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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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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mories concern/ Like opening the wound/ I am picking me apart again」

「 You all assume/ I am safer in my room/ Unless I try to start again」

「I do not want to be the one/ Who battles always choose」

「I am breaking the habit tonight」…

從餐廳旋轉門走出來,他摘下耳機,音樂頓時消停。

他把耳機線繞在指間,無規律地晃著。

遠遠地就看見了丁恪的車,從露天停車場緩緩開過來。

張修停在餐廳臺階之上,破天荒地,擡手,把衛衣連帽往後翻開,松散地垂在頸後及肩側。

他向來很擅長利用服裝搭配突顯出自身某方面的氣質,或暗黑,或幹練,或清冷,或高貴,甚至美麗與妖嬈。

而現在,這樣一身穿搭,深灰色九分牛仔褲,黑色寬版長袖衛衣,白色運動風板鞋。戴帽子之後,他用手指把偏中性的碎發輕輕撥開,露出全部的眉眼。再挽起衛衣衣袖,直到臂彎,露出白皙勻稱的小臂和左手腕表。最後把之前脫下來的那件薄風衣反手搭在左肩。以最隨性最慵懶的姿態站在餐廳廊下,任由各種燈光照在自己身上。

這叫少年。十足的少年感。他再清楚不過了。

丁恪喜歡他這種少年感。他也清楚。

昨天丁恪去他家裏的時候,無緣無故遞給他一頂拼色棒球帽,說:“這款適合你,先生。”

當時張修沒多說什麽,只禮貌性道了謝。

據說五官精致的男性是男生女相,虛有皮相,不見骨相;也許靜態驚為天人,但動態就挺一般了。這是中國人的說法。但張修猜測丁恪並不讚成這個說法。雖然丁恪自己就是中國人。

否則,跟他相處了兩個多月,靜態動態皮相骨相什麽都看了無數遍了,丁恪為什麽直到現在還頻頻從車內後視鏡觀察他?

保護一個人,絕不是這種方式。

與此相反,事實上,越專業的職業安保,越不會讓被保護對象感到不自在。

何況丁恪還是霍羅德親自培養出來的,難道他的職業操守就那麽低級嗎?

丁恪把車停在餐廳門口的階梯下,張修晃耳機的小動作還在繼續。

他等著丁恪打開車門走過來,自己也沒有走下去的意思,就這麽站著,看著,眉眼含笑。

一種有意為之卻又了無痕跡的笑。

連這個笑也顯得非常少年,非常……勾人。

男生女相麽?

那聽過“恃美行兇”嗎?

笑。

饒束真他媽想哭啊!

就五分鐘之前,她路過一間奶茶店,迎面沖來一個熊孩子,見著她跟見著親媽一樣,把一整杯奶茶奉獻給她當洗手水了,還撞得她找不著北。

撞完之後,熊孩子真正的親媽倒是來得特及時,對著饒束道了一連串的歉,然後立馬領著孩子走了。

留下饒束一個人站在夏風中,滿頭黑線。

衣服被澆濕了一點並沒關系,重要的是手。

這麽一澆,她感覺自己手上捧著的那少年的痕跡也一並被沖刷幹凈了。

饒束皺著眉去奶茶店借用洗手間,簡單清理了一遍。

擡頭看鏡子的時候,她發現自己額角的頭發都濕了,但這應該是汗,而不是奶茶。

她突然覺得好荒謬,滿大街尋找一個才見過兩次的人。

但是誰說,我們的生命本身就不是荒謬的呢?

歸根結底,活著也是一件很荒謬的事。

以指為梳,饒束梳了梳自己的短發。從小到大,她都沒留過長發,總是趁頭發長到及肩時就自己架著剪刀剪掉了。

最近好像又變長了,她計劃著考完期末測試要剪一次頭發。

“先生,你的頭發是不是該修剪了?”

丁恪站在倒數第一級石階上,從這個角度看少年,溫和地笑了一會兒,才問出這句話。

本來丁恪是比張修高的,但兩人隔著一級石階的時候,他又比張修矮一點了。

少年眉梢眼角都蘊著細碎的笑意,跟平時不太一樣。

丁恪還是那副和煦穩重的模樣,只有輕微滾動的喉結出賣了他見著眼前人的真實反應。

夏風把張修額角的頭發吹亂了,貼在桃花眼側邊。

“太長了?”他反問,站著沒動,反手拽著自己的深藍色薄風衣。

丁恪笑笑,“有點。”

少年眨眼睛,“不好看嗎?”

