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青思忖著，還是將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聽懂楊青話中之意，容娘並沒有生氣，她猜得到是楊青自作主張，也能理解，黎群光不是征戰十年卻潦倒落魄而歸的黎大郎，他是能夠帶領勇銳之師迎戰王帳騎兵的將軍，如今居然要入贅到個農女家中，他身邊人覺得荒謬也實屬正常。

容娘抿了口茶水。

“這話，只能黎群光自己來跟我說”，她並不想為著什麽輕易妥協，其實她已經全然接受了黎群光，漸漸也覺得能感受到些戀愛的歡喜，但要求入贅，是她想為自己保留的一點主動權，畢竟誰也說不準或遠或近的將來是怎樣的，更不要提是這樣一個男尊女卑的時代環境，她能為自己爭取的本來就很少，也不想去賭什麽承諾。

黎群光能理解容娘的不安全感，也願意滿足她所有的期望，是出於對心上人滿懷的愛憐，他對自己的家族沒有感情，甚至一度深惡痛絕自己的姓氏，曾想過要孤獨終老，是遇見容娘才有了強烈的歸宿感，既然入贅讓容娘覺得安心，他又怎麽會在意別人怎麽看，也不覺自己就此低人一等。

但楊青不能理解。

他覺得容娘未免太過強勢，兼有自私，一點不為大哥考慮，若是西州那些小娘子，莫說要大哥入贅，便是共侍一夫，也多的是良家女娘願意，可是那樣的話，就換大哥不願意了，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擔心得罪了容娘回頭被收拾，他悄悄看了眼容娘臉色，見她仍是一派閑適自得波瀾不驚的樣子，襯的自己就像戲本子裏寫的為難長嫂的惡毒小姑子，格外難堪，想著自己是不是過分了些，有點不好意思。

“容娘，你不要誤會我大哥，這是我自己的意思”，楊青撓了撓頭，“我說話不好聽，你多擔待，不是對你有意見，只是，大哥他現在只要你高興，對自己前程全不在意，但他有如今成就，是一路浴血奮戰而來，多少艱辛我都看在眼裏，他往後還有廣闊天地，做贅婿，難免不被人當作把柄拿捏”

“你想要的我不明白，你們既成夫妻，自是同心一體，又何必在乎這出門進門的名分，於你而言，不過是念著要支撐門庭，撫養侄兒，可為何非要大哥入贅，陳家自有小睿延續香火，我大哥又不圖謀你什麽，你難道信不過他為人？”

楊青說著有些急了，跟自己生起氣來，他猛地一巴掌拍在自己腿上，“我八歲在石勒人的羊圈裏遇見大哥，容娘，沒人拿我們當人看，包括後來逃回西州，不管是胡人還是漢人，我們出身低微，仿佛就天生是要被看不起的，豁出性命才能往上爬，我大哥有勇有謀，能征善戰，他不比顧三郎君這些世家子弟差！”

“他所求之事很少，你能不能”，他抹了抹臉，“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對待他，他是想要和你成為夫妻，他對你全無防備，你是不是也可以妥協一些，不讓他被人看低”

楊青說完就走了，他滿腔委屈，覺得自己真是兩頭不討好，不過出門前也沒忘記拎走容娘擺在院子門邊的泥爐子。

莫名其妙挨了一通責怪，容娘自然沒有要起身送他的意思，只是淡淡看著他背影消失在小院，過後就一直坐在那裏思索些什麽。

其實她沒有生氣，也沒有覺得自己委屈，楊青真心實意的為黎群光著想，認真的擔憂他的前途，容娘覺得這樣很好，黎群光這二十幾年沒有真心相待的家人，好歹有個這樣的小兄弟，彌補了本該來自親人的毫無條件的偏向。

可是容娘是真的沒有家人了，她無父母，無兄嫂，她有提要求的底氣，也只是因為黎群光對她的偏愛。

不過楊青說那些話，聽起來著實讓人有些難受，倒像是容娘有所防備有所圖謀似的。

容娘“嗨呀”一聲嘆氣，仰頭瞇著眼睛看房梁上的一張蛛網，想著想著就想偏了題，考慮著等黎群光進門來，楊青肯定也跟著住進來，他身手不凡，正適合去清掃房梁。

這時二黑跌跌撞撞跑到容娘腳邊，伸爪子抱住了她腳踝，被二黑一鬧也沒什麽情緒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歪頭去看二黑，輕輕踢了踢它柔軟毛茸茸的肚子。

“真可惡，是不是呀”，她一只手把二黑抱到面前，揉揉它圓滾滾的小腦袋，“是不是呀，生活怎麽有那麽多煩心事呢，一樣的男婚女嫁，他的家人不要他，那我要他，他到我的家裏來，哪裏就礙著別的了呢”

容娘怔怔的看著二黑濕漉漉的眼睛，二黑伸出舌頭舔了她的手背，又低頭蹭蹭，狗狗的溫度比人要更加溫暖一些，她輕柔撫摸二黑，“你懂什麽呢，你只是我的一只小狗狗而已，和小睿一起慢慢長大，不要著急”

