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鄭浩在電視新聞上看到小桃的新聞時，他徹底崩潰了，整個人倒在沙發上。其實他早已經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因為他早在上學期幫助老師打印名單時就看到過沈雪的名字，只是她遲遲沒有出現，而下學期小桃用這個名字出現了，只不過，他一直沈溺於和她重逢的美好，而忽略了陰暗的東西。

放榜的那一天，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全校光榮榜的榜首，如願以償地考入了FD大學的數學系，然而他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小桃即將面臨牢獄之災，敏感又脆弱的她怎麽會受得了？

入獄那天，小凡和父親從農村來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沒有見面，沒想到自己的親人居然變了一副模樣。小桃的臉上已經瘦得沒了肉，皮膚松弛，竟顯老了好幾歲。長發許久沒有搭理，已經粘在一塊，合著頭油，她不時還要撓一撓。臉上有幾處青紫，斑斑駁駁的，不知因何受傷。她閉著眼，張著嘴，身上穿著統一的囚服，卻有地方是撕破的。

獄警說，她臉上的傷是自己抓的，她想毀掉那張不屬於自己的臉，而撕破衣服，是她想繞頸勒死自己。

在小桃入獄後的一年，真正的沈雪改了名字，去了國外留學。國外有很多學校是不會在意她原來在高中的表現，只提交一些基本信息和足夠的錢，就可以進入大學。

原本沈雪就想出國留學，但父母覺得她不懂事，智商和情商都不高，就希望她在國內讀一所好大學。沒想到最後，還是不得已將女兒送到國外，卻斷送了別人家女兒的一生。

一年零九個月，小桃出獄。

大門轟隆隆地推開，穿著白體恤和短褲的小桃從監獄大門出來，沒人告訴她今天降溫，所以，她在狂風中打了個哆嗦。手裏只有一套換洗的衣物，其他的都送給了獄中的姐妹。一位要好的獄友送給了她一面鏡子，並且告訴她，衣裳雖然可以樸素，但臉必須幹凈。

她從鏡中看自己，現在的她快要二十歲的她似乎更加蒼老一點，外科手術留下的疤痕已經盡數消除，幸虧當年她沒有裝假體，只是埋了雙眼皮，這會兒已經被她揉回了原形。消瘦的雙頰卻更加消瘦了。

她的眼神暗含抑郁，隱約閃出些許頹廢。她的皮膚，因為長久不接觸陽光而變得蒼白，頭發沒有剪，一直留著。

兩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的臉已經褪去了稚嫩，一種不同於以往的氣質，在她臉上呈現，她覺得該是有些韻味的。她沒有再長高，本來也有1.68的個子，屬於完美的女性身高。

獄中的姐妹說，她這種長相很受富商歡迎，出去可以靠臉賺錢。這就是環境，如果在學校，老師會讓她好好學習，改變命運，但和三教九流在一起久了，就會變得品質低劣，說話粗魯，沒有素質。

和她關在一起的基本上沒怎麽讀過書，說話沒什麽水平，在這種語境中待了久了，自然就變得粗俗不堪了。

看守所離市區很遠，她提著包袱，抱著手臂，在寒風中走了許久，才看見一個公交車站，但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回老家嗎？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對父老鄉親，她的事情當年是上了國家電視臺收視率最高的節目，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事情，難免對她指指點點。她知道，父親和小凡這些年一定因為她遭受了不少白眼，她不想再出現，讓他們添堵。

找鄭浩？如果沒有意外，他現在應該在一線城市讀大學，還沒有放假，她現在還沒有足夠的錢可以去找他。

她身上雖然留的東西不多，但有一張鄭浩準考證的照片，那是兩年前，老師要求上交一寸照片作為準考證照片，他以防萬一，多帶了一張。多餘的一張就給了小桃。她一直珍藏在錢包的夾層裏，多少個黃昏長夜，多少個花晨月夕，她都會拿出這張照片端詳一番。難過或艱難的時候，把它放在心口，像在彼此擁抱，取暖慰藉。

