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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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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因為他們排練了一下午, 還是因為他們為了暖和並沒有換下繁雜的戲服,這一晚,顧之行竟夢到了些光怪陸離的劇情。

長長的一覺, 仿佛走了一生一般。

她遲緩疲憊地睜開眼, 卻在瞬間感到了錯愕。

戲劇社舞臺仍是一片昏暗,只有石柱上的燈泡散發著細小的光芒。

顧之行不敢置信似的,摸出手機看了眼。

十一點二十一分。

她居然只睡了兩三個小時嗎?明明感覺已經睡了很久很久了。

難道是太累了做夢導致的?

顧之行正想著,卻見周如曜卻也伸了伸懶腰醒來了,他懵懂地瞇了瞇眼,同樣露出了迷惑的神色。

顧之行道:“你醒了, 現在才十一點。”

“啊?真的假的?我感覺我睡了很久啊……”周如曜有些震撼地拿出手機看了眼,又自言自語,“難道是因為這次我做夢了?”

自從銅鏡世界後, 他便再也沒做過夢。

這一次,說不定,會有什麽轉機。

“你夢到了什麽?”顧之行問完,又示意他等等, “算了, 先等李寒山醒來再——”

她話音剛落下, 便聽見李寒山有些恍惚的話音響起, “什麽?”

顧之行轉頭,卻見李寒山竟也醒了過來。

他打量了下周圍, 眉間微蹙, 隨後低頭看表。

“你是不是也覺得睡了很久。”

顧之行搶先問道。

李寒山恍然, “你們也是?”

顧之行點頭, “如曜說他做夢了。”

“我不確定和我們現在有沒有關系。”周如曜有了些遲疑, 他略顯疲憊地嘆氣, 道:“我夢到了一些片段,夢到我們仨都在古代,身份好像跟今天排的戲劇差不多。”

他指了指自己,“將軍。”又指了指顧之行,“皇帝。”

周如曜指著李寒山時,卻突然被李寒山打斷了,“等下,我好像……也夢到了。”

他補充道:“是不是還有我們年少一起讀書的場景。”

“我沒有夢見。”周如曜有些驚疑,又看向顧之行,“阿行,你呢?”

顧之行沈默了下,“我也夢到了。”

“或許,所謂的因果不單單在阿行身上。”李寒山思考了幾秒,迅速梳理出了頭緒,“如果說,因果指的是前世呢?這樣,那老頭同時要了我們三人的生辰八字並說破局需要我們破局這話就行得通了。”

“是這樣的話,那或許阿行就有救了。我先說我夢見的。”周如曜垂著眼睛,低聲道:“我夢見阿行很年輕就登基了,阿行把國家治理得很好,但是身體很差。是在我懷裏去世的,那時,阿行才二十四。”

“我夢見的是那時我們三人同窗,阿行似乎隱藏了皇嗣的身份,很久之後我才知道的。”李寒山頓了下,才又繼續道:“夢的內容並不連續,最後一幕,我似乎遇襲了。”

顧之行想了會兒,才道:“我夢的內容很零碎,不過你們說的我都夢到過,多的沒有了。”

三人討論了許久,仍然很難將這些像斷了章節的模糊內容拼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周如曜有些難受地靠在石柱上,話音輕飄飄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些線索,居然又這麽斷了……”

李寒山靜靜坐著,手指敲擊著膝蓋,大腦高速運轉著,“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少年同窗,我遇襲而亡,阿行病死……”

他頓了頓,看向周如曜,“你夢見了你最終的結果了嗎?”

“放心,我沒有篡位。”周如曜苦笑了下,“我純純大冤種,一直給阿行選好的繼任人當爹當媽當老師,簡直就是朝中棟梁國之重才。”

李寒山:“你還選繼任人了?”

顧之行:“這不廢話,我病成那樣了你還能指望我寵幸後宮嗎?”

李寒山:“那你就老老實實監國了?”

周如曜:“阿行臨終要求的,誰樂意當官似的。”

顧之行:“你罵李寒山幹什麽?”

李寒山:“……?”

顧之行摸了摸胸口的玉符,又道:“對了,你說你遇襲而死,是怎麽死的?”

“夢很模糊。”李寒山回憶了下,“只記得,恍惚看見了被騎兵圍住了。”

顧之行:“萬箭穿心嗎?”

