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意識淩亂，很多人很多事紛至沓來，卻沒有頭緒。

再一次將時間和空間遺落。

亦無力去反抗。

不知在什麽時候醒來。

周圍很安靜，光線昏暗卻有黃而溫暖的暈，周圍有熱氣繚繞吞吐。

我想了想便向四周看了看。

那是一處極大的殿堂，卻沒有人，沒有聲音，只有幾盞昏暗的油燈在搖曳不定。

然後我就看到修羅神坐在一張高高的寶座上，這次他沒有拿書，也沒有吟詩，兩眼怔怔地有些空洞。

而我，則躺在他腳下的一個軟榻上。

我沒有起來，我感覺極其疲倦，仿佛周身並沒有可以支撐的骨。

如果我躺著是修羅神想要的姿態，那我就接受。

說到底，我也只有受人擺布的份。

我的一身功力呢？

那曾經似乎很強大的功力只是一場時過境遷的宿醉，我的身體如一個盛水的竹籃，過了，什麽都餘不下。

我天生就不能練武麽？

可笑我還想憑一已之力來和修羅神周旋。

現在修羅神就在我的上方，整個世界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卻又不願開口了。

就是知道我又能怎樣呢？

在我的字典裏，第一次我感到了絕望。

絕望如此可怕。

是什麽都不想要的孤獨。

修羅神的臉只在我的上方幾尺，卻也如隔了千山萬水般地孤獨。

那一刻我在他的臉上讀到了蒼老。

我想那一刻我的表情也一定和他一樣。

我知道修羅神一直清醒。

我還知道他一定知道我已醒來。

只是他不言語。

我想，他在想什麽？

是因為輸了而氣惱麽？

可是他對陣的是當世最厲害的七大高手的圍攻，就算是輸也不必那麽沮喪呀。

況且勝敗乃兵家常事，他縱橫三界數萬年大小數千戰，又怎會介意？

那麽，是什麽？

是他回到故地又回到了他出生前的夢中了麽？

他又看到了他的“姒雪”了麽？

我突然好奇他夢中的女孩是什麽樣子的。

我就靜靜地等待他說話。

他終於開口。

他說，雪，你說我黑麽？

我凝目看去，不，他哪裏會黑，他現在恢覆了真身的樣子，便是那個溫情脈脈的書生模樣，只是眼神裏時有邪異出沒。他本來就蒼白如岑刀，現在經過大戰，臉上更是一絲血色也無，哪裏能算是黑。

只是，我想不到他開口絲毫不提剛剛過去的生死搏鬥，竟然關心自己的容貌。

這殺人如麻的魔道大梟，在這一刻關心的只是這個麽？

我搖了搖頭。

他長嘆一聲，我也奇怪，為何從出生以來我就不再黑了，可是我清楚的記得我在夢中，在她面前我一直都是一個卑微的小黑鬼，這樣我才不敢想要奢望擁有她，可是我一來到世間，一切就都變了，她讓我等她，想來我沒有遵守她的囑咐，她是不會原諒我的，也就斷絕了見她的念頭，所以會恨天地萬物，殺手無情，而我，縱然時時都還記著她，可是卻再也沒有那種仿若真實的夢，而且隨著我的功力的增加，記憶愈加稀薄，而後來，她在我心裏，就成了一個印記。

我想，這豈非便是用情的大體模式。

再深的印，痕，也會隨著時間的消磨而失去光環。

修羅神道，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你。

我笑。是的，我不知道。可是我能理解，以修羅神的本事，他看到我卻不讓我看到他當然易如反掌。

修羅神說，那便是我聽說荊蕪國君便是當日從天庭逃逸的玉帝轉世，便化身為鯀族的桓印，要去滅掉荊蕪帝國並奪得如意寶典。卻在要得手的時候看到了你從公子羽的喉中落了出來，我便吃了一驚，以為你便是我夢中的姒雪，可是在那心神未凝的瞬間我遇到了日月魔宮的衣天，和他硬打了一場，傷了元神，只得繼續偽裝成桓印加緊療傷，所以你得以在日月魔宮呆了一段時間。

