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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月落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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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這一輩子,過得不明不白。

我不甚了解我為何要存在於銀河系,我不明白兩系紛爭為何存在,我不懂得每天和形形色色的人一起生活是否有意義。

我唯獨知道,這三千多年來我的存在,大抵就是為了去尋找他的影子。

……

暗夜時辰。

清河星上光影闌珊,綺施法點亮幾顆小流星,一時炫彩無邊,把我黯淡的心思間的惆悵散開了些。

幾案邊是幾張烏華紙,我渾身酒氣,只腦海裏氤氳那點字句,我筆在清水裏一蘸,揮筆而下,幾抹星河色映然紙上,力道非凡,如劍似水,飛濺起來的幾點墨色化為螢火蟲,棲息在我的花瓶間,晃得我的玫瑰流下淚來。

許是幾杯風月酒下肚,內裏滾燙得厲害,燒得我的雙眼通紅。樹影婆娑,清輝蕩起,字影搖曳,我盯著紙上獨字,忽覺熱氣上湧,於是幻化出鎏金印,在紙間添上朝暉漫彩,火紅一片。

“虹”一字,與星河相容,更與曦光相配。

他生來便如此皎潔。

……

今天這酒是濃烈的,我這從未沾過一絲酒的人,到底是受不住的。

滿腔滾燙間,綺亂七八糟地對我說了些白天在太陽系的事,但其實這些我都記不太清楚了,最後不也沒吵出結果來,只有這首領句句離不開開戰值得懷疑。

我只是像是坐了過山車一樣,高高落下,又被高高拋起,虹到來後的每個時刻,我的大腦從未如此自覺地記憶了所有的細節。

他不怒自威地站在那裏,首領跪拜,他眼神深邃。四千年來,我第一次感覺到何為距離,何為肅穆,他那藏在衣袖下微微攥起的手指都好似在用力。

他一字未說,或許他說了什麽,不過我什麽也沒聽見,因為我落荒而逃,我泣不成聲,我拉著不明所以的綺飛奔出了殿堂,所有的隨身物品都落在了客棧裏。

我們沒有想到拿回行李,我想一定是因為我哭得很難看,要不綺也不會為了安慰我這個哭得像傻子一樣的人而放棄拿走她的青草露。

點燃流星,擺上最宜消愁的風月酒,備好烏華紙筆,綺看著醉醺醺的我為“虹”一字添補上日月光輝,再邊喝酒邊嚎啕大哭,她也玩弄起酒杯,眼神迷離地盯著我的字,似在與我說話:

“我的霽啊,你可知道,我們逃走時,虹瞥了你一眼,那一眼真的是令人難以忘懷啊……”

她的話把我從酒醉裏短暫地拉了回來。我擡起頭,自認清醒地盯著她已經瞇成一條的眼睛:

“看我?”

“是啊是啊,那一眼啊,好像在驚訝什麽,又像在懷念什麽,好像很覆雜,又好像很清澈,好像很熟悉吧,又有些說不出來的疏離,和他對著首領的眼神完全天差地別!”

話語間,綺好像清醒了不少,她晃晃指著小行星的手指,猛地撲過來抓住我的肩膀:

“我只知道你對虹有意思,本只當你是傾慕他的治理本事,現如今瞧你的樣子,怕是淵源頗深啊。”

我自嘲地抿抿嘴,我所哭之人,我所寫之字,我所得之目光,皆與那人有關。我將酒斟滿,輕輕拿起,盯著我的星球在酒裏的黑色倒影:

“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今日就講給你聽。”

一口烈酒下肚,我的神思回到四千年前……

2/

何為浩劫?

銀河系的冥土,將答案悉數奉給了生活在新紀年的人們。

大多數人認為,那場毀滅古紀年的浩劫,是由於水火侵襲了古紀年時期的星球,導致星球隕落,古紀年毀滅。

可我知道,真正毀滅古紀年的,是暗無天日,是毫無希望,是千年百年的孤獨。

當年的我,拼盡全力護住能安身的星球,隨著水火動蕩帶來的宇宙輪轉飄蕩到一個沒有光的地方。當時的星球空空如也,外面光滑,我抓住星球上僅剩的一顆枯藤,在心疼欲裂的情況下,緊緊攥住它游蕩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水火侵襲,我眼睜睜看著我的親人消散不見。我的父親永遠停留在回星球的道路間,我甚至沒來得及看他最後一眼;水漫到我們的窗前,母親拼盡全身術法驅散洪水為我掙來離開的機會;我的朋友,我的姐姐,我的恩師,她們都在逃離時被火燒灼致死。

