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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荒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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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 這個酸不酸?”

竹編籮筐裏的李子還剩下一半, 顏色青中綴紅,攤販阿姨一再向顧客強調說這個是剛從樹上摘下來的,純天然,無加工, 可新鮮了。

我承認,我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李子, 也是第一次在路邊的小攤邊上停留。

“不酸!一點也不酸!很脆口的。”攤販阿姨熱情洋溢。

我笑了笑, 移開目光, 默默轉身, 繼續沿著這條路散步。

“哎,真的不酸,小姑娘你嘗嘗!”

“……”

就是因為不酸, 所以我才對它沒有欲望,也不想購買。

好像不管哪裏的人們,吃水果都喜歡吃甜的。

好想吃點酸的, 尋了一路, 都沒看見靠譜的食物。

我在這個南方小鎮已經停留四天了,此處距離我給自己定義的故鄉小鎮很遠。

這裏沒有成片成片的梧桐樹, 也沒有梧桐花。

更沒有我記憶中的弟弟。

今天是2018年4月16日。

我已經很難記起與她有關的事情。

我試圖把每一個分支全部整合起來, 我希望我是一個完整的個體。

我恢覆了吃藥的任務, 每天吃三類, 抗躁狂的, 抗癲癇的, 非典型抗精神病的。

銘記時間可能是毫無意義的。

我活著所做的一切也許都是毫無意義的。

以此推論,世界的運轉也是毫無意義的。宇宙的存在也毫無意義。

就像這些白紙黑字被留下來的獨白,同樣意義不明。

我這一生會做許多無意義的事情。

問題是,由誰去定義那些所謂的意義?

心跳停止了好長一段時間,每一天都跟自己說很多次“沒關系”。

踩碎過往,殺死自己,破土而出,浴火重生。

跌倒,傷得很重,然後爬起來。這就是人生。

我還沒走遍這個頗為現代化的城鎮,我所住的酒店並沒有讓我體會到城鎮與城市的區別。

吳文第無數次揚言要追蹤我的具體位置,都被我用一句話逼退了——“你來了正好,我們的絕交儀式可以啟動了。”

然後他就安靜了。

我總覺得吳文是個大傻子。不是指他的智商不過關,而是指他在充當我的朋友時,總是很好被欺負,以至於讓我成為了一個實打實的大壞蛋。

近來睡覺總是做噩夢,夢裏發生的事情無一例外都很兇殘。是那種…在我清醒之時無法面對的事情。

比如水族箱裏的最後一條魚死了;或者是大巴車撞飛了母親,我就站在不遠處,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又或者是發現自己被小姐姐砍成了人彘,獨自躲在洗手間裏自殘,鮮血流進下水通道裏。

清晨醒來時,總是需要用很長一段時間來恢覆,坐在椅子上,把自己從夢境裏拉出來。

很恐怖,每一次都很恐怖。就像是從陽光裏突然跌至深淵,就這樣坐著,聽音樂,抱膝蓋,發呆,無聲地流淚。直到完全擺脫夢境。

我總想多做點事情,再多做點什麽,隨便什麽都好,不要躲在黑暗裏,不要用自己的思維去解構事情,不要突然歇斯底裏咬被子。

每一天都想要覺得自己比昨天更帥一點,但也有可能在下一刻突然分崩離析。這種感覺太糟糕了。並且無法被我所掌控,意味著不知道還要糟糕多少次。

依然很難,依然很怕。

這至高無上的癲狂與潰爛。

達摩克利斯之劍不斷地刺進我左心房,直到我跪地、蜷縮、求饒。

說好痛,說活著無意義,說我還能再堅持一會兒,然後坐在明亮吵鬧的房間裏看完一萬次日落。

為數不多在堅持的事情是在平行時空說話。這是一個很玄妙的概念,我不希望與窺見我文字的讀者產生任何聯系,所以我把她們定義在時空的另一條線上。

平行時空是無法交錯的,真希望人們懂得網絡帶來的距離有多大。

我也誠願自己能與現實生活裏的讀者永遠保持距離。因為,距離一旦消除,人們就必須用自己的價值觀去判斷所謂的好壞。

我希望我在讀者眼中永遠是個大壞人。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壞人。

這樣,等時間到了,當世俗的觀念在她們腦中產生化學反應,即便她們對我的看法再糟糕,對我而言也不具備任何影響。

因為,從一開始,我就自詡以一個壞人的身份出現在她們的視野範圍內。

人們不聽勸,便是活該,畢竟我早已言明。

還有一些時候,某些強烈的渴望也會突然產生,但是卻會在產生之後又快速地消弭。

令我感到無能為力的是,這個產生又消失的過程越來越快了,轉瞬即逝。

一個留不住任何渴望的人,他會死得很快,或者活得很痛。我知道的,我一直很清楚。

膝蓋好疼。

問自己,明天會下雨嗎?

