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野翎回到自己房間已經是深夜了。

她情緒平靜許多，倦意也如潮水漫湧，只是在推開自己房間的門後，卻看見黑發紅裙的少年背對她站在房間中央。

黑色長發的孩子聽見聲響回頭，露出一雙閃爍著幾分不詳的漆黑眼瞳。

薄野翎在對方的註視下感到輕微的毛骨悚然，還未說完的話不由梗在喉中，而立於房間裏的孩子見她回來，露出天真童稚的笑容，“你回來啦~”

“亞路嘉，怎麽一個人過來了？”

“我來給你——”他的口吻稚嫩又孩子氣，“可能性。”

？

薄野翎尚未反應，亞路嘉黝黑的雙眼便在眼前驀然放大，如深沼般抓住了她所有註意力，霎那間的壓迫感讓她心跳開始猛烈跳動，窒息感緊隨其後。

薄野翎猶如一尾被丟上岸的魚，無論如何強迫自己保持呼吸，肺部也依舊得不到有用的氧氣。

薄野翎視野開始泛白，她下意識抓緊了什麽，用最後的力氣奮力一掙——

彭格列基地的臨時宿舍，銀發少女如在噩夢中乍醒般從床上猛然坐起，她抓住床單急促喘息，隨後又捂住砰砰作響的心臟，視線在不大的房間裏轉了一圈，才慢慢歸於迷惘。

是夢嗎……

薄野翎不太確定，床單在她無意識緊抓的手下皺成翻湧的水。

早飯有人準備，薄野翎吃早餐時稍微註意了一下亞路嘉，黑發的孩子還是跟在奇犽身邊，十分羞怯可愛的樣子，倒是奇犽敏銳地察覺到她的視線，沖她詢問般挑眉，薄野翎只好佯裝無事般搖頭。

接下來的日子也沒什麽好說，澤田奈奈沒回來，澤田綱吉他們也總在忙碌。

薄野翎沒有再回澤田宅，拜托山本武帶來她的覆習資料後，幹脆也在基地駐紮下來。

平靜安穩的日常進行到薄野翎搬進基地的第五天，戛然而止。

沒什麽特別的預兆，正在看的新聞節目突然失去信號，整個基地隨之沈入黑暗中。

停電沒有維持多久，應急電源很快啟動，只是電視機仍舊停在無信號的頁面。薄野翎掏出手機，發現所有信號都斷開了。

應急電源光線微弱，薄野翎在昏黃的光影中合上了書，感覺到後方的上川曦無聲地對她投以凝視。

她站了起來。

外面的世界已經陷入了混亂與無序中，正午的時光，本該高懸於天際的太陽消失不見，天空晦暗陰沈，黑雲籠罩，呈現一種末日般蕭條壓抑的黑灰色。

厚重的雲層中不時有各色的光暈滲透雲層顯現出來，讓黑沈的雲看上去像極了正醞釀著什麽能量體，偶爾會有鳥一般從雲中往下墜落的黑影。

視野可見的世界有輕微的錯位感，陰郁的樹林、土地的紋理、腳邊的小石子，構成世界的事物都好像在某種看不見的能力之下產生了難以辨別的挪移與交錯。

那是更高維的力量對這個世界造成的影響，即便那個人並未想要毀滅這個世界，但在她打開高維世界的門的同時，高低維度的世界便不得不產生碰撞，就猶如螞蟻與大象，在高維度世界毫無察覺的時候，低維世界便如清晨露珠一樣毫無聲息地消失了。

她會見到神嗎？

風中裹挾著某種翻滾的惡意和扭曲的快感，那個少女已經宛若神明般用她的力量包裹住了這個世界。

而在這個當口，薄野翎還在想著這位強大如神的少女是否能真如她所希望的一樣見到她想見的神。

可是見到神又能如何呢？

控訴嗎？亦或者是質問？而神又會如何答呢？

薄野翎想到了公主。

神應該也說不出話來吧。

天光越來越暗了，風沙大作起來，遠處有直升機低空飛過，嚴謹鎮定的女聲透過擴音器遠遠傳達過來，“日本上空發生不明事件，政府方面正在進行調查，請大家勿要驚慌，立即返回家中，緊閉門窗……”

直升機帶著嘈雜的飛行聲漸漸飛遠了薄野翎的視線，這個國家或許並不知道正在發生什麽，但還在試圖安撫自己的民眾。薄野翎盯著慢慢變成一個黑點的直升機，不由釋然地笑起來。

空氣裏漫浮的力量更加濃烈了，即便是現在的薄野翎，也隱約能透過這股滿溢著血腥味的力量看見一些模糊不清的畫面。

也是一些充滿腐爛屍骨的場景，但也有一些隱藏在深處意外幹凈的故事，不過那與其說是故事，不如說是個小女孩兒最天真好笑不過的臆想，以至於薄野翎幾乎能猜到這個故事被放棄的原因，以及故事的結局。