多慘烈的浩劫啊,一個時辰間,我所摯愛的一切,所熟悉的一切,都在水映著火的漫天紅光裏化為無影。我看著遠遠還未散盡的星球餘燼,哪怕手指攥出了殷紅的鮮血,渾身冰涼好似再無暖意,凍得我的血液似乎都凝結,我也沒有放開枯藤隨他們而去,哪怕只輕輕一松手便是永遠的解脫。

我深知我的命是她們拼盡全力換來的,我唯有護銀河系周全,保宇宙太平,好好地活到壽終正寢的那一日,我才不算辜負他們。

星球終於停了,我順著藤摸索,花了整整半天才在星球上找到立足點。

我不抱希望地四周眺望。

果然暗無天日,沒有任何的,絲毫的光,我不能看見任何的事物,甚至看不見我的身體,所有都是漆黑一片,茫然無措。

我也不知在一片黑暗裏哭了多久,大概是哭到將我體內的銀石內核都吐了一半出來。內核會發光,我就將它安置在我的星球上,它慢慢燃燒發出光亮,我借著光每日刻苦修行,就這樣過了四十多天,內核將要燃盡,我急得手足無措時,看見小小的,微弱的紅光從土地裏散發出來。

我輕輕湊近,撫摸著這宇宙中絕無僅有的新物種。她會說話,可以靠著我修得的夢境之力發光生長,她喚作玫瑰,我便借著她的光修行,她也借著我的修行之力發光和成大。

內核燃盡,一半化作一條源源不斷,永久清澈的河流流淌在我的星球上,另一半化作天上星辰和月亮。我為星球取名為清河星,並發誓這十萬年的人生裏,只食星輝月華。

……

真正看見耀眼的光芒,是在一年後。

遠遠星球來,那光對於適應處在黑暗的我來說,太強烈了。

……

星球碰撞,撞得我暈了三天三夜。

醒來時,光輪上的人已經住下來了。

我在清河星旁邊為他尋了一個位置,他將他的星球安頓下來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開了他隨身的盒子,然後旁若無人地讀起書來。在他身邊,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周身的氣息都在別扭。我喜靜,可我並不想就這麽僵持著。

湊上前去,卻發現他手裏捧的是白色的古紀年典籍,翻開一頁來,我發現了許許多多的奇文異符,或都閃著金光,或都細若游絲,圈圈繞繞。

旁邊正在觀書,嘴裏念念有詞的白衣男孩正讀著書中內容,他好像看到一段文字很有趣很眼熟,眼角彎起來,眼眸清亮好似天上繁星:

我湊過去,看著他的書的扉頁,小小聲聲地說道:

“你叫虹?”

他轉過頭,額前頭發有些支棱,好像我是什麽奇異的生物:

“原來真的還有願意了解我的人。”

他叫虹,是太陽系人,是在這場大浩劫中,有幸存活的另一位人物。

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靠近他,於親友皆離,在這裏孤寂太久的我而言,他就像一抹無法熄滅的火焰,讓冰冷的我感受到了心臟重新跳動的新鮮感。

“你可曾聽過,虹雨初霽?”

面前好似不言茍笑的大男孩終於合上了他手上的書,拍拍盤腿坐在星球上正在用藤條畫出宇宙大致輪廓的我。我轉過頭,仔細考慮了一會兒,很有禮貌地咧咧嘴:

“聽過。”

前幾日他不依不饒地纏著我問我的名字,今日也不知是在想什麽,竟編造了一個融合我倆名字的詞匯。

上次他說我能聽懂他說的話便很奇怪,究根究底後,我才知何為“高處不勝寒”。他從小便會在無意識間說一些要拯救宇宙的話,周圍人到底見識淺薄聽得不甚明白,從高階方程的降解法到火星引爆還需多少次隕石碰撞,周圍人會因為他的高遠見識而感到疏離,於是這麽多年來,他倒也習慣把自己的少年心思藏起來,獨來獨往。

他如此高就,卻如此孤獨與自尊。還好他碰見心善的我,戳穿他倒也沒有什麽意義。

“哦哦,你看你畫的宇宙,真的太醜了……”

我努力忽視他微紅的耳畔,紅的就像那次黑夜裏竄出的玫瑰,染紅了這一整片黯淡的天……

幾百年間,我們就在這不知為何處的犄角旮旯裏,開辟了我們的天地。本以為他不會幽默甚至有些不接地氣,可長期接觸下來,他卻溫柔儒雅得出乎我的意料。

我會經常去他的星球上借閱古籍,了解古紀年的太陽系,了解宇宙中各處的地理方位,了解古紀年帝王的隱秘軼事。他會在一旁耐心地指導我,在我不懂時耐心解答,在我孤獨失意時溫柔安慰,在我期盼未來時幻化宇宙,在我有些不好訴說的女孩心思時體貼避開。

