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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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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了這麽一出,母親無論如何也不會吃這果子,現在它留著是個禍害,不留也會招來禍害。小桃也沒有心思品嘗,反倒厭惡起這寶貝來。她把果子握在手心,一個人在山間小路上亂晃。走著走著聽到前面巨大巖石背後傳出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心想禍害果真被招來了,前前後後打探一番,小桃決定往沒有路的茂密叢林裏跑,最好能找到一個洞穴藏起來。眼不見耳不聽,那就是安全的。

盡管她足夠機警,那些從小在山裏摸爬滾打的半大孩子也不是吃素的,四五個人分工合作,像是小獸們捕獵似的,一炷□□夫便把小桃堵在一處斷崖邊,進退不得。

“你們要幹什麽?”

其中兩個男孩的眼睛不約而同瞥了一眼小桃手中的果子。

“蘇席總是幫你說話,我們來見識一下小桃是什麽樣子。”為首的男孩學著赤宴的模樣在額頭紮了一條黑色皺巴巴的擦腳布,他靠近小桃的時候,身上那股子臭腳丫子味烏雲一樣壓過來。“仔細一看,還是挺好看的,就是……嗯……我們來玩一個游戲吧。”

看起來並不是威脅。

男孩繼續說,“在我們之間選一個。”

小桃睜大眼睛,楞楞地等著他把話繼續說完。男孩被激怒了似的,在小桃肩上猛然一推,“我讓你選一個。”

小桃並不熟知他們之間的游戲,所以一頭霧水,見男孩這架勢,只好順遂他意,匆匆把男孩身後的四人掃了一遍,指向一個長相還算清秀善良的男孩。這是因為小桃和這個男孩有過一面之緣。那是一個下著暴雨的天氣,她剛剛采茶回來,在路上遇見一個躲雨的男孩,就把自己的傘讓給了他,自己頂著一個竹簍跑回家。

“他?”男孩臉上頓時失望、怨恨、嫉妒、憤怒、不屑夾雜在一起,再次推了小桃一下。

“我才瞧不上她。”被小桃選中的男孩將臉扭向一邊,表明和小桃撇清關系的立場。

“我是竇疾遺民。”小桃說。

在七十二宮上,沒有誰願意承認這件事。說出來等於自輕自賤。聽到小桃這麽說,除了那面容清秀的男孩以外,其他四人面上皆是一僵,有點害怕,接著又自覺地把自己的地位提升幾分,看無恥之徒一樣瞧著小桃。

“怪不得一副討人厭的樣子。”為首的男孩用左手抓住小桃的衣襟,將她拖到懸崖邊。“怎麽辦?我這只手忍不住想把你這張臉給毀掉!”

男孩的右手在小桃鼻子、臉頰上又掐又捏,又把她的眼睛擋住,把她的身體往懸崖外拉了半臂的距離。風從下方吹上來,小桃感覺到上半身涼颼颼的,快要被攔腰斬斷似的。

“求饒啊,怎麽不求饒?”

“對啊!你不是最喜歡求饒嗎?為什麽不跪我們?覺得我們應付不了你是不是?”另一個男孩走過來,蹲下,奪去了小桃手中的果子。他在手中顛了顛,得意的笑著,把果子湊到嘴邊,猶豫著,然後聞了聞,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往地上一扔,擡腳就要踩。

小桃腳一伸,踹到男孩另一條腿上。他身體不穩,向前摔倒,其他人註意力被吸引,小桃趁機去拿那果子。不想服輸,不想放棄,不想求饒。小桃暗暗地下了狠心,一定要反抗。她的手還沒碰到果子,另一人就眼疾腳快的將果子踢到一邊,那裏還有第二個人等著。場面很快就變成了這樣:五人把一顆小果子踢來踢去,小桃極其狼狽地追來追去。

最後,她決定放棄。五人把果子從她身後砸過來,嘴裏一邊說著“沒意思”,一邊撿著小石子往她頭上砸。小桃撿起腳前的果子,它已經破了皮,有一塊黏糊糊如流膿的疤,渾身沾滿泥土。

