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凝湘坐在了季元湛對面。

三秋茶樓較為平民化, 最便宜的綠豆湯一文錢一大碗, 還免費奉送一小碟葵花子兒。天熱，大堂坐滿了歇腳的百姓，正中央的說書人口若懸河，快板打出歡樂的節奏，大家聽得帶勁，笑聲掌聲一陣一陣的。

季元湛嘴角也掛著笑意, 猶如三九天裏忽轉春風。穆凝湘坐下之後，他的笑容更深。

小狐貍滿臉的警惕, 不滿, 委屈。瞧這小模樣兒，讓人又憐又愛。真想摟在懷裏好好地抱一抱親一親。

“穆姑娘要問什麽, 直接說吧。”他故作鎮定，強行按捺洶湧情潮。

穆凝湘握著拳，指甲陷入掌心, “我不明白, 世子爺怎會有那張庚帖。”

是不是他從楚尉霆那裏搶的。她本來想這樣問, 可轉念一想又改主意了。不能激怒他, 這不是給楚尉霆找麻煩嗎。

季元湛勾起唇角：“我為什麽不能有？個中原因, 岳父岳母沒告訴你嗎？”

居然稱呼都變了。穆凝湘咬咬下唇，她真不願相信。

如果她自幼定親的那個人不是楚尉霆而是季元湛, 那麽、那麽……她和楚尉霆該怎麽辦。

仔細想想, 楚尉霆從未說過定親的事。什麽魯傲叔叔，什麽義父, 都是季元湛的話。依稀記得楚尉霆提過，他自己的家就在江州老宅，還開玩笑地說，有機會一定帶她過去玩。

還有，那句“我們本該在一起”是前世的他說的。重生之後許多事情都不一樣了，楚尉霆也與前世有所不同，是這樣嗎？

萬幸的是，他待她還是那麽好。他依然愛上了她。

她告訴楚尉霆那個他被楚奕鈞射殺的噩夢，他只沈默地聽，末了揉揉她的腦袋，嗔怪她，“真會胡思亂想。”

她在來的路上考慮過各種可能。最不願發生的一種就是，季元湛發現了楚尉霆的底細。這是有可能的，季元湛這麽精明細致，難保不覺察什麽蛛絲馬跡。

季元湛是安佑帝孫子，楚尉霆卻在為晏宗後人效力，這兩人的立場截然相反。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可怕了。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不管楚尉霆是什麽人，她只想和他在一起。

“你不想嫁給我。”季元湛銳利的目光刺得她心底一寒，“我看得出來，為什麽？”

她瑟縮了一下。季元湛向她靠了靠：“本世子哪裏不好，讓穆姑娘這樣嫌棄。”

穆凝湘擡眼看他。嫌棄當然談不上。拋開個人感情不說，即使沒有楚尉霆，對於一位王府世子，她覺得……

“齊大非偶。”她垂下眼簾，“世子爺，我的祖父雖有功勳，卻早已隱退，與靖平伯府截然不同。我的父親又是庶子。你我身份懸殊這樣大，世子爺覺得合適嗎？”

季元湛沒有說話，臉色平靜。

“況且，我不得不提一件往事。世子爺的妹妹溪蕓郡主和白三姑娘白四姑娘都嫁給了我的表哥。兩位白姨娘對我都不甚友好，擷珍樓撲買那天……”

“其中一個白姨娘陷害你出千，我知道。”季元湛接了過來，眸光深深。

穆凝湘點頭：“是啊，既然如此，世子爺更該明白，慶怡王府之中，不希望我嫁過來的人有多少。”

她隱晦地指代慶怡王妃。溪蕓郡主明顯地厭惡她，還能不在自己母親跟前說壞話？

雖然季元湛說得信誓旦旦，將來絕不會讓她與王妃住在一起。即使這樣，慶怡王妃作為長輩，想要刁難兒媳，有的是花樣。

此外，做皇家媳實在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經過奸黨案的打擊，皇上忽然病倒，比前世提前了三年。相應地，儲位之爭也提前了。慶怡王為了勝出就要拉攏各方勢力，聯姻是極常用的手段，他可以納貴女，也會授意兒子這麽做。

“世子爺，我只是個普通女孩兒，從未希翼過未來夫婿多麽富貴。我只希望與夫君彼此恩愛，沒有旁的女子介入，一生一世……抱歉，我就是這樣的想法。”

就當她心眼小善妒好了。她再也不要與其他女子共夫。

“就像你和楚尉霆那樣嗎？”

他忽然這樣問令她吃了一驚。

“世子爺，”她小心翼翼地措辭，“你都知道了？”

“哼，你以為呢。”

她眼中的驚懼令他心裏又好笑又感動。她竟這樣維護楚尉霆。

周圍太嘈雜，季元湛站起身來走到穆凝湘身邊坐下。

穆凝湘下意識地朝墻角縮了縮。

“躲什麽，本世子又不能吃了你。”季元湛忍著笑，“坐近點能聽清你說話。要不，咱們去樓上找間包廂？”

挫敗啊挫敗，她對季元湛太過排斥了。可是，現在還不能告訴她真相。

穆凝湘連忙搖頭。季元湛看起來並不是很生氣。能不能趁機替楚尉霆辯護幾句？

季元湛清清喉嚨，“楚尉霆這人，本世子對他知之甚詳……打過不少交道。”

這樣說還算貼切。對外他就是這樣營造的。

“我知道你和他兩相情悅。可你要喊他一聲舅舅。穆姑娘，難道你認為你的父母會答應讓你嫁給他？”

她趕緊辯解：“他並非血親，只是輩分高而已，當年他的父親與我外祖父連宗……”

