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汐正要離開的腳步停了下來，定了定，雙腳不由自主地走向了相反的方向，直奔人群。

圍著的人有很多，男女老少都有，都在議論紛紛。

她的目光從每個人憤憤不平的臉上越過，落到圍成一圈的中心點，那是一個老人家，頭發都花白了，看起來年齡大概有七八十歲了，穿著洗得有些發白的蒼青色長袖上衣，黑褐色的老式西裝褲，腳上穿著軍綠色的膠鞋。

說實話，這種裝扮在2017年已經很少見了，總覺得是五六十年代下鄉那匹知青才會有的穿著。

就連她的外公，都沒有穿過款式這麽古舊的衣褲！

老人家的肩膀上斜跨著一個軍綠色的帆布包，也很破舊了，但洗的很幹凈，還能看到有些掉色的五角星，他的身旁有兩個竹子編的筐，看起來也很有年代感了，筐裏放著一個個又大又圓的橙子，黃澄澄的，很討喜。

而顏汐最終的目光，卻落在了老人的手上。

他的手心裏，抓著三張看起來嶄新的粉紅色鈔票，因為手指的過去用力，可以看到攥著的地方已經皺了。

“老人家啊，以後收人家錢的時候一定要擦亮眼睛啊！現在的假幣做的比真錢還像真錢！”

“叫你兒子或者女兒給你買個微型的驗鈔筆，這樣以後就不會收到假幣了！”

“哎，假幣就算是拿到銀行，也是要被沒收的，這相當於老爺爺賠了三百塊錢！”

“你們別忘了，還有那些找回去的錢和橙子呢！”

“那些印假鈔的都該死全家，就是禍害社會的畜生！”

“更應該死全家的是剛剛那三個男的！以後我見一次揍一次，我剛剛就發現他們三個賊眉鼠眼的不像好人，果然不是，找知道就把他們三個按住了，狠狠地削一頓才是！”每個義憤填膺的人都在發洩著對老人家的同情，對假鈔持有者的不滿。

顏汐已經每個人一言一語中，聽出了發生什麽事了。

她卻一直看著老人家，他蒼老而渾濁的眼睛是濕潤的，眼眶有些紅，每當有人為他不平一句話，他隱忍的神色就崩潰一分。

到了最後，他布滿褶皺和老年斑的手，在瑟瑟的顫抖，連帶著三張百元假鈔也在顫抖。

耳旁甚至有人在教育小孩，是一種很低的聲音：“大寶貝你看到沒有，不好好學習以後就會像這位老人家一樣，沒有辨別出真錢和假錢智慧，所以你一定要聽媽媽的話，好好讀書啊！”

那個女性的話沒有加入侮辱性質的詞語，可顏汐卻聽得很不順耳，覺得很可笑。

好像是人生觀被扭曲了一樣，這種恐嚇式教育，真的屢見不鮮，難道好好學習為的不是讓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人，進而對人生的道路擁有更多的選擇嗎？

學習，是變成更好的人的第一選擇，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條捷徑了。

可是很多人都會忽略這條捷徑，九年義務教育＋三年高中＋四年大學，一共十六年，就因為看起來要花費很久的時間，所以很多人都忽略了。

但是畢業後，進入到社會的洪荒大流中，就會知道變的更好需要付出多少珍貴的代價了！

到了這個時候，許多人就會後悔在第一個選擇的時候，自己居然沒有認真對待，而曾認真對待的那些人不會後悔，他們會慶幸自己認認真真的做了一個漫長而簡捷的選擇。

轉交被人群圍地水洩不通，周圍的每個人都在心疼著老人家，嘴上說的都很好，可是卻沒有一個，或者幾個人合力，願意主動挺身而出，用實際性的方式，為老人家承擔他的損失。

說的再好，又有什麽用？

顏汐突然覺得很可悲，揪心的可悲。

這位老人如今的年歲看起來跟她的外公在世的時候一樣大，不知道他的兒子女兒都在哪，他又是怎麽搬了這兩筐橙子到這裏賣的。

是坐公交車來的，還是幹脆肩挑著過來的？

一筐橙子有多重？

起碼有五十斤吧！她看向老人的背。

那種弧度，不是被歲月蹉跎過的，而是被辛苦的勞作而折彎的。

顏汐自以為自己的心夠硬了，可是當她看到老人的眼角流出渾濁的眼淚時，她才知道，自己的心原來也會疼。

而且，是在為一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在疼。

她覺得莫名其妙，天下間受苦受難的人那麽多，她為什麽……是他！是顧傾城！

是他不久前做的一切，令她擰死在心臟上的螺絲釘，松動了！

不行，要重新擰上，一定要重新擰得緊緊的。

顏汐轉身要走，因為她覺得天下受苦受難的人那麽多，這種忙是幫不過來了。

可是在她要轉身的一瞬間，突然想起那件一直被她刻意遺忘的往事，和曾經在電視裏看到的一則新聞。

也是一起差不多相同的假鈔事件，一個目不識丁的老人為了給孫子治病，賣了兩只老母雞，卻收了五百塊錢的假錢。

那個時候的電視屏幕裏，痛哭無助的老忍周圍也是有這麽多的人，在圍著，在勸著，在安撫著，卻也還是沒有一個人用實際行動表達安慰，然後不一會兒，老人就在鏡頭前，為了五百塊錢，被活活氣死了。

