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嗯？”

高琛垂著頭說：“抱我一下。”

山楂隔著被子, 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她說：“都會好起來的。”

“她拍了照片……”

山楂一楞。

“許嫣威脅我說，如果我不承認自己的是自願的，就會把照片公開。”

“……我會想辦法的。”

“我的未來, 為什麽會是這個樣子的？”高琛在她的懷中, 低聲道：“為什麽我就是無法得到幸福……？”

山楂想了想這個問題, 反問道：“那你覺得，得到了幸福的未來, 是什麽樣子的？”

高琛沈默了片刻, 忽然換了個話題：“你知道我當初離開戴珺的時候在想什麽嗎？”

“不大清楚，我又不是你……”

“我當時, 是真心喜歡她的, 但是同時我又覺得，和她在一起很可怕。”

“戴珺可怕？她的性格嗎？”

“不是, 是她代表著的未來可怕。”

高琛低聲道：“按部就班的上學、畢業、和門當戶對的青梅竹馬戀愛……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所有人都覺得，這是美滿幸福的生活——雖然沒有人說出口, 但我感覺得到, 隨著大學一年一年的讀完，幾乎每個人都默認了, 大學畢業之後, 我就應該和戴珺結婚，然後繼承家族企業。既能有政治聯姻的利益，又是和所愛之人，真是……再罕見不過的天作之合了, 仿佛是老天爺的眷顧似的, 所有人恐怕都在想：‘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

“可是隨著畢業的日子越來越近, 每個人的眼神、言辭間，傳遞給我的壓力也越來越大，尤其是戴珺——她似乎已經理所當然的覺得自己將成為我的妻子，而我將成為她的丈夫。可是我開始控制不住的思考，我還沒有見識過其他的不同的人生道路，根本就沒有比較，我怎麽能知道這樣就是最幸福的生活、是自己最想要的日子？看著我的父母，看著戴珺的父母，就幾乎能看見我們結婚以後，一直到老的樣子——一眼望得到頭。可那真是我想要的生活嗎？”

“也許是我太不知人間疾苦，不識好歹了吧……但是我不想……我的生命就這麽乏善可陳，不過只是覆制父母的人生。我不想垂垂老矣的時候，回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決定，後悔當年沒有選擇另一條路。所以我下定了決心，選擇了離開。”

“因為我已經能夠預料到和戴珺結婚之後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天，都和現在毫無不同，因為我們父母認識、圈子一樣、從生到死，都不會跳出一步，有時候我也很羨慕戴珺，為什麽她就可以這麽毫無怨言的順從父母的安排，為什麽她就能那麽堅定的，走在所謂的‘正確的道路’上，為什麽我就不能安安分分的，總是要想東想西？”

“我煎熬了很久，但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我不想後悔。我知道我會傷害到別人，但那時我已經沒有辦法顧及別人了，我只想著，自己能夠先逃出去。”高琛呆呆道：“我在國外過的很自由，有一天我半晚忽然醒來，一個人住在公寓裏，看著窗外的異國城市，那一瞬間感覺幸福的無以言表，因為我知道我在這一刻無比的自由，沒有任何人可以約束我、束縛我——那些所謂的正確，都在離我千萬裏遠的地方。但是，我也並不總是遇到好事。”

“我也動搖過，在壓力之下想要退縮過，唯一能支撐我出國走下去的就是繪畫，我必須，必須畫出最棒的作品、更棒的作品給我的父母證明，我不走他們安排好的那條路，也能過得很好……”

“但創作哪有那麽容易……我無數次的失眠、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喝得大醉、又晝夜顛倒、焦慮的什麽都吃不下。我畫不出我滿意的作品，我羨慕周圍所有的同學，覺得每一個人都比我更有才華。我有什麽？我什麽都沒有，離開了家我什麽都不是，我沒有天賦、沒有能力、沒有才華，既不風趣幽默，也不情商高超，不會說話，也不會應酬，不會人際往來，不會交朋友，也不知道怎麽交流，就像是陷入了泥沼。”

