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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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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很棒。

二十多年前, 達喀爾拉力賽,林安燁的領航員突發急性胃病,林安燁獨自駕駛了一個賽段, 從畢爾巴鄂到埃及。

夏千沈在星空下點了根煙, 鐘溯今晚在醫院留觀,因為保守估計他可能持續發燒了三天, 醫生建議在醫院住一晚。

第二天,SS5。

賽會投票通過了夏千沈獨自駕駛的要求, 今天他的副駕駛是空的。

夏千沈戴好頭盔, 扣緊安全帶, 調試通話器。通話器的另一邊是維修站大工和娜娜, 賽會決定讓經理娜娜用無線電和夏千沈實時交流, 娜娜手裏有鐘溯給她的路書……但她看不懂。

每個領航員的習慣和縮寫不一樣, 娜娜看著手裏的路書感覺在看醫生手寫的處方。

拉力賽獨自駕駛的難度非常高,一般情況下,沒有領航員,連參賽資格都沒有, 獨自駕駛的情況一年到頭都未必有一個。

獨自駕駛屬於緊急情況, 這次賽會投票的票型是9:6, 並且可能會有獨自駕駛的違規罰時。

因為所有不符合比賽規定的情況,都必須罰時, 其中包括獨自駕駛。

娜娜相當緊張, 她還沒擔負過這麽重要的職位——遠程領航員。

鐘溯也相當緊張,他躺在病床上,掛著水, 手機裏在和維修工視頻通話。

還好夏千沈並不緊張, 他在通話器裏問娜娜,“今天濕度多少?”

“呃……”娜娜戴著耳機手忙腳亂翻出手機,“等下啊我看看。”

然後夏千沈在通話器裏,傳來維修工手機裏鐘溯的聲音。

“濕度75%,地表溫度14,全天陰,能見度9公裏,風速6級。”

娜娜:“要不……你們倆就這樣交流?”

——

自然是不太可能,因為無線電非常非常的不穩定。

在進行到70多公裏後,夏千沈通話器裏的電流聲漸漸遠去消失,他知道,這個賽段上從現在開始只有他一個人了。

SS5,200公裏,低氣壓的陰天,沒有人幫他踩雨刮器。

幸運的是沒有什麽樹葉枝椏黏在前擋風玻璃,他尚可以看得清前路。

陪著他的只有這輛翼豹,沒有人提醒他別分心,也沒有人是這條路上的指揮者。

夏千沈骨子裏有著中國人對「靈魂」和「傳承」的固有觀念,雖然理智上他知道,這都是虛幻的,是心理暗示。但有時候心裏暗示就是非常強大,比如現在——

爸爸能做到的事,自己也可以。

雖然現實很大概率就像是《哈利波特與阿茲卡班囚徒》裏那樣,呼神護衛的其實是自己。

但是有那麽一瞬間,在那個瞬間裏,父親是真實的,那種信念和勇氣,或許比父親真正站在自己面前還要強大。

夏千沈穩穩地扶著方向盤,山林樹木倒退的速度在行車監控畫面裏已經有了殘影,賽事中心正在就夏千沈獨自駕駛在連軸開會商議要罰他多長時間。

而他本人,獨自駕駛的前提下,超過了早他兩分鐘發車的前車。

前一晚夏千沈拼命地背路線,沒背太熟,彎道太多,但起碼不會讓自己走錯路。這也是鐘溯叮囑的,無論如何不能走錯路,因為有些地方賽會拉的賽道範圍和當地村民拉的路標相差無幾,高速行駛下很容易看錯。

一些彎道是硬過的,後視鏡早就刮沒了,翼豹的大尾翼不翼而飛,夏千沈依然穩著方向盤。

他可是——有個油門就能開回維修站的人!

——

達喀爾拉力賽,馬拉松段。

要求車手全天駕駛,無任何補給,不允許休息。

小時候夏千沈看到這裏的時候,他並不能明白這個規則。因為他只覺得,開車啊,人坐在車裏啊,為什麽還需要休息和補給呢。

後來,夏千沈長大了,他了解到那個賽段,是熱帶沙漠。

再後來,他也知道,自己的爸爸就曾奔馳在那樣的地方。

烈烈風中,驕陽當空。

爸爸曾經開著一輛帥氣無比的賽車,從巴黎出發,抵達達喀爾,再從達喀爾折回巴黎。

爸爸曾經飛馳在開普敦,在非洲大陸差點遭受恐怖襲擊。爸爸也曾停下賽車,用拖車繩把自己的對手從流沙裏拉出來。

少年時代在自己心裏的那個英雄,會陪著少年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那個英雄他可能是奧特曼,可能是齊天大聖,甚至可以是哆啦A夢。夏千沈心裏的英雄可太多了,一個歌單都放不下,但捫心自問,他真正藏在心底的英雄,是那位素未謀面的父親。

