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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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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受出了竹邑第五日收到了暗報,說聖女召集重臣密談議事, 具體何事探尋不出, 只知臣子們神色不好,許多暗自垂淚的, 走到第十日收到興九暗報,聖女暗中搜羅安國侯的罪證, 安國侯府被暗中監禁起來, 很明顯甘棠要對付甘源, 殷受心中不安,著令商容領兵, 先一步護送儲君和臣子回大商邑, 他領著小隊人馬往回走, 臣子們都以為他沈溺美色是為昏君了。

可甘棠最重情義,因著甘源十幾年的教導養育之恩, 哪怕甘源犯下了滔天大罪,也沒有要置甘源死地的意思,可搜羅甘源的罪證, 是明目張膽要處置甘源了。

他清楚甘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正因為清楚,所以這件事才顯得非同尋常。

十七日這天, 唐澤去餵馬,他靠在一顆老木假寐, 只覺微風吹過,他心臟揪扯著撕心裂肺的疼, 似是丟了一樣什麽極其寶貝的東西,剮了心肝一樣,痛得他呼吸都困難,這疼來的快去的也快,待他往回走了一日,進了竹邑的地界,接到了興九飛馬送來的奏報,聖女殯天了。

殷受根本不信,哪怕入了城滿城素稿,哪怕街邊都是朝宮而拜的子民,哪怕街上都是啼哭聲。

他不相信,他一個字都不信。

殷受縱馬一口勁奔到了宮門前,想沖進去看她,看她好好的待在棠宮裏,卻拉住韁繩勒馬停在了宮門前,握著韁繩的手發軟,沒能使出一點力,雙目漸漸赤紅,大喝了一聲,勒馬回身,奔出了竹邑,徑直往大商邑去了,他不信,她說了九月棠梨果熟,她來尋他一道賞玩的,兒子在大商邑呢,她最是心軟,如何舍得。

殷受沒日沒夜往大商邑奔,出了棠地的地界,追上了殷商的屬官,將伍雲從隊伍裏揪出來,暴喝問,“當初你怎麽說的,說她身體很好,說她身體很好,只是虛弱需要調養,是真的罷!”

伍雲聞言,便知師長已殯天,未言語,卻已淚流滿面,殷受看他這般模樣,一腳便把人踹飛了出去,上了馬,丟下一幹臣子往殷商王宮去了。

伍雲擦了擦唇邊的血跡,面朝棠地的方向,伏地叩拜。

商容面色凝重,將伍雲扶起來,問唐澤,“到此出了什麽事。”

唐澤苦著臉,心裏亦不好受,亦朝棠地拜了一拜,方回商容的話,“聖女殯天了。”旁的不說,單是醫藥這上頭,若非有聖女的弟子和醫書,他興許早就死在某個戰場上了。

比幹幾人皆是變了臉,“怎麽會,她年不至三十五,如何就……”

商容長嘆一口氣,示意唐澤快跟上去,“王上受了這重重一擊,只怕難過悲痛,你快快領兵跟上去,莫要出差錯。”

唐澤應了一聲,換了匹馬,追上去了。

聖女受的是火葬,獨留了一玉瓷瓶,墳冢不過一般大小,埋在了東靈山腳下,依山傍水,風景秀麗,園中大片大片的棠梨木,不遠處是寧靜祥和的小村落,是個清幽寧靜的好地方。

聖女下了命令,不祭祀無喪禮,隨葬品自然也少,多是她生前的舊物,一些玉石簪子,殷受送的,甘陽甘玉給的,分門門類寫了名字在上頭,還有些民間百姓捎在銅樞裏帶給她的小禮物,多是木雕,也有些臣子送的衣衫絹布,加起來統共兩箱,不是什麽頂值錢的東西,但是聖女所有的東西了。

案幾下頭放了一箱東西,妲己搬出來,打開見上頭寫著妲己親啟四字,知道是給自己的,拆了信來看。

裏頭字只有一行,且字跡潦草,墨點沾染得一塊接著一塊的。

‘因為己己是女孩子,身邊又無父母親人,特寫下此書,己己先了解了,將來遇到事,也就不必害怕了。'

下頭放了厚厚的兩冊書,妲己一片一片往後翻,是與她說她女子之事,男女之事,男女有何差別,又如何保護自己雲雲,也教她若得遇知心人,便誠心待之,若無緣遇上,坐擁江山美人,亦可快意人生,不必拘泥禮教,高高興興做一個大氣睿智的帝王……

妲己往上仰了仰頭,淚珠自兩側流下,半響聽外頭內禦官請旨,忙擦幹凈眼淚,合上書冊,好生收攏起來,這才讓人進來了。

問的是布告哀訊的事,內禦官有些不知所措,君王的喪葬禮他熟,但不用祭祀不用殉葬後,他似乎也沒了用武之地,“各方國首領遣使來朝,為吊唁聖女,可要接見。”

“接。”妲己回道, “把人安排在驛館住下,宗祠裏放了靈位,擇日安排他們祭拜吊唁即可。”

內禦官得了口諭,舒了口氣,下去照令做事了,下人來稟報,說商王到了宮門外,不知為何又折身奔馬而去,沒留下只言片語。

“可要派人送信給商王,請他帶著小王子來祭拜聖女。”