“我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

“因為我知道，我所有的朋友都不會理解我，支持我。”

“每個人都知道自己今後的路要怎麽走，每個人都接受了這樣的命運安排，所以他們不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要反抗。”

“我覺得，如果我跟他們說了，就相當於承認，我出走之後選擇的生活，沒有他們過得好——我本來也可以過上他們那樣輕松悠閑的日子，是我自己放棄了。他們一定會覺得我做錯了，他們才是對的。我覺得他們一定都在嘲笑我——‘你是自找苦吃。’、‘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啊，你痛苦也得自己忍著。’、‘你這不是活該嗎。’、‘大少爺一出生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覺得自己一帆風順是理所當然吧？沒吃過生活的苦，這就受不了了？’、‘真是瞎折騰。’”

“我不肯承認我的選擇是毫無意義的……我就那麽死咬著牙，也不肯低頭的自己一個人熬著。我怕我一示弱，一松口，就又會回到我之前拼命逃脫的命運上。”

“和戴珺切斷一切聯系，我也很痛苦，但是我當時認為，那是自己踏出人生新的一步，所必要感受到的疼痛和割舍。”

“我獨立了，長大了，跟她不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

山楂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自己在聽。

高琛便接著說了下去：“可是後來，我對繪畫方面幾乎絕望了，我發現我似乎是有那麽一些才能，但也僅僅……只有一星半點。我永遠也超越不了學校裏的那些天才，他們的想法天馬行空，隨手的塗鴉都叫我驚嘆不已，我對與他們並肩而立完全喪失了信心……可我是為了繪畫才出國留學的，這樣說出去，至少還有個好聽點的說法——‘他去追求夢想了’。如果我就此放棄，我還能有什麽？”

“我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父母的不理解讓我和家庭割裂，我越來越長時間的覺得自己孤立無援。但是冥冥之中能讓我繼續撐下去的，是我心中知道，我確信，戴珺一定還在等我，她一定還愛著我。”

“我們在一起那麽多年，她的性格那麽冷淡，卻只對我一個人例外。我堅信她深愛著我，我一邊愧疚於她，一邊卻把她對我的愛，當做了唯一能確定我還有存在價值的判定標準。”

“只要她還愛著我，我就還有勇氣在這世上繼續活下去。”

“可是……我聽到了消息，說她有了新的男朋友。”

高琛頓住了。“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房間沈默了下去。

高琛垂著眼眸等待了片刻，卻一直沒有聽見回應。他心中有些沒底，一想到山楂可能會覺得他啰嗦了這麽多惹人厭煩，或者她明明是來救他幫助他的，他卻一直這麽不配合行動而感到不耐，他就覺得內心仿佛空了一個大洞一樣，整個人都感覺要墜入深淵。

但在墜入深淵之前，他鼓起勇氣擡頭望去，卻看見了一張認真的凝視著他，蹙著眉頭，仿佛為他感到十分難過和心疼的臉。

那是——正視了他的痛苦，沒有隨意敷衍的表情。

在察覺到自己被人好好重視著，被人認真的傾聽著後，高琛感覺到了自己被人尊重著。

於是一股難以言語的酸澀感頓時襲上心頭，將他的心和身體泡的酸脹發軟。

怨念值-35。

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會有這麽一個人，會這樣重視我的痛苦和煎熬、體諒著我的悲傷和苦難、包容著我的偏執和錯誤。

那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重視他，不是因為他是他父母的兒子，不是因為他是高家的兒子，而是因為他就是他。

高琛莫名的感覺某種情感一陣一陣的在體內翻湧，一瞬間幾乎快要逼出他的眼淚。

他猛地撇過臉去，拼命忍住那氤氳在眼中的濕意。

怨念值-15。

山楂輕輕道，“那時候你一定很痛苦吧。”

高琛沈聲道：“那時候想過好幾次，不如就這樣去死吧。”

聞言，山楂嘆了口氣：“嗯……怎麽說呢，我一開始一直覺得，你單純就是個有點自以為是的渣男。”