我每每會因好奇心拿下一本《太陽秘聞》,看著那裏面男人和女人奇怪的鬥毆姿勢,不甚了解地觀看,若是被虹發現,一向和藹的他會忽然變了臉色,紅著臉搶過書來並一臉慌張地胡編亂扯一些什麽我還小這些要我長大了才能看。

我尋思他大不了我多少,只比我大一百年。不過等我慢慢長大,我漸漸無法直視當年看著《太陽秘聞》睡著的書架,也會用他的年齡毫不客氣地回懟他,若是被我偷偷看到他藏在書架後翻閱《太陽秘聞》,我也會一把搶過去略加奚落。

……

我生日的那天,他神神秘秘地把雙手藏在背後,但是這不妨礙我看見他身後的紅光。我的玫瑰跳起來,好像嗅到和她同樣的味道。

漫天螢火,他激動地將一抹紅色獻到我的懷裏,映著少年清澈的眼底。

是一只比我的玫瑰矮一些的小玫瑰,也不知是虹花了多少法力種的。我的玫瑰跳起來抱著小玫瑰旋轉,飛落的花瓣落到我的發間,虹幫我拋開。

開心我的玫瑰有伴之餘,我樂得合不攏嘴,還不忘眨眨眼逗逗他:

“到底是我生日,還是玫瑰生日啊!”

他有些急躁,很認真地為我解釋了很多之後,拉著我去了月亮上,用月華編了一條銀灰色的發繩。他輕輕幫我散開頭發,又輕輕用發繩幫我捆上。他的手很溫暖,銀石人的頭發是有感官的,他摸我頭發的手非常溫柔,把我小鹿亂撞的心跳撫平,暖意緩緩滲入我的骨子裏。

其實在後來很多年,我才漸漸明白,那時他的紅紅的耳根到底意味著什麽,我那不明所以的想要靠近他的心思又是因為什麽。

3/

“你怕不怕?”

黑暗裏,兩支玫瑰正在猜拳。我躲在曦亭星裏,和虹一起等聖誕到來。

今日是兩百年一次的聖誕節,在銀河系裏,我常常會大早上興奮地溜到床底拆禮物,和家人一起裝點聖誕樹,爬上樹頂和小精靈一起猜謎,再將蛋糕塗抹在姐姐的臉頰上。

她們再也不能陪我過聖誕節了,還好我有我的玫瑰,還有虹陪我。

我喚來玫瑰,很小聲很小聲地湊到他耳邊說:

“你在這兒,我不怕。”

漆黑一片,我都能感受到虹嘴角的笑意。

“霽長大啦,勇敢了。”

我爬到他腿邊,依著記憶想去拍拍他的肩,卻沒想到沒對上位,拍到了他的臉頰上。

我能感受到我的用力。他吃痛地嗷叫一聲,這時候聖誕鐘聲響,虹點亮光,一雙眼瞪得溜圓:

“相信我,你今天沒吃藥。”

我咧咧嘴,他的臉觸感很好,我忍不住多摸了幾下。

他倒也沒生氣,嘴角從未拉下來

……

虹與我一樣,都是拼盡全力在浩劫中活下來的人。我們在無形間接受了這個光覆宇宙的使命,每每仰望繁星,我們便在推斷宇宙流轉變換的規律。

今日月光極盛,虹看看天外一處引人註目的光芒,語調難得顫栗起來。

“我們在銀河系!”

我緊緊攥住他的手臂,激動得落淚。

他難得失了方寸,話語沒了條理,指著我在無聊時畫出的宇宙輪廓就分析地域。他踏遍一個又一個角落,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從星星說到土石,從白日說到黑夜。當他說到我們現在身處的是已然恢覆根基的銀河系,用不了多久太陽系也會重生時,我不顧禮儀上前就環住了他的脖頸。

我一直沒松手,他也順勢摟住了我的肩。我們哭著哭著就笑,笑著笑著就哭,一把鼻涕一把淚,玫瑰在幫我們準備飯食時,也不知道我們到底在幹些什麽。

……

三百年後的一天,我在虹的肩頭上醒來,他溫柔地拍拍我,為我指了指面前的光芒。

“日落。”

他沒有過多言語,我亦無言。

月亮落在黃昏間,雲翳漫天,整個天空都在綻放,又有無言之美,好似回環往覆,好似驚心動魄。

我們這樣靠了好幾個時辰,虹在我耳邊說了好久的話,從他的頭發變長說到昨晚搶我水杯是他太過分,再到後來回憶起他在太陽系的生活。

我睜著眼,感受著心中的悸動與他肩頭的溫度。他一直都在把我當妹妹一樣愛護,又或者,不只是妹妹。

“銀河系的一切都不似太陽系,這裏沒有太陽系的光芒萬丈,也沒有太陽系的繁華盛景,不過,總感覺這裏待著很舒心,可能是因為,只有在這裏,有你可以陪我說說話。”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臂膀,企圖用行動讓他感知到我無言的支持。