我大吃一驚，原來這許多疑問，千千萬萬個不解，在修羅神那裏竟然只要片言之語就可以打發。

我想想便釋然，生命並不對等，自古皆然，我又何必怨尤。

修羅神的目中現出沮喪的神情。

他說，時隔四百年，我便療好了傷，卻不想你身上的如意寶典已被日月魔宮的人掠去，可是見到你之後，我突然對天下的所有事物都不再感興趣，於是我便下令只把你找到即可。

事情和我預料的差不多。

我想要你的時候，還是誰都攔不住的，明玉不能，明珂也不能。

可是看到你之後，我卻陷入了危機。

我明明知道你就是她，她就是你，因為你們有著完全相同的面容，眼睛，表情，聲音。

可是我卻找不到昔日在夢中的那般感覺，那般強烈的依戀。

我不知道哪裏出錯了。

我甚至懷疑你並不是她，我懂很多種幻化身形的法術。

可是幻術與真身還是有區別的。

你無疑有著與她一樣的真身。

可是你卻沒有絲毫她的記憶。

我在想有沒有可能一具真身上可以在不同的時段存有完全不同的靈魂。

可是我無法證實。

我便無所適從。

修羅神喃喃道，我無所適從。

他的聲音低下去，如一只受傷的困獸，惶惑，不安，卻只能躲在自己的洞穴裏四處張望，找不到出口。

傷心，無法言說。

修羅神說，雪，我知道你是玉帝的女兒，可是玉帝投胎到人間，其子女未必有絲毫靈氣，我看過你的脈相，雖然明玉曾給過你上等真氣，可是你的凡胎是承受不住的，所以至多你只能長生，不能有高強的功力。你本不屬於這一切，只因為我你才卷入這一切，我於你有殺父之仇，你要殺我我也知曉，只是你沒有法力，殺不了我也不能怪我，如果你能修得神功或者請得高手來殺我，我也不會怪你。

現在我想我是錯了，現在我對世間已無留戀，只想在這裏靜靜地思考，給自己一些時間來思考這麽多混混沌沌的日子。

所以如果你不想在這裏，我現在可以把你送出去，你走之前我可以滿足你的三個願望。

我說，那麽你為何要把我帶到這裏？

修羅神笑笑，那是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想通，我需要一段時間來確認你確與她無關。

我說，我們在這裏已經有很長時間了麽？

修羅神點點頭，嗯，大概有三四個月了吧。

我大異，我又昏迷了如此之久麽？

我這一生有多少時間是睡著過的？

明玉怎麽樣了呢？

他一定要瘋狂地找我吧。

他會不會在尋找我的過程中受傷呢？

桓痕呢？

他的金不換宮被土行孫，木行林和修羅神的七大護法圍攻，現在解決危機了嗎？

修羅神只看我一眼就通曉了我的心思，說，我既已不再留戀世間，便令木行林和土行孫和七護法撤回來了。

明玉和明珂正在九天十地的很多地方找，可是這裏是我用意念創造的一個異度空間，他們沒有幾十年是找不到的。

我既不願管世事，也不會與他們動手。

我略略放了心。

突然想起岑刀。

岑刀又是怎麽回事？

岑刀那冷傲的眼神劃過心尖，一片冰涼。

為什麽看著修羅神灰色彌漫的眼神，岑刀的影子也開始消逝。

我突然意識到岑刀占據了我四百年的記憶，在我的世界裏他成了一方旗幟，我從來沒有想過沒有岑刀的日子，只要我想著他，便會有希望，便會覺得生命還有所求，可是，為什麽，在這裏，岑刀的影子開始遠去。

我，我不要忘記。

岑刀，永遠是我的岑刀。

我不要做第二個修羅神，那遺失了記憶的可憐蟲。

可是我能控制自己的意識麽？如果連法力高強的修羅神都無可奈何的話。

我仍願一試。

我說，那麽岑刀，岑刀到底是什麽身份？你為什麽要殺死他？

修羅神黯然說，我不知道，這個岑刀和我在臨出生時看到的那個岑刀的屍身也是一樣的，就像你和我夢中的姒雪一模一樣。我以為這個岑刀便是那個傷了她的心的何方神聖，便殺了他。

可他不是，他也是徒有一具那樣的身體，我曾在他重傷時潛入他的意識裏，他雖然不可一世，卻也只是一個凡世的將軍，一個凡人，絲毫沒有關於我夢中的那個姒雪的絲毫印象。

那時候我便對這一切有些狐疑，卻又不願放棄尋找“她”的努力，直到我斷定你也不是“她”，我才意識到我可能錯了。

我說，那麽那個岑刀和我一樣也只是凡人了，只是因為你的意識裏的幻覺就無端被戮？他只是一個被卷入的最無辜的犧牲者嗎？

這個故事如此簡單麽？這就是我辛辛苦苦要尋找的麽？

修羅神無言地點了點頭。

我卻如遭雷擊，心裏某個地方地動山搖，積累多年的記憶在瞬間突地崩塌，漫天的回憶如一場不期而至的飛雪，揚揚撒撒，不可扼止。

修羅神愛的只是他夢中的一個幻影，他的愛不曾因為現實中的我而改變，我甚至懷疑他描述的那個姒雪其實只是一個他意念中的幻像，根本不曾存在於三界過。

可是我愛的岑刀呢？是不是也只是我意念中的一個從來不曾存在過的幻像，說到底，我並不了解岑刀，不知道他的一生經歷過什麽，不知道他對若耶是如何的感情，不知道他打過幾次仗，讀過幾卷書，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年歲，不知道他的生日，他的身世，他的一切……