“……現在呢？”

“現在……則是個敢於行動、敢於抗爭、敢於追求自我、但是方法和手段都有點不成熟的……渣男。”

高琛一楞之後，有些破涕為笑的意思：“結果還是渣男嗎？”

“雖然痛苦的讓人可憐，但你的確還是做了傷害別人的事情嘛。”

高琛有些失落：“你還挺嚴格。”

“不過，我覺得每個人都有差勁的一面，所以，有差勁面並不是什麽很不好的事情，”山楂道：“人的上限和下限，感覺都是無限的，平時大家都在上下之間不斷的游走，有些人很厲害，可以一直在上面徘徊，有些人則一直在掙紮著不要掉下去……但每個人都是第一次出生對吧？有很多事情，都是第一次遇見，究竟怎麽做才好，第一次誰也不知道，當然是可能會犯錯的。你看，我說你渣，我就不渣嗎？”

高琛道：“你一直喜歡著尹月，有什麽渣的。”

山楂：“……”

她正要說話，系統卻突然出聲：【高琛怨念值已降低至10點以下，系統回收程序開啟——】

山楂頓時一楞。

雖說她一直在想刷走最後的怨念值，但是——

系統你每次都好突然啊餵！？

……

山楂原以為高琛會恨她。在知道了所有關於系統的事情之後，然而他最後和她說的一句話卻是：“謝謝你沒有批判我。”

也許是因為在國外留過學，他在中文裏使用了一個英文單詞“judge”——一時之間，山楂心情有些覆雜。

他很感謝她只是接受了他，接受了有這麽一個人存在——他不完美、他有很多缺點、他犯了很多錯。但他的痛苦也值得被承認。

山楂沈沈的嘆了口氣。

身在故事中的時候，她並不覺得如何。

因為她覺得整個故事都很荒謬。

戴珺這種霸道總裁替身人設，和高琛這種富家子弟為夢出走的人設，都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她其實也不喜歡尹月嬌柔小白花狗血拉扯的劇情。

這種老套俗氣的狗血套路，已經是她看見標題、文案，就幾乎想象得出一整套發展流程而索然無味直接退出去的程度了。

所以她內心深處，隱隱約約是有點瞧不起這個世界的。

愛來愛去，要死要活，甚至重來一次也絕不放手的執著，她根本無法真切的感同身受。

所以她心中一直按照她熟悉的那些套路來推斷故事的發展。

就好像她活在一本小說裏。

她瞧不起這本小說，也瞧不起裏面的角色。

系統說，這就是為什麽一開始她的綁定指數有80%那麽高的原因，因為她一開始從心底裏，就不認可重生這回事——尤其是前世被人辜負而憤恨到重生這回事。

——你的人生除了戀愛，就沒有別的事情好做了嗎？

你知道自己之前眼瞎，就不能及時抽身，好好生活下去，過的比之前更好嗎？非要報覆回去繼續和爛泥糾扯不清？

報覆也就算了，為什麽要通過勾搭對方長輩來賺取優越感？

被自己前男友前女友叫嫂子、舅媽、姨媽真的很爽嗎？

但還有20%，是她反省自己的這種想法，會不會太過絕對、太過高傲、自己的人生閱歷也太過有限的自以為是，這世界上也許的確有一些人過的很苦，苦的讓人希望……他們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不過，就如系統評價高琛的經歷那樣，它說——【你憑什麽就認為，重生一次，你的人生就能過的比上一世更好？如果你歷盡磨難，卻沒有得到任何成長，就算重來一次，借著經驗避開了這條路上的陷阱，也會掉進其他的陷阱。甚至是更加黑暗的陷阱。而如果你歷盡磨難得到了成長——你又何必重來？】

但她離開了那個世界，真的如約得到了20萬後，山楂卻又常常想起高琛的最後一句話。

“謝謝你沒有批判我。”