因為終於他走到了父親的位置,真的摸到了這樣一腳油門踩下去,百秒提速三四秒的機械,真的獨自一人馳騁在急彎急坡,顛簸在沙石路面,沒有人告訴他前面是什麽樣的路的時候。那位英雄就逐漸變得具體,變得清晰。

他終於去到環塔、川藏,跑過了父親跑過的路,感受過和父親一樣的車速,站在父親站過的冠軍收車臺。

飛坡落地,右手急彎。

夏千沈側滑了。

這應該是一個右2,非常急,而且彎心不平。他速度太快,車身幾乎要橫過來的時候左前輪橫著蹭到了路面突出的石頭。

夏千沈立刻拉上手剎穩住車身姿態,主駕駛車門變形,意味著車架也可能已經變形。但發動機還在轉,夏千沈的左後方車身撞在石頭上,這是好事,起碼這個石頭接住了他,卡住車輪,沒讓他翻下山。

夏千沈試了試,轟出一腳油門,車還能動。

於是持續轟,退擋轟,配合反方向,馬力優秀的翼豹從坡下爬回了賽道。

繼續前行。

SS5的200公裏還剩60,夏千沈的通話器裏徹底失去和維修站的聯系,孤獨的賽車手發現,原本陰雲暗湧的天空,有一道陽光,仿佛是美工刀割開了A4紙。

天晴了,意味著剩下60公裏的泥地有希望變得幹燥一些。

另一邊,賽會決定罰夏千沈5秒。

鐘溯第五次詢問護士,我能出院了嗎。

護士第五次抿著嘴唇搖頭,說,還不滿24小時。

娜娜在維修站,她在終點線的維修站,信號很差,手機是無服務狀態,這裏是深山老林。維修工們面色凝重,誰都知道,一個不熟悉路況的賽車手跑在賽道上有多危險。

A市賽車場裏,景燃得知了夏千沈此時正在獨自駕駛,只能寬慰一下鐘溯,說,夏千沈沒問題的,你放心。

剩下的60公裏,所有人都懸著心。

那輛翼豹一刻沒有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這顆懸著的心就無法放下來。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足足30分鐘。

韶關徹底晴了,太陽終於結束了小長假。

陽光刺下來的同時,藍色的閃電從山林中躍出,飛坡落地,阻尼穩穩地接住車身,懸掛咣當一聲巨響,殘破的翼豹來到終點線,SS5結束了。

——

夏千沈到醫院的時候,鐘溯已經掛完了水,護士剛剛給醫生送去血檢的報告單。

“跑完了。”夏千沈輕描淡寫地說。

鐘溯手背貼著止血的貼紙,他剛想給夏千沈倒杯水,夏千沈已經自己動手了。

他直接端起鐘溯喝過的紙杯,把裏面剩的冷水一仰頭灌了下去。

這是個三人病房,隔壁兩個床的病患昏睡著,跑完了三個字說完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夏千沈換下了賽車服,穿的一件黑色連帽衛衣,牛仔褲,坐在病床邊。

鐘溯和他挨著並排坐,慢慢地伸手去握住了他,認真地說:“對不起。”

夏千沈輕輕搖了搖頭表示沒事,然後回握住他。

在SS5獨自駕駛的那段時間裏,夏千沈沒有孤獨感,雖然只有他一個人在賽道上,但他沒有覺得孤獨。相反的,他前所未有地覺得,血脈裏有什麽一直在支撐著他。

他從來沒有發過「爸爸」這個音,當然了,是認真地發過,要求朋友叫自己「爸爸」的不算。

所以對於父親,他是完全陌生的。他不知道他要怎麽去和鐘溯說這種感覺,其實很難受。

他想說出來,但一直以來為了考慮媽媽的感受,他壓制住了自己那份對父親的憧憬。

於是一滴眼淚落在鐘溯的手背上。

“我……”夏千沈意識到了這滴眼淚,他迅速抽出手抹掉,“沒事,意外。”

鐘溯慢慢地攬住他肩膀,撫摸著他的發梢,“你可以和我說一說。”

似乎有什麽東西被夏千沈放進了玻璃瓶,摁緊了瓶塞,藏進地下室,它不是三言兩語能吐露出來的,鐘溯明白。

所以片刻之後,夏千沈只是搖搖頭,然後擠出一個笑的時候。鐘溯也不再追問。

他只是也對著夏千沈笑笑,“你今天很棒。”

“我知道。”夏千沈說,“我今天……排名掉到第九了。”

“很棒了。”鐘溯的拇指蹭了一下他眼梢,“賽會罰了你5秒,你都沒掉出前十。”

“我還出事故了。”夏千沈驕傲地說,“尾翼沒了,車架變形,前束變形,大梁歪了。”

鐘溯抿了抿唇,“有個油門就能開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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