“……好看。”丁恪移開視線,看了一下他身後的餐廳,又問:“你晚餐吃了些什麽?”

“吃多了,想散步。”少年答非所問,略低了頭,收起耳機線。

丁恪端詳著他的一舉一動,冷不防他擡起頭,兩人視線相對。

“丁助理,想跟我一起散散步嗎?”張修問得很隨意。

以保障他的人身安全為名義而跑來接他的丁恪卻脫口而出:“好。”

張修淺笑,順手把肩上的風衣外套扔給他,“幫我拿。”

少年衣服上清清淡淡卻又無處不在的青檸氣息撲鼻而來,丁恪楞了一兩秒,覆又強裝自然,把他的外套規規矩矩地挽在自己的臂彎裏。

“……好。”丁恪聲音微啞,清了清嗓子,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沒什麽異常一樣,又重覆了一遍:“好,先生”。

“有點熱。”張修走下石階,堪堪擦著丁恪的身側走下去,問:“附近有陰涼一點的地方嗎?露天的。”

“應該有吧,”丁恪也轉身跟著他下來,“我帶你走走吧,先生。”

他剛說完這句話,聽見少年忽然笑了起來,他加快腳步追上去,“怎麽了嗎,先生?”

“沒。”張修放慢了步調,等他走上來才說:“我只是想問丁助理,我們方向認知障礙患者也需要尊嚴的,你不知道嗎?”

丁恪又楞了,但很快又調整過來,“先生是想說路癡少年也要尊嚴嗎?”他笑著說。

“是美少年,謝謝。”張修半開玩笑地糾正著。

他側轉臉,不經意看了丁恪一眼,那神情裏帶著十足的少年人的嗔與驕,還垂下眼眸笑。

“……在我這裏,你……”看著少年這樣的神情,丁恪說話艱難,像壓著什麽一樣,偏偏周圍行人漸多。

他挨近少年,說下去:“在我這裏,你永遠有至高無上的尊嚴。我……”

“嗯?下文呢?”

丁恪卡了一下,話鋒調轉,笑了笑說:“我走後面吧,把方向告訴你,這樣先生的尊嚴感就不會被降低了。”

“是嗎?”張修朝他挑挑眉,“我以為兩個人散步應當肩並肩。”

“……好。”

緣分之所以妙不可言,是因為它總在我們以為這就是劇終的時候又悄然為我們寫下了續篇。當然,也有反過來的情況。

只不過,這一次,緣分顯然比較照顧饒束。

雖然她還沒預見到這是她生命裏最狠重的孽緣。

行至燈火闌珊處,照例留意著四周,視線環顧不到一圈,饒束就認出了張修的背影。這回他沒戴帽子了。

跟廣州街頭上其他洋溢著青春活力的青少年不太一樣,他身上總是罩著一層玻璃罩,行走在人群中也疏離得讓人心驚。

他跟一個年輕男人走在一起,但不是先前在會展中心B區問她姓氏的那個花襯衫男人。

怎麽這麽快又換了個人?

他們像是在閑逛,順便閑聊,走得很懶散。

饒束從來沒認真思考過張修的身份背景,連模糊版本的也沒想過,潛意識裏只當他是個不好接近的少年。

但這會兒,饒束覺得有必要思考一下了。

為什麽,他的同伴都不是同齡人?這不是很奇怪嗎?那個年紀的男生,能跟其他年齡階段的同性玩得來?很少吧。大家都是同齡人紮堆兒玩的,頂多差個兩三歲,也很難看出年齡差異。而他與他的同伴,很有可能已經差了一個年輪了。

饒束想著這些想不明白的問題,悄悄隨著他們的散步方向走去。

拐過噴泉水池,往林蔭道去了。

大晚上的,散步散去林蔭道做什麽?不害怕樹上突然掉下一條蛇或者毛毛蟲什麽的嗎?

林蔭道的行人並不多,彼此之間很容易發現對方。

饒束學著之前兩次少年的樣子,戴上衛衣連帽,試圖不被註意到。

哦,下意識做出戴帽子這個動作後,饒束才恍然大悟般想到:也許,有沒有可能,他總戴著帽子的原因,也是因為不想被註意到?