……她哪是沒有批判啊，她是壓根就沒把他們放在心上。

她喜歡尹月，是像喜歡紙片人那樣喜歡；懷疑許嫣，是把她當推動劇情發展的工具人那樣懷疑；消除他們的怨念，擺弄他們的認知與感情，也不過是為了20萬……

“謝謝你沒有批判我。”

她又想起那句話。

批判？她對他的態度到最後其實也只是：我知道有你這麽個人存在，我知道你做了那些事情，我知道你遇到了那些事情，我看到了你，但也僅此而已。

她沒有責備他、譴責他，因為沒有必要。

但高琛好像因此得到了喘息的空氣。

山楂想起自己以前心理咨詢時的事情，往往一個小時裏，心理咨詢師其實很少會發表什麽看法，大多數時候，都是她一個人在說，說自己的惶恐、難過、軟弱和痛苦，但不管何時她擡起頭來，都能看見心理咨詢師認真傾聽的臉、包容而寬慰的眼神。

那時她意識到，有些時候，當你知道有人會正視你、承認你、理解你的種種不堪之處，那種態度比語言更加讓人感到擁有力量。

不完美、不聰明、犯過錯、狼狽不堪的我，也能夠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也有人願意看著我、接受我、承認我。

不是只有完美無缺的人，才值得被看見。

不是只有完美無缺的人，他們的痛苦才值得被同情。

而不管生命中曾發生過怎樣難以忍受之事，大部分人也只能繼續向前走。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把全文從頭重新又梳理修改了一遍，就到此完結啦。

其實一開始開這本書，完全是因為對太多重生文的怨念——前世嫌棄男主不好，嫁給別人，然後過得不好，重生一次知道男主會飛黃騰達於是故意接近啦、前世戀愛腦被虐的死去活來讓人生氣，被虐死了重生才醒悟的啦、還有虐渣喜歡用勾搭對方長輩這種辦法的啦……

所以這篇文裏集結了許多要素，但是寫著寫著，我感覺洩憤的狀態是不對的，然後大修了一遍，大修之後寫到這裏，我突然又迷惑了——就是，我寫這麽一篇文是幹嘛的呢？

這篇文的核心是什麽？我原本是覺得不要動不動就重生，但後來又覺得，這麽是不是太絕對了，有些人真的過得很慘啊，重生又什麽不行呢……

怎麽說呢，修真文裏來說，應該就是進入了“道心不穩”的狀態吧……於是一度就不知道怎麽寫了。後來我又在想，很多文裏所謂的“渣”……它到底值不值得被那麽憎恨的報覆？

比如說我看過很多家世極好的上流社會男女主從小訂婚，然後男主決定毀約的，女主就十分生氣覺得受辱要報覆。我就在想，那男主喜歡上了別人，還履行婚約跟你結婚，不是更奇怪嗎？說起來訂婚這種事情本來就不符合現代社會的戀愛自由準則吧？然後又要扯到什麽家族責任上了……

總之我之前就很迷惑，完全不知道要往哪個方向寫下去。

我之前是想表達，所謂的重生不要全怪別人對你不好，因為是所有人自己的選擇才導致了一切的結局，難道那些重生虐渣的角色前世全程受害者的姿態就是完美的嗎？

後來又覺得，比起否定自己的一切重生再來，吸取教訓原地爬起更值得肯定，畢竟現實中，誰能那麽容易重生啊。

但最後又覺得，自己這麽真情實意的在網文裏找真實感好像是腦子有病。大家就是想爽一爽啊！！

所以我看見評論很多說，男配被女配囚禁很毒呀，我的文風變了，不蘇了之類的，其實都理解。

因為我自己變得我自己都跟不上。到了最後最後，我又覺得想說：“這世界上有很多我不喜歡，我不認同，甚至討厭的東西，但不要說我不認同這個，它就該死。世界就是由無數不同的觀點碰撞，才會如此豐富多彩。”

……不過這樣的立意，又感覺有點自以為是了，你以為你是誰啊……

最後，我還看見了很多支持我鼓勵我的讀者，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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