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伊還沒從記憶裏挖出這個女孩的身份。

“哐當哐當”的鏈條聲卻又響了起來, 那高聳如小山的怪物，朝著衣櫃的方向緩緩挪過來。

利爪扒在櫃門上，它笨拙地俯身, 猩紅的眼珠子透過縫隙，朝裏邊盯住。

那一瞬間，喬伊險些直接與她對視上。

就在她不動聲色地扣動□□的扳機，準備擡手的瞬間，怪物卻突然直起背。

沈重的壓迫感消失，它挪開目光，若無其事地回到剛剛盤踞的位置，繼續朝那張掛在墻上的金屬圓盤擊打。

周身暴漲的戾氣卻仿佛無聲消失了許多。

幾乎是與此同時, 玻璃屏障外, 急促的腳步聲停下了。

周景澤叩了叩玻璃門，嗓音壓得很低：“是我，剛剛下邊發生什麽事了嗎？”

怪物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渾身毛發警惕地聳立，快速地重覆著發洩的動作——

撿起地上砸碎的鐵刺，朝墻上掛著的金屬片釘進去，又狠狠□□，繼續釘。

仿佛懲罰誰一般。

周景澤習以為常，沈默片刻，他摸索著戴上一副奇怪的眼鏡, 朝周圍仔細環視了一圈。

沒有發現異常。

而且進來的這條路很狹窄，僅容一人通過, 他一路過來也沒發現其他人。

周景澤松了口氣。

而後, 他的視線又落在了那臺古典鋼琴上, 在特制轉化眼鏡的幫助下, 他不需要使用那雙視力低下的眼睛，也清晰看見了鋼琴上的每一條劃痕和凹槽。

而黑白鍵也都被人一片片掰斷了，扔得滿地都是。

他向來溫和的眼底，一閃而過的痛楚。

極淡地笑了下，盡量聲音輕緩地開口：“這個，還是不喜歡嗎？”

回應他的，是怪物驟然扭頭，瘋狂朝玻璃屏障上撞擊的動作。

它像是出離憤怒，瀕臨奔潰的邊界，無視周景澤的勸告，頭顱劇烈撞擊在玻璃上，一遍又一遍，直到周景澤將額頭抵在玻璃屏障上，像喃喃自語又像是疲憊地微微笑了下。

“算了。江江，你不喜歡就不喜歡吧。”

“你放心，很快就要結束了。”

江江？

喬伊清楚聽到了周景澤念叨的那個名字，她突然聯想到院子裏，那個小女孩說的話——

她說每次周景澤來，“江江都會害怕”。

她當時以為是小女孩叫江江。

其實那不是她的名字，而是這個關在地下倉庫裏的怪物？

喬伊自衣櫃裏，往那個方向打量，他們都在暗處，只有周景澤手上帶了光源，是站在亮處的。

因此，她清晰捕捉到了周景澤臉上凝固的痛苦和一閃而過的愧怍。

喬伊緩緩皺了下眉。

似乎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樣。

這個關在救助所地下的異形墮種，不是周景澤的實驗對象。

那她是誰？

下一秒，像是解答喬伊的困惑，隨著怪物的動作停止。

周景澤單手遮住雙目，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屏障上，平靜地註視著怪物猩紅的雙目，微笑了下。

“快了。”

“你等著，那些怪物都會消失，哥哥很快就會帶你平安回家的。”

“寧程一也在家裏等你。”