楊青拎著爐子回到破屋子那邊，鬼鬼祟祟的躲避黎群光視線。

“大哥，我去把東西給幾位鄉老送去”

“站住”

黎群光叫住他，側頭打量，看他眼神躲閃，開口問，“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沒，沒”，楊青囁嚅著反駁，偏又底氣不足，“沒說什麽”

“我怎麽說的”，黎群光明了，心頭些微的惱火楊青自作主張，他不擔心容娘多想，只是覺得若自己身邊親近的人如楊青，都不能完全尊重容娘，都覺得他娶容娘是容娘高攀，那他說過的要讓容娘喜樂無憂又算什麽呢，終歸是他表態不清，讓楊青覺得他沒認真，可以繞開他去尋容娘商議此事。

於是他冷下臉來，回過頭換了張紙，執筆要寫什麽。

“你明日就啟程回西州吧，楊青，我病殘一身，便讓你覺得不用聽我的了，既然如此有主意，你自去奔你的大好前程，我會給軍師修書一封，讓他調你去顧將軍賬下，顧將軍出身名門，前程大好，你跟著他，不必憂慮什麽把柄被人拿捏、什麽身份被人看低”

楊青變色，幾步跨過來跪倒在黎群光身邊，“十年來跟隨你出生入死，就為幾句話，大哥你要我去顧將軍賬下？”

“楊青，你跟我十年，自該知曉我視你如親弟”，黎群光伸手拽楊青起來，他卻像是當真傷了心似的，賴在他腿邊就是不肯動，“我以為你明白我，我問你，高官厚祿是我所求？”

楊青飛快的搖頭。

“蜂趨蟻附、萬眾敬仰是我所求？”

他似乎懂了什麽，神情變得沮喪，依舊搖頭。

“你憂慮之事，都是我全不在意之事”，黎群光微微傾斜視線，看著身邊的楊青，“況且，不入贅，你以為就不被人看低？楊青，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若真有入朝那一日，我等武將所有依仗，只有平遠王而已，北地一系官軍將領，勢必是要被京中人看不起的”

黎群光仰頭瞇著眼睛看天，跟容娘看房梁時的姿態一致，他長長喟嘆一聲。

“十年浴血，百戰不休，阿青，大哥也覺得很累了，我如今所求，唯有容娘而已”

他此刻的表情些許脆弱，但又滿足而自得，大日西斜，天空中大片白雲被鑲上金邊，黎群光一時放棄了端正坐相，舒服的癱在椅子上，看雲彩變幻。

“對不起，大哥，對不起”，楊青心裏難過，那些道理他似懂非懂，不過自己做了無用且多餘的事情是確定的，他不想回西州，無賴般的抱住黎群光完好的那一條腿不放，“我錯了我錯了，我這就去給容娘賠不是，我給她道歉，都是我胡說八道”

黎群光踢不開楊青，看他在地上賴著耍寶，又突然覺得，楊青到底還是個小孩子心性，好氣又好笑。

“阿容不會怪你，她只會當真去反思自己，楊青，你若留下來，便要將阿容視作長嫂尊敬，你記得，不是她非要嫁我，而是我非她不娶，她是我好不容易求來的，你不可輕視她”

楊青趕忙點頭應了，聲明自己絕不敢再造次，外頭天色漸晚，他扶著黎群光回小屋子裏躺下，自己還要跑一趟村裏，將白日買來的禮情分送去幾位鄉老家裏，黎群光尚不方便走動，還要請村長明日來一趟，將與容娘之事告知。

第二日一早，容娘起來做了早飯，吃完給小睿換上新做的小衫，送他去春娘家和寶丫玩兒。

她今日要和黎群光一起見村長。

仍舊是小山坡上的舊屋子，門前空地上的桌椅被擦洗的很幹凈，擺著茶壺茶碗。

楊青今日殷勤過頭，自容娘過來，他忙前忙後的沒停過，又是倒茶水，又是拿糖，還要問上幾句茶溫合不合適，吃松子糖還是芝麻糖，今日倒是頗有些像熱情的婆家人了。

“你歇歇吧，轉的我頭暈”，容娘與黎群光交換了個眼神，明白了楊青是為的什麽，他們兩明明也才相識兩個月，卻已經默契十足。

“楊青，實在不必如此，我沒有怪你”，容娘喝了口楊青斟的茶，“我有我的顧慮，你有你的道理，這些都不必瞞著群光，他能理解我，也會理解你，他將你當做阿弟，往後我們也是要做家人的，你多一點信任給我，好不好”

楊青別扭的點點頭，昨日先是去容娘家裏一通發作，後來又被大哥責罵，他今日面對容娘，心裏還是覺得有些小尷尬，只好再次拎起茶壺給容娘倒茶，“我知道了，容娘，對不起，你喝茶，喝茶，不是井水，昨日上山發現的山泉，我早起來去挑的，你喝”

盛情難卻，容娘三杯茶下肚，求助似得看向黎群光，跟他口語道：他餵牛呢？

黎群光失笑，搶過楊青手中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

就在這時，村長踱著步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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