大夏天裹著羽絨服,呆坐著等天亮。

不要睡覺,因為睡覺是死亡的遠親。

我被黑暗判了一夜之刑。

人可以在一個夜晚把自己殺死無數次,也可以在第二天清晨的某個瞬間重新變得陽光快樂。可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在夜晚做了什麽——放棄呼吸,感受流逝,死了再死,自埋自葬。蒙著厚厚的一層泥土站起來洗漱,開始新的一天。

好糟糕,電腦開了又關,耳機摘了又戴,突然無聲大笑,突然捂臉痛哭,壞透了,這種神經質的掙紮。

餵,你還好嗎?

你的列車開到哪兒了?

如果你需要我,就載著我一起走。

我們去一個沒有自己的世界。

因為,自我,就是人類的終極刑罰。

梧桐樹,都市魚,三色冰淇淩,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著這幾個詞語,這樣就不會忘得太快。

Are you going to tell her about me

No.

Why not

Because…

“大叔啊,這風箏真的能飛起來嗎?”

我拽著手中的大蜻蜓風箏,甚是懷疑,這完全不對稱的結構,一看就不太可能起飛…

而玩具店的老板一臉胸有成竹地保證道:“當然能!我們店裏的風箏都能直上雲霄九萬裏!”

“……”

我對自己的物理常識擁有絕對的把握,我不認為這種重量結構不對稱的玩意能飛到雲霄九萬裏…

老板又舉例子:“不久前有個小姑娘也買了我們店裏的風箏,她可喜歡了那風箏了!你們小姑娘不都喜歡這種漂亮的東西嗎?”

“……”

我還真不好意思告訴這位一臉胸有成竹的老板——我生理是女性,但除此之外,我全身上下沒有一點與女生有關的特點,不說話的時候,所有人都會以為我是個男生。

而且我也不喜歡這種…嗯…外表花裏胡哨的漂亮風箏。

我只想要一只能飛起來的風箏…

“小姑娘你要是不相信的話,就拿著這風箏去放飛試試看啊,”約莫是身為一位玩具店老板的榮譽感在作祟,這位大叔強烈建議我去放一下試試看,“要是真的飛不起來,你給我們退回來,我給你退錢,真是,我們生意人都很講信用的好吧,你這小姑娘怎麽就是不信呢……”

“也行,”我懶得跟這位偉大的生意人較真,我一邊付款,一邊說,“那我先拿去放一放,祝你生意興隆。”

巨大的蜻蜓風箏讓我成為街頭眾人的矚目對象。

而我最擅於把眾人的目光淡化為虛無的存在。

我坦然地拽著大風箏走在這條老街上。

然後我看見了一只和我手裏的風箏一模一樣的風箏,它的主人正跪在地上拯救它。

如此熟悉的背影,清瘦的,骨架小的,短發,超短牛仔褲,白色長袖連帽衛衣,白色帆布鞋,藍色小背包,天藍色折疊遮陽傘…

幾乎讓我停住了呼吸。

街上的車輛並不多,行人較多,但都沒沖散她的身影。

有那麽一刻,被拉長的一刻,我扔下風箏,跑過去,從背後抱住她。

“你是我的饒束嗎?”

一張驚慌失措的臉頰轉過來,側對著我,顯示出一種久別重逢的甘霖氣息。

這氣息該死地讓人無法思考。

我承認我很孤獨。

我需要那個人出現在我的世界裏。我需要與她相依為命。我需要為她攀爬上這座高不見頂的山峰。我需要她理解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

而那個正在拯救風箏的少女也如我所願一般靜止了。

我喜歡這種靜止。

這種因為我的出現而發生的靜止。

“我好想你。”我閉上眼睛,我累得差點沈睡,我趴在她的肩膀上,我說:“每一天,每一次無以為繼,我都會想起你。”