我愛的岑刀存不存在？

岑刀存不存在？

我是誰？

我存不存在？

我突然茫然，仿佛心突地被抽空，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都陌生，寶座上的的修羅神也陌生，空曠曠的殿堂顯得陌生，這是哪裏，現在是什麽時候？我為什麽會在這裏？我在這裏做什麽？我不到這裏又將到哪裏？到哪裏與到這裏有什麽區別？

我的腦袋一絲一絲地疼得快要裂開。

修羅神看著我茫然的面孔，並不說話。仿佛這一切都無比平常一般。

是的，一切都平常，修羅神還是修羅神，修羅地府還是修羅地府，我還是我，時間還是時間，這裏還是這裏，我在這裏是修羅神把我帶來的，他為什麽帶我來這裏呢？因為他功力比我高，明玉明珂攔不住他。那他為什麽不擄別人？因為他以為我是他夢裏愛過的女孩。那我是不是呢？他說不是。那他愛不愛我？當然不愛了，因為我不是那個影子。我是凡人，既不能變成影子，也不能潛入別人的夢中。

我突然一陣清明。

可是我怎麽老覺得哪兒有點不對呢？

我又抱著頭想了半晌，我竭力地搜尋我的每一分記憶，過了很久很久，我突然發覺我不愛岑刀了。

我大恐，便再去想別的事情，過了一會再想想岑刀，可是依然不愛。

如此五六次，岑刀在我記憶裏卻始終平淡，他的眉目還是未變，還是一樣冷傲，可是，我卻真的不愛了。

我突然恐懼。

一直一直以來，岑刀都是我的生存支柱，是我精神裏的最後一塊堡壘，我從來沒有想過沒有他的生命，現在，我卻突然發現自己不愛了，以後我該怎樣生活？

沒有愛的生命，還能快樂嗎？

還能幸福嗎？

我明白了修羅神為什麽那麽絕望。

原來沒有愛比愛而不得更可怕。

天大地大，我將何處藏身？

我終於忘記岑刀，那麽明玉也終將忘記我吧。

桓痕想必也找到了水悠揚吧，他在高高的金不換宮裏，會不會有某個瞬間，會想到有一個女孩，在莽莽蒼蒼的山中，在一處小草屋裏，與他共對兩碗粥呢？

那時的我多麽意氣風發，只一瞬，就滄海桑田了麽？

是只有一瞬麽？

我說，人各有命，我父王不論是玉帝轉世還是人間帝王，一嗔一怒都會讓無數蒼生誠惶誠恐，多年來也不可能沒有一點過失，岑刀雖然是一介凡人，也出將入相，久經戰陣，刀下怎能無殺錯一人，他們均喪於你手，也是因緣報應，你現在既然已經沒有了牽掛，你下面會如何生活？

修羅神垂手道，這數十千年，我為了尋找她，踏破了無數鐵鞋，看遍了這三界五行，九天十地的每一處每一角，現在，那整個天地我並無眷戀，所以我想也許我應該在我的心裏去尋找她的樣子吧。

我想把這幾千年的因果是非好好想想。便是這樣。

我呢？

我當何如？

明玉找不到我時，會憂郁多久呢？

我總算欠了他太多，我想，我至少應該去看看他，讓他不要為我擔心，然後再看看桓痕，那個最先說過愛我的男子，還有水悠揚，雖然她暗算過我，可是我並不恨她，而且她在最後關頭救了修羅神，解開了我的迷團，她此刻還陪在明玉身邊麽？她會被明珂大罵麽？還有，還有紅藥，還有，荊蕪帝國的人們過得還好嗎？還有魚系帝國，“桓印”走了後，那個帝國怎麽樣了？

我想我至少可以再將這個世界看一遍，再作去留。

我向修羅神舉去食指，我說，第一個，我要找到明玉。

修羅神點點頭，突然道，明玉對你，或許是真心，可是明珂找你，不過是為那如意寶典，日月魔宮並不比修羅神府文明多少，你要小心才是。

我點點頭，內心卻了了，或許他說的是實話。或許我真與如意寶典有聯系，可笑我本人都一無所覺，至多不過是再糊裏糊塗地昏睡幾個月，還能怎樣呢？

反正昏迷並不可怕，至少比欺騙來得更溫和一些。

也許這樣睡著我就可以走到生命的盡頭。

我現在就不是在生命的盡頭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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