這是她的無能,是她的失敗。

與她一起長大的小鶯,馬上就要嫁給心愛的人。那小鶯口口聲聲說羨慕她的聰慧和好運氣,卻不知道她是如此的狼狽。

“哦……醜八怪來了!大家快跑!”其中一個男孩突然喊道。他這麽說著,但是沒有人逃跑,反而興致高漲,撿了更多的石子往小桃這邊扔來。

小桃雙臂護頭,蹲在地上,石子並沒有落在她身上,也沒有掉在周圍。她擡頭看見男孩們眼睛睜大,驚恐僵立,隨即慌亂逃跑。是有什麽來了嗎?小桃回頭,一個黑色的東西向她的左邊眼球刺來,極其快速,超出反應之外。那一刻,她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和操縱身體的能力,被那箭矢定住了一般,看著它越過自己,感覺到它割下了自己耳邊的一縷秀發,然後遠去,射中了樹幹,發出一聲沈悶而絕情的響聲。

男孩跑著跑著,想看看身後的情況,誰知一回頭,那支黑色的箭向著他刺來,插進背後的樹幹上,好像把他也帶進了樹身中。過了許久,他才反應過來,摸摸自己的腦袋還在不在,幸好,只是少了一綹頭發。

那是……

小桃看著面前的人慢慢走上坡,完整地出現在她眼前。與小桃相似年齡,身上的衣服勾勒出削瘦的身材,整個人看起來幹練清爽,只是右邊臉上長著巴掌大的紅色胎記,被熊扇了一巴掌似的。看著那張臉,所有的註意力會被不知不覺的全部吸引到那塊胎記上去。

想起男孩們剛剛一直喊“醜八怪”,小桃明白過來,原來這個女孩就是翠河,一個因為臉上長了胎記所以被趕到七尺崖上生活的女子。她行走於七十二宮上下,自給自足,不和任何人來往。

醜又怎樣,如果能夠交換,小桃想,她願意用一張潔凈的臉和翠河的一身技藝交換,然後離開七十二宮,去外面闖蕩。她聽過很多山下傳來的故事,但是還從來沒有下過山。

翠河從小桃身旁走過,並不看她一眼。那些受了驚嚇的男孩們紛紛逃竄,膽大一些的跑開了又悄悄的潛行回來,躲在樹幹草叢後偷看。翠河一副優哉游哉,飯後散步的悠閑模樣,根本不把旁人放在眼裏,也不擔心受到偷襲。

叢林因為這緊張的氣氛而暫時安靜下來,樹葉“沙沙”聲,螞蚱跳動聲,麻雀忽然“撲棱”聲清晰入耳。一顆帶有尖銳棱角的石頭緊跟著麻雀引起的喧雜,從草叢裏飛出來,宛如帶著殺意的利器,徑直沖向翠河的後腦勺。

小桃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還在想這石頭是會偏差一點,還是把翠河砸出血來?那樣的話,她該怎麽辦?現在提醒的話,翠河會不會因為驚嚇而轉過頭,那石頭就正好砸在她的臉上,在胎記下面又添上一塊傷疤?她的腦袋迅速的思考著,反而因為各種想法一時間全都冒出來而撞在一塊,擠成一團亂麻。她想出聲的時候,發現嗓子裏什麽也發不出。

翠河感知到利器襲來,並沒有表露出半點慌張,只等最佳時刻到來,手上弓箭轉了半圈,用那鋒利的弦將石頭劈成兩塊,其中一半飛到草叢裏,翠河轉了個身,將另一半撈回在手中,朝著一棵樹擲去,看著那半塊石頭在撞到樹幹之後變成粉末。

接著,樹後傳來男孩咳嗽的聲音。

翠河的一切動作都落在小桃眼中,幹凈利落,不多不少,不故意擺花架式,恰到好處,美觀到了極點。就這麽幾個簡單的動作,小桃便覺得翠河是比長殿還要厲害的高手。如果能像她那樣就好了。

