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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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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計算過步行兩萬需要花費多長時間麽?

沒有吧,誰他媽這麽無聊會去計算這種玩意?又不是競走比賽。

總之張修沒有算過。

他步行時總是懶懶的;插著兜;聽著音樂;喝著飲料;沿著某一條路線直走,連彎都不拐一下的;間或把尊貴的手從兜裏伸出來,白皙指尖撥一下額前的碎發——這是旁人眼中的散步時的張修。

旁人是哪些人?在張修的世界裏,旁人分三種。一種是希望他活著的人,一種是想要他死掉的人,還有一種是與他無關的陌生人。

方才那個女孩屬於第三種,與他無關的陌生人。

不胖不瘦,斜劉海短發,白色長袖衛衣,海藍色短牛仔褲,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跟其他年輕女孩子沒什麽大的區別,唯獨踩著水泥地的那雙短襪過於突出,昭示著她決定結束生命之前所進行過的微小儀式——脫鞋。

知道嗎?尋死的人大致可分兩種。一種是怎樣死都無所謂的人,隨他媽的便;另一種是連死也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死的人,死得特有儀式感。

方才那個女孩屬於第二種,一個追求儀式感的人。

腦中忽閃而過一個畫面,張修笑了一下。他在想,如果他死,應當是走著走著就漠然地栽下去了,可能連橋下的珠江水都對他的死反應不過來,懵成傻水。

前方有個垃圾回收桶,張修經過時,停頓了一會兒,側身,慢條斯理,逼真地模仿著扔紙團的動作,借著這個角度,用眼角餘光去觀察後面的那個女孩。

他在確認一個陌生人的安全。

饒束已經沒有站在原來那個位置了。

那個,十幾分鐘之前她還以為會成為她的死亡地點的位置。

饒束順著華南大橋左邊的人行道往前走,無所事事的步調,充斥著迷茫的速度,她把雙手揣在衛衣前面的大口袋裏,環住自己的腰身。這個姿勢總是讓她感到安全。

晚上七點到八點之間的廣州夜晚,有著令人炫目的生機與繁華。

只是,在這般生機與繁華面前,饒束卻覺得,所有人都離自己好遙遠。

耳邊的汽車聲音絡繹不絕,口袋裏的手機死一般安靜。

下午考完選修課的期末測試之後,她就出來了。沒吃晚飯,沒拿東西,從廣東金融學院一直晃蕩到華南大橋,坐了幾站公交,走了幾條大街,漫無目的,無去無從。

下午五點鐘的時候,饒束曾蹲在橋頭,想給她親姐打電話,但是她覺得,可能電話一撥通,自己就會哭得說不出話。

饒束跟家人講電話總是很容易哭,所以她很少跟家人講電話。如果一定要通話,她也說不出任何真話,全是嬉皮笑臉的偽裝和勉勉強強的敷衍。

好古怪的一個女生。她也知道自己很古怪。

但已經這麽古怪了,還能怎麽辦?

內心的魔鬼時時刻刻存在著、侵略著、剝奪著,饒束感覺自己永遠都好不起來了。

只有死亡這條路可以收留她。

離開學校的時候,饒束一臉平靜,甚至還能對著別人微笑;可站在大橋上往下看時,卻又全身都叫囂著痛苦和絕望。

這世界的一點點善意,就可以令她起死回生。真不知是好還是壞。

饒束略低著頭在走路,前面那個男生的背影一直在她的視線範圍內。纖瘦高挑,漸行漸遠。

她忍不住去註視他,每一次都裝作不經意的樣子。

即使他們兩人本來就走向同一個方向,一般情況下,前面的人不會轉頭往後看,她完全不需要擔心他突然轉過來。但饒束就是害怕被那個人發現自己在看他。

一種羞澀,或者說,一種小心翼翼。

太久沒感受過溫柔的人,總是格外珍惜善意。哪怕只有一點點。

一個連家人都接納不了她的人,抓住溫柔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好想用盡全身力氣去珍惜。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饒束從來沒說出這句話,但她早已默念過無數遍。

在十九歲這一年,饒束看見自己一直往下墜落,沿著陡峭的樓梯,翻滾,跌倒,碰撞,一路往下,無能為力,痛得無法形容,眼淚都流不出來。

然後,她的視線裏走進了一個……少年。

真對不起啊,饒束在心裏說,我還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去定義你、概括你、形容你,我只知道你是個少年,知道你約莫長得很好看,知道你曾在夜晚阻止過一個想死的人。

彼時的饒束還沒預見到,這將是她終生喜愛之人。

她好膽小,想追上去跟他說說話,可又不敢這麽做。

她就一直這麽註視著他,直到雙眼模糊。

她看見少年好像在扔垃圾,稍側著身,他的長指在垃圾回收桶上方輕揚而過,利落的姿態,卻蘊含了慵懶。

他要走往哪個方向呢?饒束想。

沒有方向。

不走了。

張修看了一眼計步器上的數字,差二十幾步就達到兩萬步了。這二十幾步完全可以在別的地方補上,比如,回到家後從正門走到臥室,夠了。

剛才假裝扔垃圾時,張修看見了那個女孩,她跟他同方向,一步一步地走,正常情況下應該不會再尋死。

扔完“垃圾”後繼續走了幾步,張修就停下來了,拿出手機,給司機發定位,讓他過來接他。

曾有人問過張修:張,你他媽還能再懶一點嗎?

當時他坦然反問:我有什麽理由不能?

對方當場倒地不起。

做人,該懶就懶,要那麽勤快做什麽?

張修停在原地,向左,九十度轉身,挪了挪,靠在大橋的護欄邊上,等待司機,凝視黑夜,靜靜聽歌。

怎麽不走了?饒束納悶。

前方遠處的少年忽而就停著不走了,導致她的腳步也頓了頓。

該不該繼續往前呢?如果,她繼續往前走,他又停著不動,那,她跟他豈不是還得再交錯一次?