手裏還有兩枚硬幣，向左可以回老家，向右可以去市區，她躊躇了再三，還是決定向右走。

入獄時，她慣常唯唯諾諾，卻總遭人欺負，有人叫她潑皮一點，就沒人敢蹬鼻子上臉，這對才高三的她的確有些難，但慢慢地，她也學會了吐口水，扯頭發，她知道這很沒素質，但為了生存下去，她必須適應。

上了三樓，排了個專家號，沈醫生雖然已經不是院長，但卻還是專家，他的號依然供不應求，她從早上九點，一直等到下午三點才排上。她沈了口氣，提著包袱，走進診室。將包袱甩在會診桌子上，沈醫生正在寫病例，被這突如其來的一甩，驚得擡起頭來。

小桃不客氣地坐下，將腿伸到桌子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位萬人稱頌的名醫，剛才在一樓大廳上，小桃看到了“楊強”這個名字出現在醫院最顯眼的電子投屏廣告上，仿佛大家都已經淡忘了他教唆犯罪的事實，也許覺得得饒人處且饒人。

他作為一個醫生，瑕不掩瑜。

“聽說您家女兒外出留學，您也官覆原職了。”小桃直抒胸臆，只差把“他媽的”說出口了。

沈醫生隱約察覺，眼前這個女孩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軟弱可欺的小丫頭了，她身上再沒有書卷氣，而是隱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飄飄忽忽的、酸不拉幾的市井之氣，來自她不再柔順的長發、發白的衣服，或許是她的身體，甚至是靈魂。

“你想做什麽？”

“我不想做什麽，你當初答應給我錢一分不少地給我。”

“哼，可笑，事情沒有辦成，我為什麽要給你錢，更何況你父親做手術的錢，我可一分都沒要你的。”

她兩頰通紅，眼睛發亮，真的生氣了。沈醫生已經坐立難安，但必須強裝鎮定。

出獄之前，她不斷告誡自己，態度要平和，但看到他的時候，自己還是好恨。她抓起自己的包袱朝沈醫生身上甩去，爬上桌子，抓住他的頭發。

沈醫生忙打電話給助理，小桃把他的電話打到一邊。外面等候的患者聽到了聲音，又通過門上的玻璃看到了裏面的情形，便叫來了人，破門而入。

來人將小桃拉開，包袱裏有飯缸之類的硬物，已經將沈醫生的頭砸出了血，場面一度失控，剛進門的護士看到此番情形，哆哆嗦嗦拿出手機。

“報……警。”小護士雖然害怕但還是按下了電話鍵盤。

小桃慌了，她可不想再進一次監獄，又將包袱甩向護士。身後的圍觀群眾見這個瘋女人毆打護士，都群情激奮，一起上來將她制服。不給她解釋的機會，就被保安帶離了診室。

保安拉著一身臟兮兮衣服的她出了醫院，又把她送了老遠，這才撂下一句話：“看不起病就死遠點，別傷害人家救死扶傷的醫生好嗎？我們楊醫生可是醫院最知名的大夫，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有的你賠的。”

楊桃冷笑一聲，想跟他們解釋，但又覺得沒有意義，誰都不會相信眼前這個身著破爛衣服的瘋女人的話。

但，她又能去哪裏呢？她現在已經身無分文，連回去的公交車錢都沒有了。只能在醫院外徘徊著，保安師傅時刻關註著她的一舉一動，一時間，她仿佛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監獄，被人看著的感覺讓她很不舒服，便悻悻地走開了。

她聽說過大橋底下可以住人，就到那裏去，但那裏都是男人，看見她走過，還對她吹口哨，她瘋狂地奔跑，跑出很遠很遠，一直跑到上吐下瀉，膝蓋酸軟，癱倒在地上。

看見路邊有一個垃圾桶，就按著扶手勉強站著，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接受他們的註目禮。這時，馬路對面過來一個穿著斯文的男士，他走到垃圾桶旁，將左手上的一個垃圾袋扔進垃圾桶，擡眼看了看楊桃。