兩人是相仿的年齡,翠河獨自一人就能連成如此高深的技藝,她這麽多年在做什麽呢?小桃心中不禁生出一番懊悔來,母親一直叮囑她:要保住在長殿身邊的位置,將來跟一個好人,就能平安幸福的過一輩子。其實過了這麽些年,小桃已經不想過這樣的日子,但是沒有膽量說出來。

其實,說出來又能怎樣呢?無濟於事,平白被人笑話罷了。即使是在朝夕相處的月嬋眼裏,她也只是個沒什麽想法的笨蛋,只會聽從命令做事。偽裝的久了,再想要展翅就會發現已經毫無容身之地。

想到這裏,小桃渾身一個激靈,前前後後張望一番,確定周圍沒有人看見她。天色已暗,晚風微涼,如果不快點回到住處,是要被報告給信陽的,嚴重的話,會驚動赤宴。

不知道為什麽,有時候感到赤宴對她了如指掌,那雙眼睛很能看透她。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七十二宮上上下下那麽多人,包括她母親、月嬋等這些親近的人都不能了解她的真實想法,而掌管七十二宮上上下下那麽多人、那麽多事的魔王長殿卻把一雙明銳的眼睛放在她身上。

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小桃氣急敗壞,把腳下凸起的石頭當作煩心事使勁地踩,一不註意卻踩了褲腳摔倒,手裏的爛果子骨碌碌滾向前方。她自己和自己在心裏打賭,如果那破果子再不停下,就把它搗爛了熬粥吃。

月光明亮,地上除了草木的陰影,就像是嵌了夜明珠似的發亮。一只梧桐葉那麽大的蹄子不偏不倚踩中疊星果,聽得“嘭”的一聲,那卷雲獸的蹄子擡起來再放下去,把一團果肉糊糊也給撚的只剩下一團濕潤的痕跡。

再看看卷雲獸上坐著的那人是誰?下次一定要偷偷給他的坐墊下面放根刺,不,這樣還不夠,卷雲獸啊卷雲獸,看在我平時帶你洗澡的份上,把那混蛋給摔下去……摔……不敢摔。小桃滿目憤恨的目光慢慢上移,正好看到那整個身體都沐浴在皎潔月色之中的魔王長殿。好一個風姿綽約,暗自生香,連跟在旁邊一臉死氣的信陽也變得好看多了。小桃還趴在地上,看到來人是誰之後,立馬收起了憤恨,趁勢跪在地上,腦袋低垂,前額的發梢掃開小石頭上的灰塵,開始哀嘆自己時運不濟,終日倒黴來。

赤宴乘著卷雲獸葳蕤而來,小桃跪行後退讓路,盡管如此,那頭能拱起一棵上百年垂楊柳的卷雲獸奔她而來,狂風般的鼻息已經噴到小桃頭頂。

難道是白天被看出來不想給他吃疊星果,所以生氣了嗎?她不是正跪下來求饒了嗎?

“站起來。”

聽著這冷漠的音調,赤宴肯定是生氣了。小桃跪著不敢擡頭,再往後退,腿下忽然落空,驚慌之間,雙手亂抓,回頭是一陡坡,心想掉下去也沒事,大不了是些皮外傷,能躲過赤宴最好,要是被他看到自己這副狼狽樣子……

沒想到她的手已經被抓住了。

“別怕,別怕。”

赤宴一連說了兩個別怕,聽得出言語之間是慌亂的。小桃又想,和臨危不懼的翠河比起來,簡直差遠了。所以月嬋說的話大半可信。

“我沒事,沒事。”小桃抓住地面的禿草,蟲子一樣往上一蛄蛹,也算身手矯捷的爬上來了。心裏正為自己的勝利得意,看到赤宴半跪在地,不知怎地竟然伸手去幫他撣衣上塵土。“都怪我,長殿的衣服臟了。”

“你沒事就好。”赤宴扭過頭,怪不好意思的說。聲音裏充滿別扭。“這是賠你的疊星果。”