饒束的心臟突然跳動起來,她甚至能聽見自己胸腔裏的回音。好吵,好鮮活。

久違的聲音。吵得她想哭。

她已經很久沒有在人前哭過了。真的很久很久了。

她不確定自己該不該這樣走下去,走到……與少年再一次擦肩而過的位置,走到……再也看不見一個溫柔的陌生人的地方。

饒束不自覺地伸出手,掌心在短牛仔褲的側邊擦了擦。

她的手心出汗了,沒帶紙巾,黏黏膩膩,很不舒服。

她繼續邁開了腳步,像每一次茫然地穿梭在大學校園裏那樣,一直走。

只是,這一次,她的眼裏多出了一抹令她的心臟重新跳動的身影。

多麽不可理喻,明明,平生素不相識,卻毫不猶豫交付了心底所有的忐忑。

“餵……”

很清脆的女聲,突破耳機裏重重的搖滾樂聲響,傳到張修耳中。

他轉頭,眼前站著方才那個從欄桿上爬下來的女該。

張修沒說話,也沒摘下耳機,只是以平靜的眼眸瞧著她。

饒束已經把雙手從衛衣口袋裏拿出來了,垂在身側,有點手足無措,她提了一口氣,笑著問:“你在等人嗎?”

如此無厘頭的一句問話,但她就是問出來了。饒束看向橋下,不敢再看他。雖然她也看不見他帽檐下的雙眼。

“等車。”張修說。

放在褲兜裏的左手,尾指輕撥,調小了耳機的音量。

每當聽搖滾樂的時候,張修都會把設備音量調到最大,就非要震破耳膜,才能獲得那些藏在音符裏的肆意和頹廢。

終於等到了少年的回答,饒束更加忐忑,也更加手足無措了。

“哦……等車啊。”她笑了笑,接下去就不知道該怎麽搭話了。

她的社交經歷一點都不豐富,大學班級裏的活動也很少參加,社團活動參與了一個學期又自動退了出來。並非有社交恐懼癥,但就是有些害怕與人接觸。

所以,當下的情況,饒束除了笑,再也找不出其他可以跟陌生人搭訕的話題了。

她焦灼得只能撓頭發。

張修神情平靜,甚至平靜到有點冷漠,這是他對待每一個陌生人的神情。

“那個,”饒束覺得自己的臉很熱,“……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問完這句話,她簡直想逃。尤其是對上少年那尖秀好看的下巴,那弧度是天生的涼薄和冷漠。乍一看還有點像女生,那種長相很出眾的漂亮小姐姐才有的下巴線條。

然後她就看見,少年拿出手機,低頭,拇指在手機屏幕上劃了幾下,最後把亮著的手機屏幕呈現到她面前。

張修什麽話都沒說,只是把手機通訊錄上的個人名片給她看了一會兒。

不超過五秒,他縮回手。重新把手機放進褲兜裏,一副並無意願與人多作交談的樣子,繼續看著珠江水,耳機也仍舊塞著。

“張修……”饒束念了一聲,與此同時,她記下了他的手機號碼。

她主動介紹:“我叫‘饒束’,饒恕的饒,束縛的束。”

“嗯。”張修沒看她,只是輕輕應了一聲,敷衍的意味毫不掩飾。

饒束突然不知道該怎樣攀談下去了。

“我……”她欲言又止。

“早點回家。”張修在她糾結的時候說了一句,帽檐下的桃花眼依然看著黑漆漆的珠江。

但這種話語明顯就是變相的逐客令。饒束當然明白。

靜默了幾秒或者十幾秒,她提了氣又呼氣,呼氣又提氣,不敢發出任何雜音,最後淺笑著說:“好。”

說完這句,饒束不得不繼續邁開步伐。

她註定與他擦肩而過。

但是饒束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對了,那個,”她艱難開口,“……謝謝你呀。”

“不客氣。”少年答得很和緩。他的語調至始至終沒變過,聲線清冽,咬字卻透著某種柔軟的調調,不太像廣東省本地人。

饒束覺得自己真是瘋了,連人家的臉蛋都沒瞧清楚,就各種琢磨他的小特征。

“那……”她張了張唇,只憋出一句話聊勝於無的話,說,“你也早點回家。”

這次,少年沒再搭話。他靠著大橋護欄,耳邊的耳機線與他側臉的白皙膚色形成鮮明對比,黑白相襯,特別好看。

饒束的腦子裏想著這些零碎的東西,挪動腳步,與他錯開。

兩人再一次成了擦肩而過的匆匆過客。

可這時,少年的聲音又驀地在身後響起:“這條路的環衛不太好。”

饒束很快回頭,“什麽?”

張修側轉臉,帽檐下的目光落在她的襪子上,說:“路面上也許會有銳利的垃圾材質,看著點。”

“嗯?”饒束反應了一會兒,也低頭去看自己的雙腳,腳上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層薄薄的襪子布料。

等她終於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時,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爾後說:“好,好的。謝謝你。”

這下是真的沒有別的話題可以搭訕了。

饒束默默地邁開腳步,雙手又重新揣回了衛衣口袋裏。

張修,張修,她默念,唇齒間縈繞出婉轉又美好的弧度。這麽一個發音,是他的名字。只昂張,稀悠修。很簡單,很好念,莫名有了刻骨銘心的意味,從歲月深處突顯出來。

饒束念到心酸。

她忽然感覺,也許,自己這輩子再也遇不見這樣的人,錯過了,就真的是平生不相識了。

於是,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饒束又轉過身,對著少年頎長的身影,問:“我在廣東金融學院上大學,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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