森林裏沒有一絲聲響，好像所有生物都消失了，空間的割裂感幾乎開始肉眼可見。

那離地幾千米的上空不再閃爍彩色的光暈，而是逐步浮現出一個因與黑雲同色而難以被發覺的黑洞，像是被蟲蛀出的一個點，與此同時，天空開始瓦解。

那像是物質被吞噬的過程，黑洞逐漸展開，天空被撕裂，灰敗的天幕蔓延出粗粗淺淺的裂痕。

沒有激烈的聲響也沒有炫目的光，空間的坍塌在死一般的寂靜中開始了。

薄野翎在此時也展開了靈絡。

她曾在得到新的心臟時思索過自己活過來的意義，思索薄野秀人為何會同意將心臟給她，思索現在的她又能做什麽。

隨後她這種思考中慶幸又悲哀的發現，她活過來仍有意義，盡管她輸了，力量被剝奪泰半，但她只要活著，秩序與法則就不會徹底與她剝離。

屬於這個世界的力量不會跟隨吃下它們的少女去往新世界，高維度也有高維度的規則與正法，它們會在少女脫離這個世界的同時回歸於她。

薄野翎只要找到那個點，高低維度的世界相碰撞的那個點，在面神的少女瞄準那個點進行維度跳躍的時候，她只要在那個點將兩個世界同時彈開，一切就能得救。

這件事並不容易，現在的薄野翎無法持續展開靈絡，她燃燒完了艾斯特爾名字裏傳承的希望，燃燒了緹努維爾裏暗藏的星辰，最後開始燃燒自己的靈魂。

她痛苦、蒼白、站立不穩，但只要秩序與法則回歸她的身體，她就有了將高低緯度的世界重新彈開的力量，將宇宙推回原位。

只要撐下去就好，即便會死，但至少沒有白白犧牲別人的性命重新活過來。

殘留在身體裏的法則之力終於蘇醒，在自我獻祭般燃燒自身的少女前顯現出半明半暗的光輪。

光輪越現，薄野翎的生命便被抽取得越多，她在消耗身體與靈魂的空洞恍惚中逐漸難以察覺自我的意識，支撐她的故事也好似完全消失。

可在這種像是自我已經崩潰的狀態中，她卻忽然覺得身上一輕，如餓獸般啃食她的生命得以強大的法則調轉了方向。

薄野翎跌倒在地，在重新找回意識的迷茫中失神了兩秒，這才發現身旁不知何時出現了另一個人，而饕鬄般的法則之力則放棄了她撲往那個人身上。

公主……

陰暗潦草的樹林裏出現的，是金發藍眼的公主。

一直作布景板出現的金發女性沒有看她，只是盯著籠罩住自己的光輪，像是看老朋友一般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隨後身上爆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可怕力量，這股力量在瞬間便壯大了法則，法則之力如臂使指，猛地朝天空沖去，迅速將仍在擴大的黑洞遏制。

“我就知道，你會選這個結局。”

在過於強大的力量下，金發藍眼的歐美女性外表開始脫落，露出裏面黑發黑眼的魔女。

薄野翎並未認真思考過為什麽公主已經完成了任務卻還是停留在了這個世界，就像以前也沒認真想過為什麽魔女想糾正因果只是一瞬間的事，卻要派出她自己也許都無法完全掌握的公主與王子。

但她也許想了也很難得到答案，因為公主不會告訴薄野翎她並沒有被魔女指派任務，她們只有一個交易。

一個關於真相和自由的交易。

“別不說話。”少女姿態的法則魔女看起來也並不輕松，但她的語調仍舊溫柔輕快，“還記得之前我跟你說過什麽嗎？”

“母親。”

“我讓你請求別人給你講故事。”

薄野翎怔了一下，隨後意識到什麽慌忙想從地上爬起來，但她剛剛消耗了太多，此刻手腳顫抖無力，連挪動都覺得艱難無比。

明明已經過了好久的時間，可此刻薄野翎卻像又回到了艾斯特爾或者酷拉媽媽死去的時候，她已經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麽，可偏偏自己卻孱弱無力，只能悔恨自責地抱著自己的無能為力恨不得死在其中。

“你現在發現了吧，那個人是我。”

“別難過，這與你無關。我跟你說過吧，我有很多很多故事，每一個故事都驚心動魄刻骨銘心，但無論如何開始最後都會走向命定的死亡。我與你屬於同一個神，所以我一開始就猜到了你的結局。”

魔女露出笑顏，“我沒想犧牲自己救你，阿翎，其實我現在仍想回家。但我也知道我很難回去我的故事了，所以幹脆趁這個機會沖出來了，趁這個會被故事聚焦的機會，我有些話實在忍不住了——”

“換點新套路吧混蛋！我們他媽的不是你創造的孩子嗎！你要殺就幹脆利落的殺，要留就把她想要的都留下來！不要總是玩這種把一切都給了她之後又全部毀掉的把戲，你還不夠倦的嗎！”

那個點到了。

作為能量體的法則魔女身形已至透明，在磅礴的法則之力的回饋下被沖擊得逐漸潰散。

但少女姿態的魔女卻仍在笑，她從來都是那麽溫柔親切的人，有種靜置的山水畫般的沈靜氣質，可此刻卻輕蔑又不屑地含著淚，隨口又呢喃了一句混蛋，隨之消散了。

薄野翎仍在草地上，魔女徹底消散完的瞬間，她心中情緒又如大廈將塌。

只是大廈還未傾覆，眼前忽然暗光一閃，一雙怪誕黑沈的眼睛出現在薄野翎眼中。

薄野翎下意識後退，撞到身後門板，她猛然回神，只見頭頂燈光明亮，不大的單人宿舍裏亞路嘉站在對面，見她流著淚撞了門，亞路嘉歪歪頭：“你看見可能性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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