小桃手心被赤宴掰開,直起胳膊,從他的袖子裏滾出兩個果子來,穩穩的落在小桃掌心。她一時驚訝,直視赤宴,不成想又暴露了想要掩藏的東西。赤宴那攻勢極強的目光猶如灼人的火焰,鎖定小桃額角的傷口,然後是下巴、脖子,還有被他抓著的手腕上。

“誰幹的?你告訴我。”

這樣的話,在以前,小桃會信,會傻乎乎告訴七十二宮的魔王赤宴。但是現在,她知道不能。在他面前,應該把頭低下才是,應該時時刻刻露出乞求的目光,求他給竇疾的遺民一條生路。

小桃無法回答的時候就要下跪,赤宴緊緊抓著小桃,把快要著地的她給拖了回來。信陽一邊拖著不安分的卷雲獸,一邊看著兩人在搞什麽幺蛾子,一臉的歡快自樂。

“別動。”赤宴的語氣十分強硬。

小桃心驚肉跳,眼神游離到赤宴的目光裏,又急匆匆逃走,定格在赤宴的腳尖上。“不許跪”這樣的話,赤宴說過很多次,小桃甚至以為他是因此而恨了她,可這是她的護身手段,他無法明白。

“看著我。小黛,刑黛灼。”

赤宴的目光變得嚴肅起來。小桃頓時感到兩人是站在不平等的位置,他有權處置她,決定她的生死未來,所以有些窒息。

“你別怕,我只是問你一些話,如實回答。”赤宴察覺到小桃表情的變化,刻意令自己看起來溫和些。“疊星果,是從哪裏來的?”

小桃低頭掃了一眼,發現赤宴給她的果子底部與之前那顆有所不同。

“是一個人,她給我的。”小桃沒有多想,謊話就這麽順嘴說出來了,還來不及後悔,已經在思考萬一赤宴問起那個人是誰,長什麽樣子,帶路到哪裏時該如何回答。她雖然時常唯唯諾諾、戰戰兢兢、膽小如鼠,撒謊的本領卻還不錯。

赤宴看著她,咬了一下嘴唇,目光漂移,似乎在尋找證據。滿臉都是對小桃的不信任,而小桃正因為赤宴的一擡眼一垂首而心生蕩漾。如此美貌,強加在一個廢物身上,竟然也不覺得他是廢物了。

想到“廢物”二字,小桃不由得驚了一跳,什麽時候開始自己也認同月嬋的看法,說赤宴長殿是廢物了?看來日覆一日的言語灌輸,思緒潛移默化的力量不可小覷。

“早些回去吧。”

赤宴最後只說了這麽一句,任小桃抽回手,遠遠退到一邊,等待他和信陽離去。信陽見主子面色惆悵,多問了一句,赤宴看著月亮,哀嘆道:“她對我說謊。”

小桃覺得自己的手還在發燙,皮膚上似乎還殘留著他的溫度,不免仔細回憶。待信陽返回時,她保持著這樣一種姿勢:伸出手臂呈直角,憂傷又無奈的目光落在手上,月光灑在半邊身體上,讓她整個人展現出一種遭了大罪的悲切來。

信陽可不管那麽多,將寶劍橫到小桃脖子前方一指處,三寸劍身出鞘,鋥鋥映出一個人頭來。小桃深吸一口氣,如鯁在喉。

這是赤宴的劍。

“如果你敢背叛赤宴,我會親手殺了你。”

小桃想起月嬋來。信陽常常會把別人的生死掛在嘴邊,他也曾如此威脅過月嬋,月嬋是怎麽回應的呢?那個愛笑的女孩佯裝生氣,一掌拍到信陽面門上將他推出五步遠。信陽也無可奈何。許多在小桃看來是生死關頭的境況,都被月嬋如此輕松化解。她做不到。信陽把劍架在她脖子上,即使知道信陽即使當場知道她背叛了赤宴,也不會用這把劍割開她的脖子,她也會害怕,會屈服。

一個竇疾遺民算什麽呢?不過是新魔王的奴隸,誰都在忽略這一點,但誰都記著這一點。

她呆楞楞地點點頭,看著信陽收回劍,沒入陰影中,漸漸沒了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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