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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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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來真心替自己主人委屈,被他一吼,反倒憋不住滿腔的不平,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要說這事大人也是無妄之災,明明是替他祁侍郎辦事,怎麽到頭來他沒事,您反倒要跟充軍了似得,跑到百裏之外去當個窮鄉僻壤的縣令。”

他一邊說話,一邊拿眼風偷瞄蘭茵。小來跟在盧楚身邊很多年,對他的心思了如指掌,可他家主人偏是個靦腆的君子,將心思藏得嚴嚴實實總也說不出口。眼瞅著人家祁侍郎家世、官位樣樣勝過他,如今又是近水樓臺和郡主同在長安,他家大人這一走原本沒影兒的姻緣只會更加渺茫。他幫不上許多只能幹著急,也只有拐幾道彎稍稍提點一下蘭茵他家大人的無辜與弱勢。

盧楚又呵斥了他幾句,小來便將腦袋耷拉下去,盯著地上四處迸濺的雨珠瞧。

而蘭茵,安靜地垂下頭,睫宇低斂,大半邊面隱在油紙傘所遮出的一片陰翳裏,看不出什麽表情。

這邊寂然落下,遠處陡然傳過馬蹄蹦踏的聲音,一聲一聲如鼓點般,徐徐逼近。行到他們跟前,韁繩長拉,馬嘯嘶鳴,祁昭和李長風同時下馬,皂靴踩在水坑裏,擊起雨水碎濺。

祁昭一眼看見站在盧楚身邊的蘭茵,臉色不自覺地暗了暗,但很快恢覆如初,上前來拍了拍盧楚的肩膀,笑道:“還以為趕不及了,就知道沒見著我你不會走。”

盧楚眉眼彎彎,盡是溫潤笑意,語氣卻頗為嫌棄:“只是想等雨小一些再走,你可不要自作多情。”

祁昭的厚臉皮絲毫不為所動,只搖頭晃腦道:“行了,不用嘴硬,我知道你的心……”身後的李長風嘴角不自覺地抽搐,偷眼看了看蘭茵,他家大人從到這裏視線就一直很矜持地圈地自萌,沒有半分漏到蘭茵郡主身上。他納悶這是轉了性還是想通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寒暄許久,雨果真越下越小,到最後只有稀稀落落的水珠子掉下來,連傘都不必打。

盧楚擡眼看了看如碧水浸漫過的清澈天光,嘆道:“時辰不早,我該走了。”

聽到這個‘走’字,祁昭不由得在心頭湧上些微悲愴,替盧楚難過。前幾天聽他隨口提起自己母親的病癥,祁昭才如夢初醒,想起了很多被他忽略的事。按照前世的時間點,盧楚的母親就是在今年去世,且他記得,老人家走時好像是剛剛入秋,府宅外的柳絲絳邊緣微黃,隱約透出蕭索。

前世盧楚沒有此難,他按部就班地當著他的國子監司業,安安穩穩地守候在老母親身邊給她養老送終,雖然作為孝子的他因母親離世而難過了很長時間,但也僅僅只是難過,該盡的孝道都盡過了,沒有遺憾。

可是今世,陰差陽錯他要被派遣去益陽當縣令。益陽據長安百裏之遙,而他母親所剩時日不多,可能這一走連最後一面都見不了。偏偏這樣的話他無法宣之於口,沒有人會相信他一個常年被哮癥所折磨看上去近期並無異樣的人會突然病發不治離世,跟人家說他其實活了兩世,是從十年之後重生而來嗎?那樣只會被當成瘋子。

所以他暗中去找了吏部的許尚書,看看有沒有轉圜通融的餘地,哪怕讓盧楚晚上任幾天給他母親送了終再走。結果可想而知,且不說這是康帝親口處置的,萬一哪一天問起來吏部能不能吃罪得起。單就是他爹祁長陵那邊已讓許尚書拿捏不住,他雖不想得罪祁昭這個正當盛寵的國舅,但更得罪不起祁長陵,只有好言撫慰著他,維持原判,一天都不能耽擱。

這一切盧楚無從得知,並且對自己將要面臨的一切渾然未覺。他翻身上馬時滿是眷戀不舍地遙看長安,最終這黏粘的視線落到蘭茵臉上,帶著滿滿的癡念。

小來低聲催促了一遍,他才將視線收回來,朝眾人拱手告別,揚鞭而去。

這一條道路綿長悠遠,能看見遠方群山如黛,峰巒相疊,在湛藍的雨後天空下靜靜矗立,宛如一幅墨汁淺淡的水墨畫。盧楚像化作了水墨畫中的一點,越來越渺小,直至徹底消失在綠蕪西風之中。

他這一走,除卻隨從與下人,只剩下蘭茵、毓成和祁昭。

一片沈寂,顯得風拂過枝椏的窸窣聲格外落地清晰。李長風觀察著向來不要臉的自家主人竟然會有那種沈默帶點憂郁的表情,才反應過來,他不是想通了決心放手,是在用欲擒故縱的手段。這樣一想,不由得要為蘭茵郡主捏把汗,她上輩子是做了什麽孽這輩子要被祁昭這王八蛋惦記上。

各自沈默了一會兒,祁昭突然開口說:“蘭茵,我們回去吧。”

蘭茵清淡地點了點頭,轉身拉著毓成的手要上王府馬車。祁昭在她身後半張了張嘴,像是像說什麽,但看著她的背影終是沒說出口。

暗中告誡自己,得沈住氣,他不能再上趕子了。

馬車一顛一顛的,毓成第八次拂開車幔,看著馬車後頭那兩個騎著馬晃悠悠壓著步子的人,格外憂心地嘆了口氣,轉過頭來問蘭茵:“姐姐,你喜歡哪一個?”