還沒等她深入思索這個問題,前面那兩人毫無預兆改變方向,直接就掉轉頭了。

饒束趕緊低下頭,雙手揣在衛衣口袋裏,也立馬轉了個身,裝作散步一樣往回走。

但她很快反應過來,按照這樣的走位,很容易把他們跟丟。

於是饒束停下來,往旁邊的一棵大樹挪,想等他們走過去之後再跟上去。

她從口袋裏扯出耳機,塞上,拿著手機,假裝低頭找歌。

…「Cultured my cure/ I tightly lock the door/ I try to catch my breath again」

「I hurt much more/ Than anytime before/ I ha·ve no options left again」

「I dont want to be the one/ Who battles always choose」

「Cuz inside I realize/ That I am the one confused 」

「I do not know what is worth fighting for/ Or why I ha·ve to scream」

「But now I ha·ve some clarity to show you what I mean」…

充當一次過客。

傾聽一次心跳。

見證一次扭曲。

理解一次黑暗。

很多年以後,饒束再次路過廣州這條林蔭道,再度回想誰的臉龐,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該用什麽去證明,在你孤傲伶仃的背影之下,我還看見了你一片空白的側臉,鋪天蓋地的暗影潛伏在你腳下。

而我只是站在命運的旁邊,與它一同沈默,沈默地看著你遠去,從來未曾回頭。

“先生。”

丁恪遞了一瓶純凈水給張修,兩人已經繞回餐廳停車場了。

“謝謝。”少年明眸淺笑,卻沒接那瓶水。

他今天各處反常,但又反常得不太明顯,只在細節處隱晦傳達,在每一次揚眉淺笑中惹人遐想。

他就像水晶琉璃燈,自身有一千面,便有一千種閃耀。

丁恪的職業素質再高,也架不住這謎一般的少年千百次閃耀。

“不喝?”丁恪晃了晃水瓶。

張修停下腳步,擡眼看著他,不說話,看到他懂為止。

或許有一瞬間,霓紅燈閃之際,情思衍生之時,丁恪想抱住這少年。

不知道,沒人知道,連張修也不知道,或許只有丁恪知道,到底有沒有過,這樣的沖動。

丁恪被他看得楞了很久,爾後才找回自己一貫的穩重形象。

他擰開瓶蓋,遞過去,“要這樣?”

“這麽遲鈍的助理大叔,我能不能要求退貨?”張修開著玩笑,接了那瓶水。

“大叔……”丁恪咳了兩聲,“你明明知道我也是九零後。”

“那對我來說還是大叔。”

“好吧,先生。”這聲“先生”就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樣。

當少年喝水的時候,微仰著頭,喉結弧度漂亮,緩慢滾動,一派優雅。

丁恪的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裏看了。

而在他們身後不遠處,另一個人卻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喝水的人。

這是饒束第一次感受到什麽叫做——談笑風生中的奴役與被奴役。

連,喝水,也可以由別人伺候到這般地步的嗎?

如果不是很親密的關系,那就是很遷就的包容;如果不是很遷就的包容,那就是很分明的尊卑。

饒束看不明白。

關於張修的很多東西,現在的她,都還看不明白,困惑得很。

她眼看著那個年輕男人走到車子旁邊,先打開了後座的車門。

粵A08757的車牌號,饒束當然沒忘記,這是上回在華南大橋違規停放的那輛車,接走少年的那輛車。而現在這個幫他打開車門的,應該也是那一晚的那個年輕男人。

果然,男人側轉身的時候,饒束就看清了他的樣貌,的確是那個稱呼張修為“先生”的男人。當時她還猜測過,那會不會是一個快車司機……

現在看來,顯然不是司機。

“司機叔叔還堵在高速麽?”

張修往車子那邊走去,順口問了一句。

丁恪卻不自覺皺了眉,“比你年紀大的,你都習慣叫他們‘叔叔’嗎?以前倒不知道先生還有這個習慣。”

少年笑,眼裏藏了促狹,“是啊,丁叔叔。”

他走到丁恪面前,說話之間不經意就吹出了一口涼氣,清新好聞,拂過丁恪的臉頰。

少年彎著眸子問:“喜歡……我這樣叫你嗎?”