少年不識愁滋味,但三百年前懂得了何為情竇初開,我便格外珍惜每分每秒與他一同的日子。我曾求之不得的希望,其實一直在我的身邊,但我小心翼翼,我沒有邁出過任何逾矩的一步

……

在尋到宇宙重開的希望後,我們沒日沒夜地開始了我們的工作。偶然的一天,我通過光影判斷出宇宙中另有人在,太陽系已經恢覆,虹獨自乘著星球去尋找人跡。

說不上來的滋味,我每日都抱著玫瑰翻來覆去地數著日子,茶飯不思。我時常獨自待在房間,翻看他手書的筆記,想象他溫柔的眼眸,連呼吸都是痛的。

他答應我三日必回。

他沒有食言,三日後風塵仆仆地從星球上跳下來,抓著一張地圖摸摸撲上來的我,眼角彎彎:

“聽說他們在收集殘骸,若能重建宇宙,我是不是又能回太陽系繼續我的征程?”

我一腔熱血被澆了個透心涼。

我眼裏在閃光,又無比惶恐,無比失落。習慣了他在我身邊的日子,我從未想象過何為再一次的分離。

“你去吧。”

我的語氣如此得平靜,只深不可測的平面湖面下早已卷起萬丈波瀾。

他倒是不可思議地望著我:

“你真的希望我回去嗎?”

……

遠祖時,小王子曾望著茫茫宇宙數星球,今時今日,我沒有星球可數,亦沒有落日可看,這短短的時間僅容我將面前人的所有記在了心底。

五百年後的我們,將星球殘骸收集了七七八八。我們千算萬算,唯獨忽略了清河星旁邊時空中的一處裂縫。

我們從尚為黑暗的太陽系回來,袖兜裏是拼湊完整的遺骸精髓,剛站住腳,身下時空就搖晃起來。

遺骸齊全,宇宙重分,錯軌分離,我們本就處在這軌道交界處,曦亭星與清河星以不可控的速度分開來。

裂縫深處,火紅與冰藍相接,光芒越來越盛,醞釀著千年萬年來宇宙深處的秘密,在這一刻宣發,暴風驟雨般將我們所創造的食物焚燒殆盡,唯留一顆顫顫巍巍的心願樹。

當年,我們的星球得以碰撞相遇,我們得以共同度過這本該黑暗的一千年,已經實屬萬幸,這是宇宙多少年來都未有過的良機。我知,宇宙重建,《宇宙法則》已然生效,這般相遇沒有第二次。

我早知今日總會到來,可是真正看著他離我越來越遠,我還是哭得喘不過氣。

他眼裏滿是我只見過一次的水光。

“宇宙錯軌了,抓緊我,永遠別放。”

“不……不……”

我努力拉著那只手,我惟願天荒地老永不放手。我們越來越緊,手卻越來越支撐不住。直到淚水模糊了雙眼,我看不清他的臉時,我們的手再也拉不住了。

“霽,再見。”

他的聲音很輕,輕的我抓不住一絲尾音。

他被帶去何方?

也許天涯海角,也許宇宙邊緣,也許是太陽系,也許是我永遠到不了的地方。

謝謝你,虹。

謝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裏,你是我的恩師,是我的知己,是我的親人,是你陪我度過我最難捱的歲月,是你給了我生活下去的希望。

往後的歲月,我將努力走下去,不管前路未知

……

又是黑暗一片。

那之後,我就抱著我的玫瑰,習慣了在黃昏時辰獨自坐在星球上看日落,在孤月時辰想念我死去的家人,在暗夜時辰睜著眼睡不著,在白晝時辰看茫茫銀河裏只有我和玫瑰的影子。

就這樣過了兩千年,當我自黑暗中睜眼,我才第一次看見這孤獨的銀河系裏出現了另外一個小小的星球。

那時的我,除了那一丁點可憐的自尊與思念外,當真是一無所有。

這便是滿盤皆輸

……

小行星已經亮了一顆,綺也失了聲音。良久,她眨掉眼眶裏的濕潤,啞著嗓子輕輕開口:

“十萬年啊,我們的人生真的太長了。”

“你真的要這樣看一輩子的日落嗎?”

我緩緩擡頭,神思穿越四千年波瀾的光景來到此時,長長的眼淚沒入我上揚的嘴角間。

我早有答案。

“我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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