蘭茵正悶著頭兀自想心事,被他冷不丁一問,楞了一會兒,娥眉長斂,憂愁難解的樣子。

毓成眼睛晶亮,星星熠熠地盯著蘭茵看了一會兒,嘆道:“看來姐姐是喜歡這個祁昭了。”

蘭茵用眼梢瞥了他一眼,端正了身子,拿出長姐的氣勢:“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麽?”

毓成不甘示弱,抻著頭說:“你要是喜歡我臨清大哥,會是這麽為難糾結的表情嗎?臨清大哥人品好,學問好,身家清白,為人也端正,喜歡他該是堂堂正正、順理成章的事情。”

蘭茵將指頭擱在眉宇上,緘默不語,決心不跟弟弟談論自己的芳心歸屬問題。

然而毓成像是窺破了天機一般豈肯輕易偃旗息鼓,往蘭茵身邊靠了靠,趴在她耳朵邊吹氣:“姐姐,我也不是反對你跟祁昭,只是他的為人我早有耳聞,也太……”他皺起眉頭,似乎想從眾多有辱斯文的詞裏找出一兩個稍稍含蓄些的,斟酌了好一會兒,終於放棄。才說:“你得能拿住他,不能讓他欺負你。”

蘭茵歪頭涼涼地瞥了一眼毓成,心想,他管他姐姐還管上癮了。這樣的想法剛冒出來,馬車嗖的一聲驟然停下,蘭茵下意識地掰住車壁,拉扯住毓成。車外是拳腳相接的悶頓聲,好像還有長劍破過晴空的長嘯,混雜在一起,一片亂音。蘭茵剛掀開車幃要看看外面情況,淑音狼狽不堪地趔趄著從外面爬上馬車,“郡主,殿下,快……祁侍郎讓你們快下馬車,恐怕是遇上劫道的了……”

因為是送盧楚,所以蘭茵這次出門沒帶太多人,王府裏的幾個帶些功夫的扈從連同車夫都橫七豎八地仰躺在地上,幾個黑衣人圍著祁昭和李長風纏鬥,兩人寡不敵眾,應付的很勉強。

看著錯亂打鬥的光景,蘭茵一怔,往事的場景再度湧上心頭,如同陰雲壓下,悶窒的幾乎喘不過氣。毓成用力將她拉到夾道兩邊的榆樹旁,稍稍躲避著刀劍,焦急而擔憂地問:“姐姐,你發什麽楞?”

望著弟弟雋秀的眉眼,她如從寐中蘇醒,抓著毓成的手,緊緊扣在自己掌心裏。祁昭和李長風將黑衣人打退,向他們圍靠過來,祁昭的右胳膊上被劃了一道一寸長的血口,衣衫破開,碎絲線黏在傷口上,仍舊有血汩汩流出來。

蘭茵驚道:“你受傷了!”

祁昭擡手捂住傷口,嘴唇發白,警惕地環視四周:“這裏很危險,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卷土重來,我們乘上馬車去離這兒最近的歸雲田莊……”他像是體力不支,向後踉蹌了幾步,蘭茵倏然放開毓成下意識地要去扶他,祁昭身邊的李長風先一步扶住他,將他送上王府馬車。

車夫和扈從傷的都不是很重,勉強能爬起來,李長風親自駕車,護送一車的傷員去歸雲田莊。

黃集賢親自安排了一間幹凈的廂房給祁昭療傷,姑娘婆子端著染了血的水盆進進出出,郎中給祁昭包紮好,拿剪子絞斷了繃帶,沖坐在塌邊的蘭茵回道:“郡主放心,祁侍郎只是皮外傷,只是傷口太深,不宜挪動,得靜養幾天。”

蘭茵點頭應下,讓淑音送郎中出去。

因為祁昭的傷在胳膊肘往上,為了治傷方便將上衣褪下潦草地搭在肩上,露出了大片精壯堅碩的胸膛。方才只顧著擔心他的傷,沒註意到這一點,乍一安靜下來,蘭茵便有些局促地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你先休息,我去看看你的藥煎的怎麽樣了……”站起身要走,手被祁昭抓住,他仰頭看蘭茵,慢慢說:“我……沒那麽荒唐,花街柳巷只是逢場作戲,從來都沒跟那裏的姑娘有過關系,還有謝靜怡,我們之間清清白白,以後也絕不會再有什麽瓜葛。”

話一出口,祁昭驀然松了一口氣,自重生之後初見蘭茵的那一天起,他就該跟她說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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