“給你吧。”他態度溫和地擡起右手，把一個瓶子遞給了她。

小桃伸手接過，那是一個飲料瓶，裏面還殘存著一些液體。她將包袱夾在腋下，打開瓶子，一飲而盡。那是一股甜甜的蜂蜜味道，她從小就喜歡甜的，這味道此刻更加沁人心脾。

她晃了晃手裏的瓶子，已經已經一滴都不剩了，就伸手往垃圾桶裏扔，但在瓶子進入垃圾桶的前一秒，她忽然明白了剛才男人的用意，他是把自己當做撿廢品的人了。不過也是，看著她這一身破敗樣，誰都會這麽想。但這也不失為一個出路，撿些瓶子來，至少能買份盒飯或者幾個饅頭。

想到這裏，她也顧不了許多，把垃圾桶翻到一側，用手一點點地拔，裏面有一個空袋子，就抖了抖，用來裝瓶子。垃圾桶裏什麽都有，有吃剩的果核、煙蒂、包油條的塑料袋、外賣殘羹，只是拔了幾下，就已經粘嘰嘰的了，她把手掌貼在垃圾桶邊緣的鐵支架上刮了刮，繼續尋找。終於，她在垃圾桶的底部撿到兩個易拉罐。

想起以前在村裏，但凡有收廢品的來，都會把易拉罐扔在地上，踩一踩，她就照做了，這樣可以節省空間。一個垃圾桶搜尋完畢，緊接著是另一個垃圾桶，一下午的時間，她已經翻遍了整條街的垃圾桶，也順利地收獲了兩大袋飲料瓶。

一個大一點的袋子，又將垃圾桶側翻下來，對著自己，一點點地扒拉，見到紙張或者瓶子就撿起來。

她問了周圍商鋪的老板，廢品回收站的位置，就在穿過馬路對面的胡同口。

此時的廢品收購站熱鬧得很，老板坐在一張破舊的桌子前，風扇左右晃著，似乎也無濟於事，他的臉上不時有汗珠冒出來，順流而下，將白色的背心打濕。他用一只手撩起自己的背心，另一只手拿著蒲扇搖動著，但仿佛是更熱了，像進了鍋爐房。

“老板，這些瓶子能換多少錢？”小桃將瓶子倒在地上，些許期待地看著老板。

老板瞅了瞅瓶子，懶得蹲下來數數，就說：“差不多四十多個吧，給你5塊錢。”

“能不能多給點啊，老板？”

老板擡頭打量了一番小桃，因為衣服濕透，好身材一覽無遺，又看了看那張姣好的容貌，忍不住說道：“你這麽年輕，幹嘛賺這辛苦錢啊，你見大街上撿廢品的有年輕人嗎？”

“我只有高……”不，現在的她連高中畢業證都還沒有領到，“我學歷不高，有什麽工作是我能做的嗎？”

老板神秘地笑笑，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條街，說：“有些錢啊，不看學歷，躺著就好賺了。”

小桃立刻明白，這樣的涮話她在監獄裏聽多了，臉從腦門紅到脖子根，雖然那些讀書人的傲氣已經被監獄裏被那些飽經社會洗禮的姐姐們磨得差不多了，但聽到一個滿身臟兮兮的油膩大叔說出這樣的話，還是覺得難以適應。

接過大叔手裏的五塊錢，她走到了附近的早餐店，門口有五層高聳的籠屜，正在冒著煙，蒸汽裏夾雜著面食的香氣，直撲而來。

“老板，要幾個包子。”她將五塊錢雙手遞過去，老板正在揉面，擡頭看見她這副模樣，也沒有接她的錢，轉身從門把手上拽下來一個塑料袋，揉開縫兒，一甩，袋子就撐開了。

他站在板凳上，把最高層的籠屜拿下來，一籠整整齊齊的包子就出現在眼前，在饑餓的人眼裏，這就是一盤價值連城的珍饈，散發著無窮的魅力。

把撐開的塑料袋套在手上，老板用他的無情鐵手在籠屜裏如小雞啄米般的方式和速度將十幾個包子裝進去，提手一抖，包子就乖乖地待在塑料袋底部。他用左手小手指撓了撓自己的額頭，伸出右手把一袋裝好的包子遞給了小桃。