李寒山:“……應該是,醒來後心口確實有些痛。”

周如曜:“我有一個不雅的疑惑,萬箭穿身的話,你豈不是人型牙簽肉。”

李寒山:“……”

顧之行:“……別說了,扣1佛祖原諒你。”

周如曜:“11111”

李寒山:“11111”

顧之行震撼地看向李寒山,“你幹什麽?”

“沒什麽。”李寒山沈默了幾秒,“可能是因為是過去的事情,我想象了下,感覺有點滑稽。”

周如曜感慨了起來,“不愧是唯物主義者,連自己的前世都可以拿來笑。”

他摸了摸手機,又想到了什麽似的道:“我餓了,還有吃的嗎?”

“睡前不是才吃了?”李寒山有些費解,又道:“道具間我們翻遍了,水倒是還有一箱,吃的應該沒了。”

周如曜捂住咕咕叫的肚子,“那我還在長身體啊,一個面包怎麽夠。”

“那你去更衣室吧。”顧之行想了下,“我校服口袋裏應該有幾盒巧克力。”

李寒山:“你不是不喜歡甜食嗎?”

顧之行:“啊,下午排練時學妹偷偷塞給我的,你們沒有嗎?”

李寒山:“……”

周如曜:“……沒有。”

顧之行壓低了眉頭,沒說話,但兩人卻都看出來了些憐憫的味道。

周如曜一轉頭小跑離開了這個令人傷心的現場,李寒山站在原地盯著顧之行上下打量著,雖然仍然面帶笑意,但是卻陰惻惻的。

顧之行:“別難過,你們都挺好的。”

顧之行:“只是比不上我。”

李寒山:“……我並不介意,只是感到不解。”

顧之行:“你不懂,我曾經也打算不繼承家業靠我的幽默與帥氣吃軟飯。”

李寒山:“曾經?後來呢?”

顧之行:“後來快餓死了,她們不懂我的才華。”

李寒山:“……”

他扶額,有些無語,“你就等著接這句話是吧?”

顧之行聳聳眉頭。

李寒山道:“關於你的夢,你沒有再夢到更多的事情了嗎?”

顧之行平靜地搖頭,“沒有。”

“阿行。”李寒山凝視著她的眸子,頓了幾秒,才道:“這事關你的生死,我希望你能坦誠相待。”

顧之行:“我夢到我都說了啊,確實沒有什麽內容。”

李寒山:“你不願意說嗎?還是說,你不敢告訴我?”

顧之行:“你在審問我嗎?”

李寒山終於忍不住了,一手掐住了她的下巴,如墨的眸子中含了些慍怒,“顧之行,你是覺得我很好騙嗎?就在剛剛,我說我被騎兵圍攻時,你問我是不是萬箭穿心了。阿行,我沒有說過,他們手中都是□□。你是怎麽知道的呢?”

顧之行蹙眉,“我就隨口一說。”

李寒山呼吸重了些,“你到底在怕什麽?”

他話音落下的瞬間,轟隆的雷聲陡然響起,連完全封閉的地下劇院都震動兩下。

顧之行脖頸上的玉佩不知被什麽力量托起來一般懸浮著,散出幽幽的暗光,隨後這光輕盈地落在李寒山的身上。

頃刻間,那些模糊不清的夢境也跟隨著光源源不斷浮現在李寒山面前。

他看見了一個人短暫的一生,看見了那始終不願被顧之行吐露的秘密,也看見了胸口之痛的來源究竟為何。

少年黑金暗紋的下擺拖曳過偏殿書房的地磚,帝王面色冷淡地盯著一盤棋局,曾與她一同讀書又平定前朝之爭的世家子弟卻跪在她面前,腰板仍是挺直的。

他一言未發,曾被讚為明月君的風骨猶存。

窗外的麻雀叫個不停,宮女們灑掃的聲音愈發襯得氣氛肅殺。

李寒山記得,幾年前,也正是這樣的時候,他們三人從皇家學堂中逃出來。彼時,顧之行尚未顯露出野心,周如曜也並非戰場上的玉面閻王。

“顧之行。”他沒有稱呼她陛下,也沒有稱呼她“阿行”,李寒山說:“早在你削崔家時,我便跟你說過,王權更疊,朝臣自亂。為君之道在於制衡,崔家即去,李家何存。你記得你怎麽說的嗎?”

