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認為柔弱可欺的容娘，這會兒已經走到了春娘家，坐上了她家堂屋的桌子，春娘特地給她留了飯，大海碗裏裝著糙米飯，飯上鋪了菜蔬和兩片大肉，一直溫在竈頭。

“飯菜簡陋，不過你勞碌一日了，回去就別起竈做了，多少吃點，填填肚子罷”，春娘知道她家素日夥食開的好，今日要照顧小睿，又想給容娘留飯，才特意紅燒了大肉，幾個孩子們吃的很開心。

她有這樣的心意，容娘心裏只有感激的，當然不挑揀飯食，把牛乳糕端出來放桌子上讓孩子們分著吃，他們從沒吃過這樣的點心，牛乳糕軟糯香甜，根生宗生這樣的大孩子都很喜歡，總共就那麽一碟子，春娘沒舍得自己吃。

等容娘吃完飯，跟劉家一屋人坐在院子裏歇涼，說了會兒話，春娘問起牛乳糕來。

“這糕怎麽做的，少見我兩個兒郎有這樣愛吃的點心”，春娘也是見那牛乳糕其貌不揚，心想大概不是什麽精貴東西，才放心發問。

“用料的確不精貴，只是費些時間，白米加上酒米用井水泡一晚上，第二天和著牛乳一起用小磨磨成濃稠的漿子，加些面粉和白糖，少少的堿面一起攪勻了，上鍋蒸一炷香時間，再放涼切塊兒就是了”

“聽你說的也不難，哪日我做了給你送些，叫你也嘗嘗我做的點心，就是咱們這兒牛乳難得”

“替換成羊乳不就是了，我教你個法子去腥味兒，回頭跟楊伯家也定些，每日煮了給寶丫喝，對小孩兒身體有好處，根生他們喝了也還能再長長個子”

春娘點點頭，覺得容娘的話還是可信的，大戶人家的兒女一個個高挑壯實，說不定就是這些法子養的呢。

等暮色四合，天空顏色都變的暗淡了，容娘才跟劉家人辭別，牽著小睿回家。

“小睿今天有沒有乖啊”

“有哦，我和寶丫，幫、幫春嬸嬸餵小鴨子”

天色有些晚，小睿走路有些磕磕絆絆，容娘幹脆把他抱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肩頭，懷裏抱著小孩子溫熱的身體，她側臉緊貼著小睿腦後，呼吸間都是小孩子身上奶呼呼很好聞的味道，柔軟香甜。

她覺得自己還是有些虧欠小睿了，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忙這忙那，三番五次將他托付春娘家，小睿這個年紀，原本應該在父母親長縱容寵愛下活潑調皮些的，但他有些過於懂事了，容娘反省是不是自己對小睿的關心不夠，還是說她的一些方法是錯誤的。

從沒有養育過這麽小的孩子，她有時也會很慌亂，她從前只知道怎麽做姑姑，現在卻要補位一個幼童缺失的父母的角色，她並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好。

抱久了有些吃力，她往上摟了摟小睿，偏頭去親吻小睿的頭發。

“姑姑會努力做個好家長的，你也要跟姑姑一起努力，好嗎”

天空浮雲飄散流轉的速度很快，上河陷入濃黑夜色。

好些舍不得燈油的人家早早上床歇息了，也有寬裕些的點了蠟燭或是油燈，要過一過夜生活。

回到家裏時，小睿已經睡著，容娘把他抱進房裏，進廚房點燃蠟燭擺在竈頭，仍舊起了竈，先是燒了些熱水，給小睿擦擦手臉，自己也泡泡腳，期間煮了兩枚雞蛋。

今日也還是要去看看黎群光，白天不得空，就只好給他帶兩個雞蛋吃。

黎群光最近好了很多，性命之憂已解，不再終日奄奄，只是整日躺著不動，身上僵硬的很，躺久了，他經常半邊身子都是麻木的。

容娘回憶從前看過的護理常識，循著模糊記憶給他做臥位覆建，也顧不得什麽男女大防了，幫著黎群光小幅度擡動左側身體，蹲在他身側細心幫他按摩僵硬腫脹的小腿。

畢竟是個高大男子，容娘挪動他有些吃力，額頭布滿細密汗珠。

久臥在床的骨折病人，身體是很難受的，斷骨處日夜疼痛，大腿時常痙攣，黎群光近來不再發燒，但很難入睡，傷口長攏的過程就像有一萬只螞蟻在啃噬血肉。

容娘拿浸了淡鹽水的幹凈白紗布輕輕擦拭他那些傷口，又揉捏按摩他僵硬的肌肉，她的指尖冰涼涼的，被她觸碰的地方又有些滾燙，黎群光側頭看著容娘，容娘對他完全不設防，她就這樣蹲在他身側，他的手背甚至能感受到她的鼻息。