她一動不動,她手裏的風箏掉下去了。

我帶她回了酒店。我還拽著那只大蜻蜓風箏。

散步,閱讀,曬太陽,放風箏,看影視劇,用同一副耳機聽音樂。

我和她一起做了很多事情,但她好像已經無法病愈了,她陷入了一種癡呆又敏感的狀態。

大多數時候,她是神志不清的。

嘴裏冒出一些旁人無法聽懂的話語,偏偏她自己還覺得那沒什麽問題。

她換裝頻繁,她愛聽 LP,她失眠嚴重。

我離開了酒店,找了間環境較為幹凈的旅店,帶著她一起住了進去。

因為,她在酒店總是失眠,總是做噩夢,說睡不著,很折磨。她更喜歡狹小的空間。

旅館的房間正好合適,夠小,夠密封。

旅館下面有一個早餐店,每天早上我們都坐在大遮陽傘下面,面對面用早點。

她喜歡喝咖啡,我還是喜歡喝酸酸的果醋果汁。

我從沒問過她之前去了哪裏,為什麽沒跟我在一起…因為,顯而易見,這種問題是沒有答案的。

“你真的不打算工作嗎?張修。”她啃著面包問我。

“我為什麽要工作?”我交疊著雙腿看她,“我並不缺錢。”

“可是,你還很年輕……”

“嗯…”我沈吟,我沒有立刻否定她,我彎著眼睛笑,“可是,我不會比別人更長壽。”

“萬一呢?萬一你一不小心就比別人更長壽了呢?”

“沒有萬一。我很清楚我自己。”

“好吧。”她把臉蛋埋在臂彎,悶著聲音說:“但我私心希望你能比別人更長壽些……”

我抿唇笑,攤開十指,用手指變幻出各種造型的影子。樂此不彼。

我想我不會是個長壽之人。因為我不認為自己的生命有多重要。

“青菜。”

“茄子!”

“我說青菜,直接用水煮就行了。”

“什麽啊!那種東西誰能吃下去啊!我要茄子!就要茄子!燜茄子!”

“……”我這種口味清淡的人差點被她氣暈。

我抽了張紙巾,邊擦手邊走過去,靠近她,突然抱住她。

一場空,一陣虛無,對我而言無比熟悉的空蕩感。

我不以為意。

“這樣就安靜了。”我說,臉色平靜。

只要用行動證明你並不存在,就安靜許多了。

雙臂在空中環成了一個抱人的弧度,悲傷又孤寂。

我緩緩放下雙手,擦手,若無其事地對餐館老板說:“給我煮一個青菜,什麽調料都不要添加,只用水煮就行了。”

廚師的神情還停留在驚訝又癡呆的狀態,他緩緩點頭,握著鍋鏟說:“好”。

走出餐館後廚那一刻,我想起華南大橋和廣州國際會展中心,忽而腳步踉蹌,難以站穩。

“不要難過,”她在我身邊說,“張,不要因命運降予你的壞東西而感到難過。”

我看見了她的單眼皮大眼睛,還有那張帶著嬰兒肥的臉蛋,以及一頭烏黑漂亮的短發,甚至連右腿膝蓋上的刀疤都顯而易見。

在此之前,我一直看不清她的模樣。而現在,我終於看清了。

“不。”我搖頭,後退,雙手在身前輕輕搖擺,低下頭,幾欲窒息。

“不要這麽鮮活。”我難過得快要哭了。

“我會再一次當真的。”我撞倒了餐館的一張椅子,哭了出來,眼淚肆流。

整個餐館寂靜無聲。

人們都在用怪異的眼神打量著我。

而我面前並沒有那一個癡癡呆呆、乖乖巧巧的女孩。

我獨自站在餐館的桌椅中間,皺縮著臉,淚如雨下,平生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瘋得徹底。痛得窒息。

那一天是2018年5月19日。

回到旅館房間後,我吞了一把超劑量的藥粒,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2018年5月20日。