你不以為意,你說:“好兄弟,聽不懂,但放心,你有我的裙帶關系。我不會搞你們家的。”

李寒山語氣沒有起伏,繼續道:“你說,你會護李家周全。”

他機關算盡,怎麽會不知道顧之行意在削弱世家只為集權。

辰時,吏部尚書與六部總司參李家貪腐的折子已經呈了上去。

她已經擬好了旨。

抄家問斬,家眷流放北疆,非昭不得回京。

早在她還是個不受寵的,與周將軍家小兒子狼狽為奸整日不務正業的時候,他便看出來她是韜光養晦。但即便如此,他卻仍然舉所有之力為她出謀劃策,甚至於交付一顆真心。未曾想,一起於宮闈朝堂走到如今,最後一著落在自己身上。

但是到底是未曾想,還是他自顧自地不願去想。

那年政局混亂,世家皆各自戰隊,唯有李家游離其中。也是那天,顧之行約他花燈會相見,對他說下一句玩笑話:“無上的權柄在我看來,不如無雙的明月。”

明月君風華絕代,俊朗清逸,堪稱天下無雙。

這是連兒童都知道的軼事,李寒山本人怎會不知?

是醉話、是胡話、是玩笑話……

李寒山對自己解釋過許多次,卻獨獨不說,這是誘他戰隊的籌碼。

他總覺得,他們之間的情誼,無需多言。

李寒山道:“偌大的王朝,容不下李家,是嗎?”

顧之行嘆了口氣,將棋扔回棋盅,“我容得下,天下容不得。”

“世家把持政權多年,積怨已久。”顧之行頓了下,又道:“你自認李家清清白白,但朝堂之事,你也知道,誰身上都是滿身腌臜。”

李寒山不再說話,已無轉圜之地。

顧之行垂著眼睛,又道:“北疆戰事紛亂,莫要著涼了。”

李寒山發白的手指顫動了下,他再次行了大禮,眼角微微發紅,起身離開。

從書房走向門口的路並不長,卻走得他頭暈目眩。

李寒山轉頭深深看了眼顧之行,她仍坐在案幾前,華貴的龍袍上祥雲紋繡閃過金絲線的光澤。她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他道:“在我離開前你還有機會。”

顧之行問:“雞會咯咯叫?”

李寒山道:“斬草除根的機會。”

在聖旨正式下達前,他依然是她最忠誠的謀臣,提出最後一條諫言。

他說:“既然容不下李家,便趁現在,莫等將來。”

顧之行沈默許久,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再相見,已經是五年之後。

李寒山戍守北疆,取得戰功,進京面聖。

聖上設宴款待,但身體抱恙,一炷香時間便已離席。

李寒山找打了禦書房,無需通傳,便見到了她。

她幾乎一眼就看懂了他的來意,搖了搖頭,“好不容易回來了,真要如此?”

“噌——”

冰冷的刀刃從刀鞘中拔出。

李寒山的劍刃直指她的胸口,“天下既然容不下李家,李家未嘗不可成為天下。”

“雖然我們之間確實有了血海之仇,但你這麽說會不會有點看不起我。”顧之行到了這時,仍嬉皮笑臉,但黑眸中卻情緒覆雜,她道:“早在你進京前,就有密信傳來,說你糾結了五千世家舊部屬君。”

李寒山淡淡應了一聲。

顧之行咬了下牙,呼吸有些困難,“你風風火火地來謀反時,怎麽會連有細作都沒註意到,寒山,你怎麽會犯這種錯誤。”

“我本來也沒打算回去。”李寒山笑了下,“當時就該一劍刺進去,拖了這麽多年,倒是顯得我蠢鈍了。”

顧之行低聲道:“若想謀反,單單我是女兒身這條秘密,不就夠你作了嗎?”

“我好像,比我想象中恨你。”李寒山話音溫和,卻像情人似的,伸手摸了摸她臉頰旁的碎發,“所以,只想要你的命。”

顧之行這才發現,他的手粗糙了許多。

其實她記得的,他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一雙手白皙如玉。同窗那時,他就是用那雙手為她謄抄文章。

如今,已經滿是凍瘡傷痕。

顧之行移開了視線,“那你不用著急,人嘛,都會死。你等等唄。”

“阿行,這麽多年來,我總是在想。”李寒山低頭看她,熠熠黑眸中有暗流湧動,“你的話到底有幾分真。”