“拿走吧。”老板沒再看她，假裝要忙其他的，抖了抖塑料袋，讓她別耽誤自己的時間。

小桃慌忙接過來，袋子裏的包子升騰起來的蒸汽燙到了她的手，也不知道老板是怎麽忍受的。

“給您錢。”小桃再次將五元錢雙手伸過去。

“走吧，吃頓飽飯，趕緊找個活幹幹，把自己收拾幹凈。”老板沒有再看她，轉身進屋收拾客人吃剩的碗盤了。、裏屋正在掃地的老板娘叫住了她，大夏天的，看著一個女孩子濕透的衣服，她於心不忍。

“姑娘，你進來。”小桃聽話地走進去，將包子暫時放在桌子上，老板娘拉開後門，指了指院子裏圍起來的小棚子，“我這兒有一件舊的連衣裙，吃胖後就再沒穿上過，你拿著穿，還有我閨女新買的內衣內褲，給你換上。”

小桃早已經滿臉是淚。

“你別哭，我看你年齡也不大，吃飽了，喝足了，找個正經工作，進場上個班啥的，也能賺些錢，女孩子，把自己收拾的麗麗亮亮的，自己心情也好。”老板娘說著，將換洗衣服裝進一個塑料袋裏，掛在門把手上，將門關上。

在裏面的時候，每次輪到她洗澡的時候，水基本上都沒有了，尤其是夏天，她只能用毛巾擦拭自己的身體，現在終於可以好好地把自己這一身汙垢洗洗幹凈了。水龍頭打開，是溫水，花灑落下細密的水珠，落在她粗糙且滿是汙垢的身上，怪不得大家對她敬而遠之，這一身臟東西，還不知道要散發多大的氣味，狗見了都會嫌棄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得身上已經清爽了許多，頭發上也洗幹凈了，留著淡淡的橘子味洗發水的清香，她走出隔間，走到前面的餐館。老板和老板娘看著洗得幹幹凈凈的小桃，彼此看了一眼，露出欣慰的笑容。

小桃不知道怎麽感謝老板和老板娘，他們只是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想著站在那裏也是影響他們做生意，小桃便千恩萬謝走出了飯館。她拿著十幾個包子坐在路邊的綠化帶的水泥墩上，大口地啃著包子。包子不大，羊肉大蔥餡兒的，兩口一個，十幾分鐘就消滅得幹幹凈凈，羊肉特有的香氣，久久在嘴巴裏回味。

吃完熱騰騰的食物，她滿意地伸了伸懶腰，起身走出胡同，站在背陰處涼快。

一個矮矮胖胖，四十來歲中年男子在她旁邊停下來，上下打量著她，大嘴正中鑲著一顆大金牙，穿著花襯衫，黑褲衩。襯衫前兩個紐扣並未扣上，露出黑色的胸毛，胖肚皮上拴著一根名牌皮帶，皮鞋漆黑發亮。

“做生意不？”男子問。

“滾……”小桃回絕地很堅定，迅速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那男人忽然從背後扯住她的頭發，拽了回去。

“嘛呢？有生意不做？”男子打量著她“剛來的吧？別害羞，等你張哥教育一番，保證你顧客盈門！”

頭發被他攥著，小桃只能歪著頭，她低下頭，減少頭皮被撕扯的痛苦，伺機忽然伸腳，踢向他的要害部位，監獄裏學的這些防身的東西果然是奏效的。

男人低著頭護著，哇哇亂叫。

小桃趁機往巷子裏跑，這是一條夾雜著理發店和按摩店的狹窄小路，旁邊還有占道經營的小販，人很多，她拼命將自己掩映在人群裏，她小心地往前挪步，直到一雙手把她拽進了屋。

透過玻璃，她看見男子從面前一閃而過，身後還帶了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左右看著。

估計人已經走遠了，拉她的人才把她從窗簾後面放了出來。小桃這才看清楚她的臉，那是一張深藏在記憶中的臉。她染著紅色的頭發，紮在頭頂，一對兒忽閃的大眼睛，冷白皮，盡管如此，她還是摸了厚厚的粉底，嘴唇就像吃了死孩子肉一樣紅。

她穿著黑色吊帶，沒穿內衣，下身穿著超短裙，腳上一雙恨天高。

“你……是小桃？”女孩驚訝地問道，雖然說的是普通話，但很明顯的外地口音，不屬於這裏。

“你是？”

“我是白羽啊，你不記得我了？”

“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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