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小隊的人穿好防護服, 跳進深坑清理那些惡臭的淤泥，將骨架一具具拼湊完整搬運出來。

厘因教訓完躁郁的伴侶，轉身就看見喬伊正站在角落裏, 目光筆直地註視著地面上的一灘灰燼。

“你在看什麽？”

喬伊垂著眼皮，身形一動沒動，嗓音若無其事：“哦，我在找或許還有其他出口。”

厘因並沒有看出她的異常，她倒是不擔心：“放心，你那個同伴肯定沒事，說不定現在人都上去了。”

她說完，才發現喬伊沒吭聲。

正好後邊第二小隊的偵查員發出一聲驚呼：“這些是什麽？磁石嗎？”

厘因快步朝那個方向走過去。

角落裏只剩下喬伊一個人。

她垂下眼眸, 這才緩緩蹲下僵硬的雙腿, 表情平靜地伸手，慢慢撥開那些灰燼。

很快，半截銀晃晃的手銬和斷裂的金屬鎖扣, 從掩埋的灰燼下露出原本模樣。

喬伊甚至能看清楚上邊專屬她的符號。

那一剎那，她的指尖頓在原地，大腦突然一片嗡鳴。

冰涼的觸感源源不斷從指腹傳出，快速朝著四肢和血液入侵，好像瘋狂逼迫著她去相信什麽。

喬伊不願意去相信。

所以她將斷裂的手銬丟回灰燼裏，緩緩擡頭，望著空曠高遠的石壁, 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直到那邊翻找廢墟的同行者們，又發出一聲驚叫——

“活人！還有個活人！”

喬伊渾身一震, 飄忽的神緒驟然歸位, 她匆匆跑過去, 卻看見他們將一個骨瘦嶙峋, 驚恐瑟縮的人類女性從廢墟裏拖出來。

她眼底閃爍的光芒歸於平靜，又很快皺了皺眉。

那個女性渾身都裹挾著汙漬，頭發掉了大半，看上去已經神智不清。

驟然見到這麽多陌生人，她害怕地瘋狂揮舞雙臂，不斷往後縮，試圖重新躲進那座建築物下。

“你別躲啊，這些磁石我們檢測過了，輻射大得很，不能久呆，快出來——”

“嗷嗷！咬我！我靠，我好心救你還咬我……”

“我來吧，你們先去搜尋其他地方。”喬伊擠開人群，表情平靜地蹲下去。

人群散去。

她目光掠過少女高高凸起的胃部，快速收回到她臉上，安撫性地微微一笑，然後放緩了語調：“放心，我們是同類，來救你的，噩夢都結束了，好好睡一覺，醒來你就回家了，家人都在等你。”

那個人類少女不知道聽懂沒有，反正她瞪著凸出的眼睛，眼眶中緩緩泛出幾滴灰黑的水漬。

然後瘋狂搖頭，一邊後縮，一邊擊打自己的胃部。

“別看那些，看我。你只是做了個噩夢，這些都是幻覺而已。”喬伊抓住她的掌心，表情平靜，黑瞳澄澈，長久與她對視。

其中似乎蘊藏著幽邃的星河，讓人聯想到權威和寬闊，格外有說服力。

女孩逐漸安靜下來，喬伊趁機向她註射了鎮定藥劑。

她瞪著那雙凸起的眼珠子，死死盯著喬伊，喬伊卻始終半抱著她。

突然，她仰頭猙獰地朝喬伊臉邊撞過來。

就在喬伊避讓開，以為她是要襲擊自己時，卻聽見嘶啞斷裂的女聲在她耳邊響起——

“那個人，消滅怪物，被一起拖進了爆炸裏……”

喬伊瞳孔微震，她正要追問，打了鎮定劑的女孩卻已經老實地安靜下去。

厘因帶人搜尋了一圈，所有建築廢墟都被翻過來了一遍，都沒有再出現生命跡象。

而眼看那些幽黑黏膩的漿液不斷從那個洞口噴射出，即將淹沒到小腿部位了。

為了安全著想，厘因覺得沒必要再搜尋下去了，下命令收隊。

轉頭卻看到喬伊還半抱著那個半人半墮種的少女，坐在泥濘的黏液裏一動不動。

她皺了皺眉，拔高音量：“喬伊？走了！”