“哥哥”這兩個字眼，猝不及防在喬伊耳邊炸開，她的眉心驟然擰起。

終於記起來，剛剛那張照片為什麽眼熟了。

周景澤雖然除了哥哥，沒有其他同胞兄妹。

但卻有一個不被周家承認的私生子妹妹。

是周景澤父親前往低等星球巡視治安時，在那裏跟人生下的。

周景澤矜傲的性格和身份，當然對這樣出身的妹妹不會多給一個視線。

喬伊還是偶然在一次歌劇會上，救了個被人纏住的女孩，當時周景澤匆匆趕過來，把人訓斥了一頓，她才知道那是周景澤的妹妹。

那個在臺上表演鋼琴的歌舞劇演員，變成了這樣一只怪物。

這樣的認知冒出來的瞬間，喬伊的心臟突然有些喘不過氣來。

不覆往日的平靜，她的指尖有些發顫，腦海中一片混亂。

所有關於喬利耶留下來的實驗記錄手劄的推測，在這一瞬間，她都不太敢去深想。

就在此時，喬伊的額頭突然被冰涼的東西所覆蓋。

她混亂的腦海，像是被什麽無形的力量所安撫了，奇跡般地平靜下來。

喬伊側過頭，在黑暗裏，只看見西恩輪廓分明的下頜骨，微微揚起，仿佛蒙了一層絨光。

可他拒絕交流的表情，仿佛那根安撫她的觸手，來源於別人似的。

就在喬伊極快的彎了下唇角時，外邊突然傳來一道沙啞難聽的聲音。

那聲音讓人渾身綻開雞皮疙瘩，跟咕嚕咕嚕冒出的膿皰似的，聽不太清晰。

但喬伊卻聽懂了。

是那個怪物，艱難說了個“滾開”。

周景澤終於出去了。

喬伊計算著時間。

為了避免他懷疑，自己最好先一步到達樓上。

然而還沒來得及跟西恩商量，“嘭”地一聲，櫃門卻突然被尖銳的爪子拉開了。

正對上一雙暗紅閃爍的眼睛，和鋥亮的獠牙。

喬伊下意識做出格擋的動作。

她卻沒有攻擊自己。

而是用那種咕嚕咕嚕冒泡般的聲音，近在咫尺地艱難響起。

“我，認識你。”

怪物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喬伊，神情急促，不斷從喉嚨裏發出“嘶嘶”聲。

“幫……”她仿佛只看得見喬伊，極度想和她交流。

但她的眼瞳，卻不斷在正常的黑色與紅色間閃爍，脖子逐漸僵硬地扭曲，幾乎無法正常說出人類語言。

無法開口，她忍不住急迫地伸手想拉喬伊的衣服，可惜還沒靠近，一根觸手先從喬伊身後伸出，將她重重打翻出去。

“西恩！”

喬伊能看出她的急迫。

然而等她摔在地上，再爬起時，喬伊卻錯愕地發現，她剛剛還清晰的面部輪廓，卻在皮肉下快速凸起，骨骼線條也隨之變得尖銳。

幾乎要戳破皮肉。

而那雙眼睛，已經徹底變成了紅色。

她四肢哆嗦顫栗，口中卻還在念叨重覆著什麽。

喬伊有種預感，“江江”剛剛還是有人類的意識的，而現在的狀況，更像是馬上要徹底喪失理智，變成墮種形態了。

就在此時，西恩突然從她背後開口了：“幫幫哥哥，不要讓他繼續去送死。”

“我……原諒他了。”

他頓了頓，在喬伊看過來前，若無其事地擡頭，做出漠然的表情：“這是她腦電波傳達的信息。”

儼然一副他並不是想主動跟她搭話，只是迫於情形的模樣。

喬伊倒是沒心情計較這些了，沙啞地開口：“能問問她為什麽變成這樣了嗎？”

“恐怕不能。”西恩伸出一根手指，抵在那只突然變得富有攻擊性，急迫想要撕咬喬伊的墮種身上。

它就只能被迫停在原地，重覆張牙舞爪的動作。

西恩側過頭看她：“她現在的腦電波很不穩定，處於一種奇怪的狀態下，再刺激可能會直接腦死亡。”

喬伊沈默片刻：“走吧，再不上去，周景澤要懷疑了。”

**

喬伊回去的時候，周景澤果然產生了懷疑，幾番試探後，他沒有察覺出更多明顯的破綻，只能將話頭收了回去。

臨到離開的時候，周景澤把這次帶來的“禮物”分發出去，點名到最後，卻發現少了個孩子。

等喬伊發現那個丟失的孩子，正是昨晚被西恩拎到樓頂，準備懲罰的那個時，不由得心頭一跳。

生怕西恩不死心，會再現什麽了不得的血腥場面。

她匆匆攔住周景澤起身查找監控的動作，輕咳一聲：“我去找吧。”

喬伊記得剛剛西恩消失時，是朝後院那棵巨大的仿生樹去了。

她快步沿著那個方向走過去，還沒靠近，卻聽到小孩子欣喜的歡呼聲。

“哥哥好厲害！”

然後是熟悉的，淡漠又低啞的強調。

“閉嘴，按照你們低緯度的算法。我比你大兩千零五歲。”

喬伊怔了怔。

她悄悄站定，撥開茂密的仿生葉子。

看見西恩頎長的身影，立在樹下，掌心裏是一只拼裝好的，惟妙惟肖的水母狀仿生機器人。

昨天被他拎在手裏的小男孩，就蹲在旁邊，看上去跟正常人類幼崽沒什麽兩樣。

他小心翼翼地從西恩懷裏接過那只機器人，興奮地抱住，才笑嘻嘻地擡頭好奇：“兩千歲！那我該叫你什麽？老爺爺嗎？”

喬伊忍住笑意，下一秒，卻見西恩皺了皺眉，表情嚴肅地開口。

“你可以叫我大人。”

“好吧……”那孩子的表情有些不情願，嘀咕了一句，“那大人，昨天的姐姐看到這個機器人，真的就會原諒我了哇？”

西恩沈默片刻，背對著喬伊，嗓音低得像是浸了水：“會，但你要在我們約定的時間後，再送給她。”

“不能延期啊？”小男孩苦巴巴地擡頭，“我才三歲，要將一只機器人訓練成你說的那樣，太困難了。”