丁恪像是震驚了。

張修在感知,丁恪內心的湧動;在估測,丁恪眼裏的自己傳達了什麽信息;在計算,丁恪對他所傳達的信息會怎麽反應。

偏偏笑得滴水不漏,盡管手指微微顫動。

他很清楚目前境況下,自己最大的勝算在哪裏。但卻依然不可避免感到反胃。

對自己感到反胃。

他想嘔吐。

腦海裏一遍一遍回響著一句話:張修,倘若現在就怕了,以後你又該如何?

路,還長著呢。

別怕。

他們挨得好近。饒束把自己的眉毛擰起來。

耳機裏的音樂索然無味,她全部的註意力都放在年輕男人和少年那邊。

饒束幹脆關了手機上的音樂軟件,把手機和耳機一起收進口袋。

再擡頭看過去時,她發現張修已經不在車子旁邊了,大概是坐進去了。

但車門沒關上,那個年輕男人還扶著後座車門,略彎了腰,不知在同裏面的少年講什麽。

饒束遠遠地看著,餐廳外的霓虹燈把城市夜幕下的一切都映襯得繁華又變幻。

丁恪彎著腰幫張修把水瓶蓋擰上。

見少年靠著座位坐得隨意,丁恪提醒:“先生,系好……”

一開嗓,才發現自己聲音啞得不尋常。他沈著氣,清嗓子。

“感冒了?”裏面的人問。

丁恪一手撐在車門門框的上方,低著頭看他,滿臉寫著千言萬語,又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瞇了眼,定定看著少年。

“怎麽不說話?”座位上的人側仰起頭。

他擠出一句話:“先生覺得,我應該是怎麽了?”

少年又笑,“那你覺得,我會怎麽覺得?”

丁恪沈默,目光游移,始終繞不開那張嫩得完全擔不起“先生”這一稱謂的臉。

張修也不說話,眼睛與他對視,內心與自己對視。

Tik tok,tik tok,tik tok…

他忽然擡起手,漂亮長指攥住丁恪西裝外套下的襯衫衣領。

“丁恪。”這是張修第一次叫他的全名,也是最後一次。

丁恪撐著車門,氣息變粗,喘出聲音。

他看著少年薄唇開合,在問他:

“你是想要保護我呢,還是想要我?”

“……”丁恪的表情不斷變幻,“先……”

襯衫衣領被人輕輕往裏拉去,少年把他拉得更近,湊過來,在他耳邊無聲呼吸。

好聞的青檸味淹沒了兩個人,丁恪聽見他說:“肯定一點告訴我好不好?不要讓我亂猜。你知道,少年人,就愛胡思亂想。”

短短幾秒內,丁恪的腦子可能轉了八萬圈,喘氣的聲音連他自己都聽得見。

“先生,你怎麽……”丁恪可能語塞了,順從本能,側首,貪婪呼吸。

他看不見,交錯在他肩側的那張臉盡是諷刺和漠然;也不知道,攥著他衣領的白皙五指下一步要做什麽。

丁恪擡起下巴,蹭過少年耳鬢的絨毛。伸手攬住他纖瘦的身,唇很快就要碰到他臉頰皮膚……

“你在對我做什麽呢?”

熟悉的聲音,語調卻像是被冰凍了一樣,與之前截然不同。

仿佛被一盆冷水潑了頭,丁恪僵住,一動不敢動。

因為有槍口準確地抵在他心臟位置上。那把槍還是他自己的。

“抱?吻?”張修與他拉開距離,面無表情,長指隔著丁恪的一層外套口袋布料握住丁恪隨身攜帶的手·槍,扣動扳機,槍口對著槍的主人。

“這樣的心思,做我的助理?”他長腿一屈,膝蓋頂在丁恪的小腹,聽著丁恪短促的吸氣。

伸出另一只手,張修從丁恪身上摸出手機,扔了出去,“告訴我,為什麽,我沒有直接調集人員的權限?嗯?”

“你……你還小,我想要先生安心上學。”丁恪的語氣淩亂得快要分裂了。

“你想要?”

“……父親也是這樣想的。”丁恪是霍羅德的養子之一。

“是嗎?他是這樣想的,還是這樣說出來過?”

丁恪說不出話來了。礙於心臟上的槍口,他不敢動。

看上去,占主動權的好像是少年,但他們雙方都清楚:現在駐留在廣州的人員,全都直接聽命於丁恪。張修只是一座孤島。他手裏只有一把槍。

即便如此,他還是瞇了眼說:“記著,誰都可以是傀儡,我這人,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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