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隨著最後一根蠟燭被輕輕吹滅，高塔中的一切都染上了與夜幕相同的灰藍調，在清冷月光的註視下歸於寂靜。

不管白天有多麽兵荒馬亂，太陽依然會準時降下，讓這個世界融進幽深的影子。

在管家爺爺最先整理好的，整座高塔最舒適的房間中，麥莉已經縮在垂了幔帳的床裏，沈沈地睡著了。

床邊的地上鋪著厚實柔軟的雲形地毯，對面的椅子上擺著蓬松的靠墊，原本灰撲撲的墻壁被精美的編織掛毯和幾幅顏料還未幹透的風景畫鋪滿。就連床邊矮櫃上的臺布，都裝飾著細致的刺繡和垂墜的金色流蘇。

在休茲印象裏只是個空洞方塊的屋子，只用了不到一個下午，就被改造成了符合公主身份的寢室。

雖然小公主自己布置的帳篷看上去也很舒服，但果然和這個還是不可同日而語啊。那個老爺子真是不得了。

不過看著這個完全以讓主人能安心休息為目的布置的房間，再聽著小公主均勻的呼吸聲……

休茲沒忍住，自己也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好困。

找個地方睡覺去吧。

他的身體自然地順著腦內的欲望行動，轉身，邁步，前進，

然後被管家爺爺死死扯住後襟拉了回去，其力道大得差點讓他窒息。

“身為侍從，在工作完成之前怎麽能擅自休息。”為了不吵醒麥莉，管家爺爺的聲音放得很低，只是依舊氣勢十足。

“哈……哈哈……好吧。”無奈之下，休茲選擇歪靠在門邊消極怠工。

好在管家爺爺也不放心他來做這些需要耐心的瑣事，沒再管他，自己端來一壺水放到麥莉床邊，將被隨便踢掉的拖鞋擺放整齊，再三檢查了窗子和壁爐，才輕輕地退出房間，關好了門。

但這樣還不算工作結束。管家爺爺又帶著休茲來到了隔壁。

和麥莉那個盡可能裝飾過的房間不同，這裏還是磚地灰墻的原始模樣，只在窗邊放了一張木桌和兩把椅子，也不知道他是從倉庫的哪個角落翻出來的。

“差別對待太明顯了吧，老爺子。”

“區區一介侍從，還想和公主殿下享受同等待遇嗎。”

管家爺爺白了休茲一眼，在這裏將麥莉的高跟鞋擦得幹幹凈凈，又搭配好了明天要給她穿的裙子，再三跟休茲強調明天一定要在爐火邊預熱五分鐘後再拿給公主穿。

休茲左耳聽右耳冒：“小公主又不是小孩子了，用不著這麽事無巨細地照顧吧。”

沒有管家女仆跟著的這幾天，她不是也過得挺好嗎。

而且比他好多了。

因為麥莉的小裙子被平整小心地放在一把椅子上，另一把則被管家爺爺占據，他在這邊也只有站著的份，只好抱著雙臂靠在窗臺上。

他等著管家爺爺再次火冒三丈，跟他長篇大論地解釋所謂的管家之道。

但這次他等了許久，卻什麽都沒有等到。

管家爺爺坐在桌邊，低著頭，仔仔細細地用綢布擦拭麥莉的小王冠，就連每一個鑲嵌了寶石的縫隙都沒有放過。擦拭完成後，又小心地將它放在了桌上。

“公主殿下從小就很貪睡，沒人去叫甚至能睡到午飯時間，但是上課的時間排得很滿，每天光是叫她起床就要費很大功夫。”

他看著王冠上青綠色的寶石，神色平和地，突然說起了無關緊要的事。

“老夫現在多做一件事，明天早上公主殿下就能多睡五分鐘。”

休茲茫然地眨眨眼：“不，所以我說，小公主已經不用……”