一直走到她身邊，厘因不太熟練地學習人類的方式，拍拍她肩膀安慰：“這裏似乎發生過劇烈爆炸，但你不用擔心，那家夥肯定炸不死。”

“估計人早在上邊等你了。”

“我沒事。”喬伊微微笑了一下，神色平靜地站起來，“這個女孩需要急救，盡快將腹部內寄生的東西取出來，你們先送她上去。我——”

喬伊自己都沒察覺到地顫了下語調：“我再找找有沒有生命跡象。”

厘因看得皺眉：“我們都找過了，要是他還在……”

話音未落，就被喬伊若無其事地打斷了：“我想了下，石壁這麽高，萬一還有其他隧道暫時沒發現呢？你們先上去吧。”

“一起找吧，”厘因拋了個通訊器給隊員，“你們先帶人上去，要是看到了西恩，就通知我們。”

喬伊唇角囁嚅了下，卻沒有拒絕：“謝謝。”

隊員走了。

厘因帶著她那個呆頭呆腦的伴侶，挨著查看巖石，不放過任何一個縫隙。

喬伊則淌著泥濘，再查看一遍地面是否有遺漏，連那個黑泥源頭的洞口，她都放進去探測頭看了一遍。

但遺憾的是，整個空間堅固得好像個圓形的卵，除了那個巢穴般的洞，再沒有其他能容身的地方。

而喬伊也跟上邊不止一次通訊過，得到的反饋都是沒有看到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厘因到了她背後，嘆了口氣：“人肯定沒在這兒了，走吧。”

喬伊低著眼皮，看著自己掌心的淤泥，突然產生一種心臟好像也被填塞住的錯覺。

她好像又回到了千裏迢迢趕回去，卻只能親眼看到喬利耶被判處電擊極刑的那一瞬間。

冰冷的潮水湧入她的鼻腔，將她溺亡在原地，而她甚至做不出反抗。

自從回到離開首都星，喬伊已經很久沒有產生過這樣的茫然無措感了。

可那明明只是個觀察了幾個月的實驗對象，那段基因她還有覆制品。

大不了，等回X-Ⅱ星，她再重覆一遍實驗步驟……

“喬伊？你沒事吧？”

喬伊擡起頭，漆黑的雙眼像結了一層淡淡的翳，她卻微微笑了下：“你怎麽會覺得我有事？”

**

從那天離開墮種占地腹心後，厘因和第二隊的成員們，總是找借口時不時敲開喬伊的實驗門，確認她還好好的。

出乎意料的是，喬伊看上去格外平靜，幾乎沒有半點異樣的情緒，只是對他們時不時的到訪，感到有些困擾。

隨著時間一天天推移，厘因也從一開始的淡定自如，變得有些慌了。

不會吧，那樣一個把高緯度攪得天昏地暗的家夥，難道真的在低緯度，就被一個孕育中的“天體”炸成了粉末？

這樣的結局想想都覺得荒誕。

可如果他沒事，為什麽這麽久了還沒出現？

不準備找他的人類伴侶了？

厘因拿不準到底怎麽回事，也試著跟高緯度的同族進行通訊，得到的反饋卻都是不清楚淵海星系的事情。

終於，在一天清晨，她攔下AI侍仆，卻聽到對方告訴她，那位喬伊小姐終於從沒日沒夜的實驗室裏出來了，卻要搬進隔壁西恩的房間，厘因臉色微變。

她趕緊過去攔住表情空茫的喬伊：“喬伊，你別這樣，自欺欺人是不對的……”

“什麽？”喬伊正將一個小車往西恩之前住的房間裏推，上邊放著她的一些私人用品。

被厘因攔下，她轉過頭，表情平靜地笑了下：“你們都想太多了。”

