著了。

孟雪崖心裏想到，以前她從來都在京城，衣食住行全有人替她操辦。如今身邊親近的只有一個丫頭，又是從南邊帶過來的，自然不知道這系馬山上有多麽冷。

“登臨游覽是一大雅事，但也有其他事情，那與梅小姐商量一二。”孟雪崖如實相告，這樁案子在前些日子裏交到皇太女手裏，如果沒有女眷陪同，實在很不方便。所以，一半公事，一半私心，他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梅少卿。

恰巧皇太女又一心想考量考量她，這件事情一波三折，到了他手上。

“你說商量一二，想必你所說的那樁案子，便與這華蓋頂上，有著莫大的關聯。”梅少卿動了動鬥篷底下發僵的手指，寒氣從她腳底一陣陣冒出來，她倒忘了這具身體方從江左來到京城，一時間適應不了系馬山上的寒風。

“梅小姐冰雪聰明。”孟雪崖誇讚道，雙眼中有星星點點的光彩。

說罷，他側過身子，在石階上讓出半條道：“剩下的山路少有人至，地上結冰不好走，你走在前頭，我在後邊護著。”

梅少卿看了看前方，原本的石階變成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上方蓋著層白皚皚的積雪，和孟雪崖所說的一樣，果然沒有行人的腳印。

她點了點頭，提起鬥篷走到孟雪崖前面。誰知經過他身邊時，孟雪崖身子微微一側，握住了梅少卿冰冷的手指。

“你……”梅少卿一驚，下意識要推開他，誰知孟雪崖只拿走了她手上的銅爐。

——它早在半山腰上便冷透了，反而是孟雪崖提著銅爐的手，摸起來分外溫暖。

梅少卿站的比孟雪崖矮一階，只到他胸口的位置。這麽近的距離下，她只聽他發出低沈的笑聲，抓住她的手往他手臂上一環。她凍僵的雙手，一下子像泡在溫泉裏，一股熱量從指尖一時延伸到整只手臂。

梅少卿掙紮了一下，反被一雙大手按住。

她不悅地蹙起眉頭，一雙鳳目逼視孟雪崖：“孟長史意欲何為？”

孟雪崖也低著頭看她，情緒有幾分覆雜。十幾歲的梅少卿，臉上仍帶著股稚氣，身上的氣勢也弱了不少。不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梅宰輔，倒像一只豎起混身尖刺的小刺猬。

想到這裏，孟雪崖摸了摸袖子裏藏的那盞白玉杯，面上仍然風輕雲淡地吊著梅少卿的胃口：“梅小姐到了山頂便知。”

梅少卿雙手環著孟雪崖的手臂，感覺自己暖和了不少。外頭寒風一陣陣刀刮似的，雖然心裏有些別扭，卻也不願意拿開。

她稍微平覆心緒，在一旁悄悄打量孟雪崖。他把左手交給她，右手則提著她那盞銅制的手爐。手爐邊上掛著幾只銅鈴，寒風中發出輕脆的聲響，提在孟雪崖手中看起來分外小巧。

孟雪崖似乎並沒發覺梅少卿在看他，或者說他早已發覺了，卻絲毫不在意。他臉色如常，在濕滑的鵝卵石上如履平地，為了照顧梅少卿，才調整了步伐，緩步慢行。

梅少卿在鵝卵石上走起來卻沒那麽簡單，每走出幾步都要滑一下，若不是環著孟雪崖的手臂，早便摔得七葷八素。

她心中正暗自慶幸，鵝卵石路便到了盡頭。一片積雪過後，是一塊相樹平緩的坡地，坡上鋪了一條寬闊的青石板路，路的兩旁正是系馬山華蓋頂上的那片梅林。

孟雪崖走到青石板上，在梅間穿行，時不時地拂開一些未修剪的梅枝，對梅少卿介紹：“華蓋頂雖是系馬山上一景，但一般不對外人開放。禪音寺的僧人死後，普通僧侶葬於山腳陰面，有德望的便焚燒成骨灰，在華蓋頂上新添一座佛塔，將骨灰放置塔內。”

“禪音寺的香火佛祖分一半，這些僧人分一撮，其餘歸於天地。”