顧之行還沒說話,卻又聽李寒山道:“所以後來我常常在想,光興六年春,我對你說的那句話,你是不是覺得很可笑。”

“我們同窗讀書,抵足同眠那幾年,到底算什麽?”李寒山眼睛有些發紅,“還是說,你只想要這無上的權柄。”

顧之行的手指痙攣了下,她道:“三百弩箭手,早已在書房外埋伏好了。”

她繼續說:“夜冷風寒,回去吧。”

只要回去,今夜之事,她不會讓任何一個人知道。

李寒山露出了一個比哭好難看的笑,他話音幾乎顫抖了起來,“我要回哪裏,父親問斬後,我與母親在北疆因是罪臣家眷過得很不好。後來,母親也病死了。”

“你現在已經立下許多戰功,聲名赫赫。”顧之行喉嚨幹澀,卻仍然逼著自己說下去,“許多官宦之家都屬意於你,你會娶妻生子,會有新的家。”

“顧之行!”李寒山手一用力,劍尖卻偏移了下方向,刺向了她的肩膀,他聲音沙啞,“你真的沒有心嗎?”

劍埋入她肩膀半寸,血液頃刻濡濕明黃的袍子。

這個厲兵秣馬韜光養晦幾年的人,如今卻也才二十幾歲,在同齡人已娶親生子的年紀裏,他還尚未理解曾經心中躁動的感情時,卻已先嘗到悶窒苦澀的疼痛。

但無解,皇權、天下、家恨將他們隔成了兩個世界的人。

他的手輕顫幾下。

下一刻,禦書房的門被一劍劈開。

周如曜反手握著長劍,站在門口,身後的兵馬迅速將包圍住禦書房的外圍。

不遠處,騎兵的弩箭早已對準他。

他們三人就這樣對峙著。

曾經那樣的少年時光,一去不覆返。

李寒山道:“我回不去了,也沒打算回去。”

他轉動手腕,將劍倒了個個兒,徒手握住了劍刃,將劍把對準了顧之行。

血液滴滴答答順著劍刃落在周邊小國進攻的地毯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李寒山靜靜地看著她,“握住它,殺了我。”

顧之行攥緊了拳頭,咬牙,“你非要在這裏發瘋嗎?本來只有收起來一切都會沒事,你怎麽就偏偏——你為什麽非要——”

她後槽牙合緊,疏離淡漠的臉上浮現出了幾分恨鐵不成鋼。

李寒山卻握住了她的手,強迫著她握住了劍柄。

他道:“還是你更想看,他們把我射得萬箭穿心。”

顧之行:“李寒山!”

李寒山無動於衷,微笑著看她。

周如曜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

預想般的疼痛在許久後終於降臨,他落入了她的懷中。

恍惚中,他想,隔了這麽多個春秋,這個擁抱為何比北疆還要冷。

鮮衣怒馬,共同說笑的少年時代離他們太遠了,往事煙消雲散,今日只有這一片狼藉。是否世間總是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你們倆逃學,就是為了鬥蛐蛐?”

“顧之行,你能不能不要沒錢就報李家的名號,我父親問我是不是喝花酒了!”

“國策申論你們要抄便也抄了,偏偏一個字不改。”

“蠢鈍至此,還是鬥蛐蛐去吧,夫子教的東西你們是一概不會。”

……

“如曜傳來戰報,又是大捷!不用多久,三洲土地盡收!”

“今天上朝參你那個老頑固,我都不好意說他,他兒子上學那陣子比我還文盲。”

“李寒山你終於醒了,風寒好些了沒?咱們仨就你有個腦子,你要是沒了我怎麽辦?!”

“這靠入贅的廢物也敢參我,罵的,李寒山你幫我想兩句酸話我也參他兩本!”

……

“阿行,今日午時,此戰若成,名正言順。”

“如果不成,那咱們仨一塊死是吧?”

“我靠打仗賺的免死金牌能讓我獨活嗎?”

“……”

“要不算了吧,我當個廢物皇子其實好像也行。”

“那你他媽讓我去前線,我人都快死才給你掙下這麽多戰功!”

“籌備至今,你們居然才後怕嗎?”

“別怕,到時候成了給你們一封一個大官。”

“有沒有吃空晌的,我想幹那個!”

那些時光猶在眼前。

散落的燈火映照在他臉上,與血跡融為一體。

似乎有熱意滴落在他臉上,他感受不到了。

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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