“我只是想著，這些花要是沒人照顧，會很快枯萎，那家夥大概會難過。”喬伊側過身，讓她看到那已經瘋長遍布整個屋子的薔薇荊棘。

喬伊表情認真地想，像西恩那樣脾氣古怪的實驗對象，等回來發現自己的花死光了，估計又要渾身被郁氣包裹好久。

說實話，相比被那些陰冷的黑霧包裹，喬伊更喜歡被殷紅的觸手所圍繞的感覺。

他的情緒很好辨認。

喬伊不知不覺地想，只用看那顆水母頭是耷拉著還是粉紅瑩潤的，就行了。

眼看著喬伊不僅不難過，反而嘴角微揚。

厘因不敢再刺激她了，有些愁苦地想——

完了，又神志不清了一個。

喬伊卻並不這麽想。

她自認為情緒很穩定，在將自己的日用品整理好，放到西恩房間的閑置空間後。

她給那些花澆了水，向土壤添加了自己最近研制的最新養料，直到做完這一切，站在被荊棘和薔薇花包裹得嚴密的房間裏，她突然感到有些無聊和寒冷。

真奇怪，明明之前在家裏後花園，也是在這樣的茂盛的薔薇花下。

她跟西恩兩個人也是各幹各的，她當時怎麽就不覺得無聊？

為了打發這種無聊，喬伊出門沿著上次的小吃街逛了一圈，沒買到想要的東西。

卻在路過那條偏僻幽深的小巷時，不由自主停下腳步，將目光朝最深處看不見的那座小房子投去。

喬伊在那裏站到傍晚，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麽，若無其事地準備轉身回去時，轉身卻看到個年輕男人，正拎著個籃子，慢吞吞地朝這邊走過來。

是那個仿真機器人。

喬伊還沒開口，對方先看著她，機械的嗓音響起：“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需要修理，等她到了壽命終結那天，我也差不多剛好報廢……”

他止住話，有些詫異：“喬伊小姐，你一個人嗎？”

喬伊楞了楞，下意識追問：“你剛剛什麽意思？”

“哦，這不上次，我為西恩先生提供了一些追求伴侶的意見，他反饋說很好用，甚至專門回來要幫我進行全身修理，作為酬謝。”年輕外表蒼老內部的機器人有些煩惱地嘆了口氣。

“請幫我再勸勸你的伴侶，我真的不需要。”

喬伊沈默片刻：“他上次向你請教什麽了？”

“就是詢問我要如何消除物種間的隔閡，跨種族追求伴侶。”年輕外表的機器人慢吞吞地一字一蹦，“我告訴他，最簡單的，就是先讓對方知道你的心意。”

“如果她不討厭你，自然會給機會，逐步讓你們匹配度提高啦。”

看了下時間，機器人努力牽扯機械嘴，友好地微笑：“看來我的方法沒錯，大小姐還在等我回家做飯，那麽，我先走了，祝福你們永遠快樂。”

機器人邁著慢吞吞的步伐走了。

他並沒有留意到身後喬伊微微仰頭，輕張開五指，搭住雙眼的動作。

**

那天晚上，喬伊回到西恩的房間，試圖在這些薔薇花的熟悉味道裏，順利入睡一次。

果不其然，她這麽多天終於完整睡著了。

然而一直到後半夜，喬伊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似乎立在窗口，身前站了個頎長的影子。

這似乎是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卻像是隔了一層朦朧的霧氣。

房間裏的薔薇花還沒那麽茂密，熹微的陽光還能透過落地窗照進來，斜斜打在面前人的臉上。

喬伊詫異地開口，試圖去撥散那些陰翳：“西恩？”

面前的男人悶悶地應了一聲。

他突然湊近喬伊，恍若神祇的臉從陰影裏完全暴露，白瞳困惑地看著她：“喬喬，你真的不想擁有一個高緯度伴侶嗎？”

喬伊的長睫顫了顫，看著他卻說不出話。

下一秒，他俯身含住她的指尖，擡眸靜靜地看她。

“真的不喜歡嗎？”

那樣真實的觸感，喬伊渾身一震，仿佛有種錯愕的熟悉感。

她隱約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義正言辭的話，來阻止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

可她卻鬼使神差地保持了沈默。

下意識覺得按照流程，這個夢到這裏就該斷開了。

然而沒有斷開。

夢在繼續，西恩垂落的白發散落在她的手心裏，癢癢的。

而他並沒有停止，放過指尖，卻又順著指腹往上，緩慢地，將黏膩微涼的水漬沾染上喬伊的手腕和小臂。

一直到咬住喬伊的睡裙肩帶，他才重新掀開眼皮，表情沈悶卻雙目幽邃。

直直看著她，不說話。

喬伊心臟跳的很快，她說也不出話。

終於，他重新垂眸，輕輕咬斷繩扣，自言自語般。

“那就是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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