他的聲音慢慢消失了。

月光的邊緣落在管家爺爺的臉上，加深了他額頭與眼角上皺紋的陰影。

不光是稀疏的白發與胡子，他的皮膚上也有了蒼老的斑痕，放在桌上的手指，也幹枯皺縮，形如老樹。

休茲這時候開始，才第一次真正註意到他的老態。

就算是足以徒手和惡龍搏鬥的兇獸，也依舊無法戰勝名為“壽命”的天敵。

哪怕只是能讓她多睡五分鐘，也想要在還能做的時候為她做點什麽。

“老爺子，你……”

“哼，老夫不知道你想說什麽，但區區一個實習侍從，還輪不到你來為了老夫露出那種難看的表情。”

那個倔□□躁的管家爺爺又回來了，他起身對休茲做了個驅趕的手勢。

“這沒你的活兒了，現在是休息時間，趕緊回你的房間養好精神。明天要是敢帶著黑眼圈去臟了公主殿下的眼睛……”

管家爺爺微微偏頭，朝休茲露出了威脅的眼神。

果然這老爺子就是個兇獸！

“好好好，我知道了。”休茲轉身走出房間，對管家爺爺揮了揮手，“老人家也少熬夜，小心猝死啊。”

“少管閑事。”

“真是的，老人家就該慈眉善目地坐在搖椅上織織毛衣，那樣才可愛嘛。你這樣可找不到願意跟你一起去廣場跳舞的老太太。”

休茲只是隨口一說，本能卻在下一秒驟然拉響了警報！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管家爺爺堅實的手臂已經緊緊箍住了他的脖頸。

“等……救命……老爺子……”

“我差點忘了。”管家爺爺字面意義上地握著休茲的命脈，陰惻惻地在身後警告，“雖然仁愛的公主殿下允許你同住在這一棟塔內，但你絕對不許逾矩。要讓我看到你未經允許接近公主殿下的房間……”

“我……才沒……興趣……”

在休茲拼命地拍打管家爺爺的手臂，表示自己完全沒有那種想法之後，他才總算從死亡的邊緣爬回生者的世界。

“咳咳咳咳咳……你是真打算要我的命嗎。”休茲彎腰狂咳了半天，呼吸剛恢覆正常，前方又傳來一股瘆人的涼意。

“為什麽。”管家爺爺沈著臉問。

“什……什麽為什麽？”

這個問題一問出來，管家爺爺看上去更生氣了：“身為一個成年的雄性生物！怎麽可能對公主殿下一點興趣都沒有！那金絲般的頭發，那比寶石更璀璨的眼睛，那柔嫩的肌膚，還有比海妖的歌聲更悅耳的嗓音！面對堪稱世間珍寶的公主殿下，你居然敢說自己沒有興趣！”

“你到底想要人怎麽樣啊！我要是說有興趣，第一個要來幹掉我的人也絕對是你吧！”

“那當然了。”

“別仗著自己年紀大就不講道理啊！”

……

等到休茲終於成功回到自己的房間——準確地說是被管家爺爺踢回來的——一已經快到後半夜了。

“這一天也太漫長了。”

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

不過……

久違的躺在床上的感覺真舒服啊。

管家爺爺雖然一直叫著他“區區一介侍從”，但又嚷嚷著“侍從的待遇就是主人的體面”，甚至都不顧休茲的勸阻，硬是將他的房間也打掃裝飾了一遍。

當然不可能像麥莉那邊一樣豪華，但至少有柔軟的床鋪，幹凈的桌椅，衣櫃裏甚至還掛著他今天穿過的那套燕尾服。

“真是麻煩的老爺子。”

休茲無可奈何地吐槽了一句，翻了個身，拍拍枕頭，準備好好享受一天的奔忙後終於贏來的睡眠。

然後……

“誒？”

他就看見了一雙熟悉的青綠色眼睛。

青綠色的眼睛眨了眨。正穿著單薄的睡裙掛在繩子上，從樓上的房間試圖降落到休茲陽臺上的麥莉也楞住了。

尷尬而凝滯的空氣稍縱即逝。

“回去！現在！立刻！馬上回去！不然那個老爺子真的會來殺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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