“你也知道當今天子在人倫方面定的律令有多麽繁雜嚴苛。一旦連了宗，他的輩分就如板上釘釘，固定死了。他以這個身份在梅州活躍久矣，人盡皆知。穆禦史把女兒嫁給她的舅舅，這樣的傳聞，你覺得你祖父會允許散播出去？”

他努力不去看她詫異又不甘的眸子。關於這一點，他也很無奈。

義父楚振當年在江州偶遇楚老太爺，為了順利出城才假托結拜。後來楚老太爺恩將仇報出賣楚振，還偷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

那是足以使安佑帝原形畢露的證據之一。楚振脫險後，卻無法去追尋。那時他帶著楚尉霆的生母，被魯傲收留，可魯傲及其手下兄弟遭到瘋狂追殺。

再後來，楚尉霆出生，楚振又要照顧晏宗唯一的遺腹子，又要聯絡被打亂分散在各地的忠心追隨者，還得壯大財力、重新定策布局，此事只能暫且撂下。

待楚尉霆長大了，總算能獨當一面，楚振才把這事告訴他。當時依照計劃，他們正打算攻略梅州的懷舊群體。楚振認為，以楚家親戚身份上門也好，方便尋找。

楚尉霆是在即將前往梅州的時候收到魯傲托人輾轉送來的庚帖的。彼時魯傲已故亡，他對著庚帖出神。

字如其人，穆九爺做了多年禦史，是個正直的官員，僅從遒勁字體中就能看出來。那麽，穆禦史的女兒呢？

答案來得很快。他愛上了穆凝湘，無可救藥地。調戲湘湘的楚十四自食其果，一頭栽到這只小狐貍手裏。

後悔已遲。他為什麽要讓楚十四百般撩撥她，為什麽不能是季元湛呢。

……唉，因為這個身份更方便照顧她、接近和“糾纏”她。而湘湘也喜歡十四舅舅啊，那天她那麽乖順溫柔地由他抱著，她的唇好甜好軟……

有點歡喜又有點混亂，從未遭遇過感情的他，不知該怎麽辦。要做的還沒做完，他怎麽給心愛的人撐起一方晴空？

進攻到了關鍵時期，出不得半點紕漏，楚振嚴厲地提醒他，季元湛的真實身份，絕不可讓任何人知道。否則，多年辛苦付之一炬。

“那女孩兒確實聰明，”楚振這樣說，“但你不能冒險，僥幸念頭會害了大家。成功之後再讓她知道吧。”

“……她，她知道後會不會恨死我。”楚尉霆不敢想象小狐貍對他張牙舞爪的樣子。

楚振翻白眼：“沒有你，穆家人死的不知有多少。汪雲辜拼命蠱惑皇上還給穆禦史提了職，穆二老太爺一門安然無恙，不都是你的功勞嗎？那小丫頭還什麽都不知道哩。”

所以他暫時還只能瞞著她。但是，這親事他必須定下來。

湘湘十五歲了，到了婚配的年紀。疼愛她的穆老將軍和喜愛她的範老夫人，兩個老人家一拍即合，都想將她與範禹琛撮合到一起。此外，還有太多太多覬覦湘湘的人，蠢蠢欲動著借聯姻發掘好處，比如季元洪……

穆凝湘和季元湛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嘆息。

“穆姑娘不要這麽沮喪，不過是定親而已。”

小二端來幾樣小巧的茶果，季元湛朝穆凝湘面前推了推。

“我這麽說吧。本世子一年之前拿到庚帖，此刻才來求親，是因為眼下需要穆家支持。既然穆姑娘不願意，我也不會勉強。待本世子大事辦妥，會放你自由，令你嫁給想嫁的人。”

穆凝湘吃驚了。她懷疑地看著他。

“強扭的瓜不甜。”季元湛啜了口茶，“這個道理我懂。”

“大事辦妥……”穆凝湘重覆這四個字。

那就是說，屆時慶怡王繼位？那麽季元湛就是太子了。找個借口取消婚約很容易。當然，到時候她的名聲會受點影響……不是多嚴重，而她也不在乎。做太子妃才更心累呢。

“對。”季元湛努力保持微笑，“到時候你就可以和你的十四舅舅在一起了。”

哼，反正哪個都是他，她跑不了。

穆凝湘終於放下心來，“是麽，謝、謝謝世子爺。”

她要研究研究怎樣取消連宗，到時候讓楚尉霆能夠光明正大地娶她。

“不客氣。”季元湛故意笑得像個奸商，“我和姑娘只是，彼此合作而已……你懂的。當然，我也會護著你的親人。”

穆凝湘的眼神開始變柔和。

“約你來，正是澄清此點，免得姑娘對我，心生怨懟。此前那樣問，不過是有點不服氣罷了，這是身為男人的好勝心作祟。”

這麽說，湘湘該能聽進去吧。她是聰明的小狐貍。但，跑不出他的掌心。

“但我們的約定，姑娘千萬不能告訴家人。”

她小聲道：“我能告訴尉霆嗎？不然他會傷心的。”

“但說無妨。”傻姑娘。他越來越喜歡她了。

“好的。對了，世子爺，我說句不好聽的……如果你們失敗了呢？”

前世慶怡王就鬥敗了，下場很慘。

季元湛淡淡一笑：“失敗兩字怎麽寫？從來沒學過，穆姑娘教教我。”

“……”

季元湛走後穆凝湘獨自坐了一會兒。她的腦子今天受到太多沖擊，要好好地消化一番。

世子說的，真能實現嗎？要是他屆時不履行承諾，非要她嫁給他呢？

穆凝湘捶了一下自己。

到時他就是東宮太子，天天對著一個不喜歡自己的女人，誰都不會不開心吧。太子更有太子的傲氣。

“湘湘怎麽自己打自己。”有人笑著坐在她身邊。

“尉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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