目光變得略微有些繾綣，心頭升起一股從未感受過的情緒，這一刻，黎群光真正確定了自己內心的那個念頭，他是二十五歲的成年男子，並非不懂男歡女愛的毛頭少年，他這顆心冷了很多年，此前唯有一腔熱血而已。

若說江南有十分的多情，那麽北地就有十分的寂寞。

西州是大越北境的堡壘，也是北地最溫柔迷醉的夢鄉，征人在外，今日生便是生，明日死便是死，每個人頭上都懸著一把利劍，斬斷前緣，也斬斷後路，溫柔鄉裏尋找到的片刻慰藉，不同於沾滿血銹的刀兵般寒冷，是柔軟而溫熱的，是被庇護的，短暫積蓄而來的勇氣，讓人不畏生，也不畏死。

真心是從不交予的，西州城門一旦打開，就是要去赴死，徒留真心在西州又有什麽用呢。

黎群光從沒想過自己竟然也有真心，他甚至沒想過能活到如今，他不去那些風月場所，他不需要誰來給他慰藉，但他也攬過西州多情少女跳舞時柔韌的腰肢，大漠月夜的篝火堆旁也曾有月氏高鼻深目的女奴鉆進他的衣袍，他回想那些時刻的自己，心裏是沒有波瀾的。

但此時此刻，在這樣一個完全不風情的月夜裏，他看著容娘隱沒在夜色裏的面龐，胸口有什麽東西開始悸動。

他想著，我像一攤發臭的爛肉一樣出現在她眼前，我有什麽能夠獻給她呢，我只有真心而已。

而容娘並不知道眼前這個可憐兮兮的男人，已經單方面準備好要將自己滾燙火熱的真心交付與她。

“今日喝水了嗎”，容娘忽然擡頭看他，“你不要怕不方便就憋著不喝水，天氣熱起來，失水過多人很虛弱的，村長已經叮囑過黎老二了，他答應會盡量照應你”

“咳，我沒有不喝水”，他只是喝的水少，嗓音有些喑啞，“今日可還順利，看你精神有些不濟”

“都很順利”，也許是人一到深夜就傾訴欲旺盛，容娘這些時日跟黎群光說過很多事了，很多此前無法訴之於口的心事。

“揚州城好熱鬧，我從前不怎麽有機會上街去，喝了酸梅湯，還買了松子糖”，她隨身帶著那包餵過小灰馬的松子糖，說到這兒了就從身上摸出來打開，也餵給黎群光一顆，“我喜歡這種糖，裹著堅果仁兒，咬起來脆脆的，又很香”

“只是我在顧府後門上被人罵了一通，那人話說的好難聽，我有些想生氣的，但你知道，我從前是大侍女，人前要有涵養要禮貌”，容娘嘆了口氣，“其實我真的想罵回去，或者痛快收拾她一頓，哎，我還是太要臉面，又總覺得在顧府底氣不足，想著忍忍算了”

“還有我從前一屋裏睡覺吃飯，關系很親密的小娘子，她有些變了，讓人有點難受，我以為她在顧府最好的發展是可以和我從前一樣，結果她並不願意”

黎群光並不給她什麽建議和回覆，只是默默的聽她在自己耳邊輕聲說話，他明白的，容娘心裏是有些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孤獨感，她也不過是個很年輕的女娘，沒有親人，也沒有依靠，她交好村裏那些娘子時看似得心應手游刃有餘，實則是帶著些討好的，她需要別人的幫助，也需要有人聽她訴訴苦。

容娘每夜滯留在黎家柴火棚子裏的時間越發久了，起身時她頭腦有點暈眩，蹲的太久，差點向後摔倒，還是黎群光伸手拉住了她。

為了方便翻墻，容娘穿的是窄袖上衣，袖口挽到小臂。

黎群光掌心的溫度火熱，容娘手腕上被他握著的那一片皮膚觸感滾燙，她猛地抽出手來，後知後覺的臉紅了一下，“啊，我就是蹲久了，不妨事”

“容娘，回去睡吧，你真的要好好休息了”，黎群光收回的手緊攥成拳，夏夜裏他目光卻凜冽似北地終日游蕩的風，他眨眨眼笑了，冷風消散，剩下的只是漫天星子，“你往後還有很多機會去逛揚州城，我給你找比松子糖更好吃的糖果，欺辱你的人等我好了去收拾她，還有，你做你想做的人，你的小姊妹也做她想做的人，你不要為此煩惱，現在，快回去睡吧”

對於她這些時日的傾訴，黎群光第一次給出這樣多的回應，容娘怔楞的看著他，抿了抿嘴唇，臉上慢慢浮現出笑意，眉眼彎彎，她無聲說了一句，“知道啦”

這兩人此時註視著彼此，因此並沒有註意到院落中廂房的門打開了，黎二郎的妻子面色猶疑註視著柴火棚子裏的人，她看不清那人的長相，但隱約是個女娘身形，她雙手捂著嘴，想了想，退回去輕輕掩上了門。

黎家這情況，她不願意多生事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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