妲己搖頭,“不必了。”若非她知曉此事有一年半載,她也不相信聖女就這麽走了,不願相信,也不想相信。

殷受回了大商邑,照常上朝,並不打算停止攻伐東夷的腳步,臣子們雖是看出來他狀態不對,但也不敢出聲,庭堂之上有關棠地的事無人敢提,尤其是事關聖女殯天的事,便是有些感念感懷的,也不敢表現出來,朝上朝下,權當聖女還活著。

殷受算著時日,除卻處理政務的時間,其餘時間都坐在梨園發呆,唐澤是真急了,見了崇明便叩請他想辦法,“這麽茶飯不思,寢食不安的,身體早晚出事。”

崇明自收到消息後便從崇國快馬加鞭趕了過來,見殷受批覆完軍務,就往梨園去了,有如行屍走肉,心中傷懷難過,問道,“小王子如何了,帶在王上身邊,王上許是釋懷些。”

唐澤搖頭搖得厲害,三十好幾的人也急紅了眼,“不行,王上看見王子情緒就越不穩定,有時也逗一逗孩子,說一起等著聖女來,有時急起來手下沒個準,差點傷了小王子性命,現在都抱得遠遠的,怕孩子一哭,倒勾起主上傷心事了。”

崇明只覺天意弄人,解了身上的佩劍,自己往這繁花飛絮的梨樹林走去了,見殷受正站在高高的摘星臺上,大步上去了,站在他身旁,看著下頭千層浪一般的花海奇景。

清一色的棠梨木,白花半殘不殘,掩映在淺綠色枝葉間,一簇簇一團團,立在這摘星臺上,美景盡收眼底,崇明看得失神,問道,“你如何知道她沒死。”

因為她說了要來。

“因為她說了要來,九月棠梨果熟,她就來了,來看本王和我們的兒子。”

崇明一聽便知殷受一顆鐵血冷硬的心已經被那個女子軟化得連碎末都不剩了,到了不願面對現實的地步,哪怕眼裏已沒了一絲光。

殷受問了兩句話,現在什麽日月了,崇明答了,他又說怎麽日子過得這樣快了。

他這狀態實在是很糟糕,崇明很想打醒他,但心中不忍,當下便去了封信往崇國,自己打算在這留一陣,免得好友把江山玩沒了。

只崇明倒錯估了殷受,只要不涉及聖女的事,他還是原來那個頭腦冷靜進退有度的好王上,只若有人犯了逆鱗,血染當場也是常有的事。

九侯看他傷懷,趁機獻上好女,雖說是心懷僥幸有所圖謀,但實際算不上多大錯處,硬把人抄家滅族了。

性情暴虐的名聲就是這麽來的,殷受君威深重,臣子們不敢有怨言,上朝連錦衣也不敢穿,成日戰戰兢兢不敢高言。

攻伐東夷殷受未禦駕親征,將三軍兵權交付崇侯虎讓許多臣子松了口氣,崇侯虎用兵如神,點兵啟程後不到三個月便有捷報傳來,俘虜東夷族人近一萬,擄掠牲畜數千頭,殷受龍心大悅,賞罰分明,得來的俘虜和牛羊全部送去棠地去給聖女。

一來殷受以往便常常做這樣的事,這次只是人數更多了些,二來聖女送來的織造術,陶瓷燒制術,航運舟船、農桑改進之法對殷商大有益處,想對比起來,這厚禮也沒什麽不合適的了,三來便是不合適,他們也不敢出言說一聲是非的。

君王因美人的逝世神志不清,常做些好壞不分的糊塗事,天下子民卻都覺理所當然的,且自發自願安分守己不添亂的,除了殷商的這一位王,再尋不出另外一人了。

殷受等到了九月,這中間沒收到妻子的只言片語讓他格外的暴躁,他耐心的在梨園裏等著,等著她來,等得梨果落地,爛在泥裏,等得樹葉發黃,也沒有她的音訊。

崇明手裏拿著個小瓷瓶,殷受不肯涉足棠地,他只好自己去棠地走了一遭,想要去聖女的陵墓祭拜都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更別說是取點什麽東西了,完全帶走更不可能,他取了一點帶回來了。

雖是冒犯,但想必甘棠也不願看見殷受現在在這般模樣。

進了九月,殷受連朝也不上了。

不是在書房把玩那些玉石和舊物,就是在梨園。

人在書房,各色各樣的玉石堆滿了案幾,流光溢彩,殷受坐在裏面,手裏拿著一張小弓弩,制造很粗糙,木頭都裂開了,大概是弦皴化繃斷,他正拿在手裏修。

崇明把小瓷瓶送到他面前,沈聲道,“她在這裏,我給你帶回來了,你要看看麽?”

白底藍花的瓷器精致秀美,只有巴掌大的那麽一個,他聽宮人背地裏議論過,她是火葬,化成灰,隨風而逝,沒留下多少。

殷受胸膛起伏,漸漸赤紅了眼睛,心裏恨意翻騰,拿起瓷瓶就砸在了地上,一甩袖將案幾上堆著的玉石金器全掃在了地上,她就是個騙子!

叮鈴咣當的都是玉石碎裂的聲音,崇明知道殷受還需要些時間,未再說話,退下了。

書房的門關上後,書房裏就只剩下了他自己喘息的聲音,殷受目光落在地上那一點白灰上,伏在案幾上咧著嘴發不出一點聲音,哭不出一點眼淚,渾身力氣被抽幹了一般,跌坐在了地上,盯著那灰敗的顏色出神,半響才輕輕呢喃了一聲,“棠梨……”他永遠也不原諒她,永遠也不原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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