這個說法梅少卿不曾聽說，可心中對孟雪崖的目的，已經摸透了幾分。

禪音寺的華蓋頂是高僧埋骨之地，本是莊嚴之地，到底沾染了什麽樣的案件，才允許他們踏足呢？

帶著這個疑惑，梅少卿來到梅林盡處。這裏一改艷麗顏色，清一色的蒼天松柏，先是刻著大小佛像的碑林在最外圍佇立，再深入才是一座座高矮不等的佛塔，錯落在青石路兩旁。

梅少卿路過一道嶄新的石碑，碑上的署名竟是當今聖上，才發現原來皇帝也是禪音寺常客。

孟雪崖見梅少卿看得投入，卻自然而然地環著他的手臂，眼中笑意一閃而逝：“兩月前，禦史中丞許大人的獨女，隨家中女眷到寺中小住，誰知被歹人所劫，第二日才被這華蓋頂上的碑林裏找到。”

梅少卿聽見孟雪崖頓了頓，似有未盡之語，她心中猜想了幾種結果，卻都是不好的，便問道：“而後……如何了？”

孟雪崖沈聲道：“那許氏女被找到時，雙手背縛綁在這尊石蓮臺上，以一道黑布遮眼，衣裳不整……”

他的話雖然沒說完，但說到這個份上了，梅少卿還能聽不出他話裏的意思？

梅少卿沒有接話。如今不比前朝，女子外出已是平常之事。現在又破天荒地出了個女儲君，已讓世間男子再不敢小覷女子的能力。

只是自古以來，女子貞潔被看得極重。如若遭遇此等難事，大多女子仍會選擇以死保貞，而不是茍全性命。這樣的事情，世人謂之貞烈，大肆讚揚，卻不知因此逼死多少無辜女子。

梅少卿正前方，一塊漢白玉制成的蓮臺，蓮臺正中心，托起一塊石碑。

碑上雕刻了千佛造像，華蓋頂上的整片碑林都圍繞它建成。碑上雙面分割成數層，每尊佛像神色各異，或靜默，或微笑，或悲憫……整整一千尊佛像，在華蓋頂上守護整片碑林。

由於這些日子持續降雪，與蓮臺相接的一塊，已經被埋進積雪中。

梅少卿看見風雪夾帶著一片梅瓣，落在蓮臺的積雪上，顯得分外刺眼。

假如世上真有神佛，為什麽任憑一介弱女子，在他眼前被人玷汙？

“那受害的許氏女，可還活著？”沈默了片刻，梅少卿突然問道。

孟雪崖道：“已被接回許府，有她家人照料。”

“那麽，罪犯何在？”

梅少卿的話，正是孟雪崖想問的。但卷宗中，竟找不到一點證據，現場剩下的唯有綁著許氏女的那段麻繩，以及蒙著她眼睛的那張黑布。

對於施暴者的任何信息，他們竟一無所知。

規模如禪音寺，又常有達官貴人時常往來，怎麽可能讓人將官員子女，神不知鬼不覺地被劫走？

如果不是孟雪崖親自看過卷宗，也不會相信這樣肅穆的地方，發生過那樣腌臜的事情。他看了眼面若寒霜的梅少卿，自己看到卷宗之時，與她的心情一般無二。

或許，還要糟糕一些。

卷宗上記截的內容，遠比他說的醜惡得多。那許氏女能活下來，已經是個奇跡了。

想到這裏，他不由自主地替梅少卿攏了攏鬥篷。做完這事，他立即看了梅少卿一眼，見她的註意力全不在他身上，又小心翼翼地捂了捂她的手。

“梅小姐。”

梅少卿聽見孟雪崖的聲音，回過神來，又聽他說道：“山上風大，我們這就下山去吧。”

梅少卿這才發覺，她的手心出了層冷汗，孟雪崖月白色外衣被她抓得發皺。可對方卻絲毫不在意的樣子，仿佛他的手不過是一根枯木做成的拐杖。

兩人走過那段那行的鵝卵石路，梅少卿便松開孟雪崖，一雙白嫩嫩的手藏進她的鬥篷裏，就再也不拿出來了。

孟雪崖怔了怔，心裏有些失落，摸了摸她殘留在自己衣服上的溫度，問道：“還未到山下，梅小姐大可繼續……”

在梅少卿看來，他的舉動卻是因為愛惜自己的衣裳。

話音未落，即被她搶白：“孟長史那日既來了青雲樓，就應當知道，我那未婚夫雖不爭氣，卻到底還是個活的。”

孟雪崖聞言，握緊了手裏的爐柄，一雙眼睛閃了閃，最後居然化成個微笑，出現在自己臉上：“如此，是孟某孟浪了。”

梅少卿轉過身去，快步下了幾層石階，忽然又轉過身來，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問道：“孟長史可聽過聽風崖？”

孟雪崖臉上古井無波，只如尋常對話般，否定了梅少卿的問題：“孟某，聞所未聞。”

“這樣……”梅少卿一雙鳳目黯了黯，低垂著眼簾，勾起嘴角道，“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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