我很久沒有體會到那種感受了,那種,心臟悸動、緊張、期待、酸與顫抖一齊流過胸腔的感受。

死倒不是可怕的東西。

死不死都沒什麽好怕的。

所有人都會被遺忘。

在這個不會下雨的地方,我好像,也難以避免,漸漸地,死去…

2018年6月2日。

疲憊與倦怠占據身心。

虛擲了一些錢,希望自己不要死太快。

在什麽都不想做的時候,至少還有事可做,真是再好不過了。

可是,也總有這樣一些時刻,認定自己命不久矣。

會去傷害那些愛我的人,愛我的人也毫不吝嗇地傷害我,久而久之,循環往覆,我真不相信這世上還有所謂不求回報的愛與關懷。

活著真的好難,很快我就不知道該怎樣面對明天了。

每時每刻都有立刻放棄的想法,感受不到生機的時候就把耳機音量調到最大聲。

2018年6月4日。

今天也是不想睜開眼睛的一天。

沒有想要好好生活的意願,只想就這樣腐爛,不想拯救自我,更不想拯救別人。

2018年6月5日。

夢見弟弟舉著槍要射殺我。

我逃進迷宮,奔向那座昏暗恐怖的老房子。

最後,我殺了他。

夢裏,我還跪在老房子面前,哭到肝腸寸斷。

因為,實在太可怕了——人們竟然可以在恐懼的情形下投靠向自己本身就懼怕的地方,以此來躲避自己的恐懼。

——夢裏那座老房子,是大人們鎖過我的地方之一。

2018年6月7日。

午休醒來總要用很長時間回神。

一顆腦袋昏昏漲漲,好像哪裏都不對勁。

2018年6月9日。

今日中國高考應該結束了。

中午午休夢見了香蕉,我跟她說我又拿了一次年級第一,太沒意思了,沒有更高的噱頭了。

香蕉給了我一盒話梅,她說那是很鹹很酸的零食,等我晚上覆習困了時就可以嗑一顆,提神。

我收下了,我帶著那盒話梅上學,一直到初中畢業。

我總是跟姐姐說,香蕉才是最疼我的最疼我的最疼我的呀,哪像你,你一點也不疼我…

等到高中,顛覆理智之時,刀尖劃破皮膚,深入肌肉的時候,我才猛然想起那種…被刀具綻開皮肉的痛楚。

我才明白腿上那道刀疤是怎麽來的。

我才想起香蕉對我做了什麽。

我總是把這種殘忍的事情忘掉,我總是把這些記憶分配給不同的我自己,企圖以此減輕自身的痛苦。

我還想起,從小到大,每當三姐妹走在一起,姐姐總是和香蕉牽著手,而我總是走在她們的身後,我每次都把自己的雙手裸·露在外,掌心向上,擺出一種等待的姿勢。

因為,我也很想要被人牽牽手,就一下吧,一下也好…

可惜,我是最聰明的,卻也是最骯臟的,最被人嫌棄的。沒人願意牽我的手。

2018年6月17日。

在平行時空深愛著我的一個人也被人們殺死了。

可見,愛的確是一個危險的不利因素,感謝她最終又證明了這一點。

還有,人間是留不住願望的。

這是一個真理。

2018年6月25日。

生活不就是這樣?

我所站著的凳子,隨時可能被人們推倒。

然後,懸在我脖頸的那根繩子,就開始生效了,殺人了。

你不能說人們就是兇手。

但,你也不好意思說人們不是兇手。

2018年7月6日。

我斷斷續續地寫著這個故事,在家裏,在車上,在飛機上,甚至在某些公共椅子上,當我有說話的欲望時,我就會在這個框架裏講述一切。

曾經我真的一度信任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但事與願違,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律明顯不是如此簡單的。

人類的劣根性主宰一切。

我真誠地願意年少的張和饒束都能堅持各自的理念,我真誠地希望我能以一個完完整整的個體存活著。

我曾認為這個世界是善惡分明的。

我以為,善會遲到,但絕不缺席;惡會先行,但無法長久。

可是你看,明顯不是這樣的,當·權者利用著所有的一切善惡,他們沒有善惡之分,只有高低之分。

我凝視著他們的所作所為,我跳出這個框架,我狂笑不止。

為這謬然的社會,為這被奴役的人們。

2018年7月28日。

離開那些小鎮後,我開始尋找一種生而為人的意義。

我曾說自己就是賦予一切意義的人,我對此深信不疑。

尼采的超人不一定不存在,正如我一直充當著我自己的超人。

百分之八十的世人都是膚淺的,我希望這百分之八十的人們不要看見我的自言自語。

我不認為這百分之八十的膚淺人們能理解我的話語。

當然,誰又能說,到底誰才是那百分之二十呢?

我對世人沒有任何信任感。

我游離於社會之外,卻也活在更深層面的社會之中。

沒有愛,沒有恨,沒有牽掛,沒有欲望,沒有弱點。

我恣意而散漫,瘋狂且放肆,社會法規在我眼前一文不值。

我漸漸忘卻伴侶,也不需要伴侶。

我與孤獨共舞,卻不再被幻覺支配。

我仍以My demons呼喚你。

親愛的你。

無名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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