活活的，氣死了。

是要對這個社會和世界多絕望，他才會被氣死？

後續的新聞報道中，主持人說著老人家裏有多麽貧窮，受到采訪的圍觀者表現的有多悲憤，還有人說：早知道這樣，就算這個月沒飯吃，也要幫助老人一把，畢竟是一條人命啊！

那是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人，二十出頭，可能剛畢業或者剛進入工作，從他狼狽的穿著上看得出沒有多少錢，也能看得出，他的眼淚和後悔都是真實的。

可是，有什麽用？

他說的沒錯，一條人命啊！

就因為區區五百塊錢！

每個人都知道生命那麽珍貴，是無價的，可真的是無價的嗎？

腦海的畫面是電視裏被活活氣死的老人躺在市場臟亂的地面上，死不瞑目的樣子……顏汐閉了閉眼，不敢再想下去。

她一直以為自己擁有金剛不壞之身，可最終卻發現，她受不了這個，真的受不了這個！

鼻腔在泛酸，心也是。

都是顧傾城，都怪這個男人，如果不是他用自己的兩個極端觸動了她的心，她才不會對一個陌生人產生任何慈悲和惻隱。

“哎喲，老人家，你沒事吧，要不要幫你打120？”

顏汐猛地睜開眼看過去，發現老人情緒激動地將手裏是三張百元假鈔狠狠地撕碎。

不舍、憤怒、痛苦、沮喪……太多種情緒都交織在他蒼老的臉上。

周圍的人有的在感嘆老人做得對，有的在勸老人一定要註意身體，不要太神傷，有的叮囑老人不要太激動，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

可是，真的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嗎？

有的！

喧囂的勸將一切定格，那三張假鈔被撕碎的那一刻，顏汐的心也跟著被撕碎了！

她看到了老人的眼淚，悲傷又難過。

她想哭，特別的想哭，她甚至感覺到眼淚就在眼眶裏轉著圈地流淌著，馬上就要湧出來了。

要幫他，一定要幫他！

不能讓悲劇重演！

一定不能讓悲劇重演！

顏汐開始翻包，拿出錢包時的手是哆嗦的，當翻開錢包發現裏面有很多現金後，她痛縮到不行的心，終於松了。

她慌亂地撥開人群，走向老人家，極力克制住踉蹌，蹲下身子。

老人家悲慟而茫然地看著她，臉上的每一條皺眉都寫滿了傷痛。

“老人家，你的橙子怎麽賣？我想全部買下來，不知道這些錢夠不夠？”顏汐應該是拼上了畢生的演技，才讓自己的表現顯得真誠而不刻意。

可實際上，她很緊張。

緊張這個保存著風骨將假鈔撕掉的老人家會覺得她是出於憐憫，或者同情，她不希望這樣！

可是有什麽好方法？

對，橙汁，她突然想喝橙汁！

在這個情況下，不是所有人都會撕掉那三張假鈔的，的確是區區三百塊錢，可對於社會底層的人來說，三百塊錢代表了很多東西，甚至有的人知道是價錢，也可能會舍不得，可能會不忍心，可能會覺得還可以用它以假亂真的騙別人，可能會……

太多可能了。

假鈔之所以會在市面上以假亂真地流通起來，就是因為這些原因，如果每個人在不管什麽原因得到假鈔時，都會忍痛銷毀或者上交給銀行，那假幣就不會再有任何立足之地。

所以，老人家撕掉的不只是假鈔，還有他的心，和對假鈔深惡痛絕的決絕。

這種決絕，足以令人敬佩！

“三……”老人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裏那一摞百元大鈔，張了張嘴說了一個“三”字，卻沒有再說話。

他的心還來流血，不只是因為人心不古的收到了三張假幣，而是覺得老伴兒說得對，他不該帶著這些精心養育的橙子到帝都來賣。

那些買走他橙子的三個年輕人，都不是喜歡他的橙子，而是為了把假幣花出去，都怪自己老眼昏花。

要是被老伴兒知道了，一定會很心疼他，這玩意要是在氣到了，他……可是如果橙子賣不出去，那他一樣無顏面對老伴兒。

“三塊錢一斤？老人家，你確定你的橙子比批發市場還便宜嗎？它們的品質看起來很好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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