“那就把書還我。”

“不不不！”小男孩連連搖頭，嘿嘿笑了下，“我馬上就去訓練，我可擅長訓練機器人了，我甚至可以提前送給姐姐！”

“也不能提前，書還我。”

“大人千萬不要哇！周景澤又不會做機器人，你要是把書收回去，我會變回傻子的，到時候就不能去當信徒了。”

這句話好像取悅了西恩。

他極快地彎了下唇角：“那就按照規定的時間。”

西恩的話音剛落，就聽到身後的草叢裏，傳來悉索的動靜。

他表情一凜，快速拎起那個小男孩，換上冷漠厭惡的表情，把人遠遠地提溜著。

與此同時，剛剛還機靈活潑的人類幼崽，突然又恢覆了和整個收容所孩童沒有例外的木然表情。

仿佛剛剛喬伊看到的場景，只是她的錯覺。

她餘光瞥見一根快速朝草叢探進來的觸手，毫不猶豫地伸手握住，在他縮回去前，從草垛裏走了出來。

“西恩？”

西恩後背緊繃，沒有收回那根觸手，而是朝上快速蔓延，悄無聲息地觸碰到喬伊的後腦勺。

腦電波相接，他迅速判斷出，她腦海平靜，應該沒有聽到剛剛的話。

若無其事地松了口氣。

他們的交談聲很小，喬伊確實沒聽見，她瞥了眼小男孩手裏拎著的水母機器人，狐疑地開口。

“你們什麽時候關系變這麽好了？”

“我在審問。”西恩面無表情，仍然保持那副有距離感的模樣，“問了地下倉庫的事情。”

喬伊的註意力果然被轉移，立刻精神一振：“地下倉庫？他怎麽說？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嗎？”

西恩卻突然瞥向仿生樹後，快速耷拉下眼皮，緩慢地悶聲開口。

“那個‘學長’要找你了，我該走了。”

這叫什麽話？

喬伊聽到一半，當然不想就這麽放人走，不由得扶額：“為什麽他來了你就得走，我昨天說的話是認真的……”

“之前不都是這樣嗎？”西恩淡淡地打斷他。

喬伊自知理虧，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只能壓低音量解釋：“因為很危險。我沒通知你一起來，是希望你能好好治療身體。”

“我真的沒有找周景澤當伴侶的想法。”

話音剛落，在喬伊看不到的角度，西恩突然極快地彎了下唇角。

他瑩白的瞳孔，若有若無地朝喬伊背後，那叢快速抖動的草垛掠過，藏匿其後的人影，似乎沒有要走出來的想法。

喬伊對此一無所知，輕聲催促：“現在能說地下倉庫的事情了？”

西恩收回視線，耷拉下眼皮，卻突然上前一步。

頎長的身形投下巨大的陰影，仿佛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喬伊完全籠罩其中。

喬伊：？

西恩垂下額頭，悶悶開口：“這是個很嚴肅的秘密，為了防止竊聽——”

他一直湊到喬伊耳畔，濕熱的鼻息噴灑在她柔軟的耳垂上。

“你幹什麽？”喬伊身形一僵，下意識後退，後背卻被輕輕抵住了。

“別動。”西恩皺了皺眉，表情卻是嚴肅平靜的，“必須湊近一點，不能被竊聽。”

他模仿著那天周景澤的動作，快速將喬伊散亂的耳發撥開。

然而盯著那薄如瑩石的耳垂，他的目光卻呆了呆。

等回過神時，他唇間的呼吸，正快速擦過那個敏銳的位置。

西恩幾乎能看見人類雌性耳垂上的細微絨毛，因為應激，而微微抖動了下，然後迅速帶起一些漂亮的緋紅。

“西恩？”

他後背一僵——

糟糕的舉動。

在違法邊緣試探。

西恩有些混亂的大腦驟然重歸清醒，表情凝重地反覆警告自己。

“你到底打算說什麽？”

他勉強擡起身，幾乎不知道自己在混沌中，到底隨口透露了什麽驚人的信息。

“哦，地下倉庫關著的女人，是這些幼崽的母親。”

“你說什麽？！”喬伊驟然轉頭，猝不及防地與他還未來得及挪開的呼吸對上。

石榴汁的甘澀氣息近在咫尺，喬伊僵硬地闊了闊雙目。

下一秒，不知道出於怎樣的心理，喬伊快速伸出手掌，擋在兩個人之間。

殊不知因為這樣的舉動，剛剛還有一些距離的唇，徹底從她掌心裏擦過，一陣酥麻的癢意。

濕漉漉的觸感烙印在掌心裏，明明是冰涼的，喬伊卻被燙得驟然挺直後背。

輕咳一聲，正要說話。

一旁的草垛裏，卻傳出枝丫被踩中的聲響。

背影快速閃過，像是有人在匆匆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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