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恩？”

“松開……”

喬伊喊了好幾聲, 那些帶給她奇怪束縛感的觸手，都絲毫沒有松懈的意思。

他不說話，只是用那雙無暇的白瞳, 直直地對視她。

好像企圖通過她的眼睛，一直透視清楚她有些混亂的大腦。

“你要去哪裏？”微涼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

喬伊有些急躁：“趁他們放松警惕，我去外邊查看下情況，不能白來……”

話音未落就被打斷了。

“你的腦電波和血壓——突然起伏很大，為什麽？”語調是沒有波瀾的，枯燥的，仿佛只是單純地在好奇。

然而只有西恩清楚自己刻意壓抑的語氣下，那種快速碰撞的矛盾思想。

這個聰明的人類雌性, 剛剛是不是和他一樣, 也回憶起了在水池下，她做過的非法事情？

根本不像阿穆說的那樣。

她看到了他的最高形態，卻絲毫沒有產生畏懼。

甚至剛剛, 她還想再次做出那種只有綁定“伴侶”關系後，才能發生的撫慰行為。

但卻被他揭穿了她的意圖。

她終於無法忍耐地要走了。

西恩應該為自己成功捍衛了高低維度之間的壁壘，而感到愉悅。

可惜那些觸手，卻顯然沒能跟他高速運行，格外冷靜的主腦同步。

聽到他的疑問，喬伊有些燥熱飄忽的心臟反而沈靜下來，面無表情地掀開眼皮看他：“為什麽血壓身高？因為你要把我勒得喘不過氣了。”

他白色的長睫快速顫了顫, 終於耷拉了眼皮，慢慢開口：“不是我不想放, 是它們突然不受支配了。”

喬伊太陽穴微跳, 這到底是什麽荒唐的答案。

她本來壓不住脾氣想說些什麽, 擡頭卻瞥見那只因為過於滾燙, 而微微皺縮，導致少量液體外溢的水母頭。

他或許只是——

想解釋那種“生理構造”又不好意思解釋？

喬伊只能妥協了，可又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到他沒說完的話，忍不住開口——

“現在能支配了嗎？”

西恩沒有吭聲，但圍繞在喬伊身周的束縛感，卻緩緩松弛了。

喬伊幾乎是立刻起身，因為憋氣而泛紅的臉終於得到徹底的恢覆。

顧不得西恩，她掃了眼墻上的時間，離剛剛監控器上閃爍的紅燈徹底熄滅，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保不準那群星際海盜，什麽時候又要回去看監控錄像。

喬伊快速從外套中，取出一堆散落的非金屬零件。

想了想，又掀開被單，瞥了眼西恩的腹部，輕咳一聲：“東西，取一下。”

任憑那群檢查嚴苛的星際海盜也想不到，喬伊是沒有攜帶“武器”或者金屬設備上分艦，但她的每個衣兜裏，都裝滿了各種散落的小零件。

而剩下的大件，則被她裝入西恩第三形態時，那個位於腹部的巨大空間內了。

喬伊說完就後退一步，等著他變幻形態，像之前那樣打開腹腔。

然而西恩只是保持著那個表情懨懨的姿勢，半靠在床頭，下一秒，他耷拉著眼皮，隨手往懷裏一掏。

那些隱匿的大塊零件，仿佛憑空出現，重重地砸到了床上。

喬伊看得心頭發癢。

好的。

除了他口部的“正常生理構造”，喬伊對他的腹部構造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心底那種天生的好奇心，更加無法抑制地蔓延生長。

但喬伊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灼熱的目光，努力讓自己別往倚在床頭，姿態隨意的巨大誘惑上靠攏。

畢竟現在，顯然不是一個適合探究“人形大水母”生理構造的好時刻。

喬伊說服自己，忽略掉落到她身上似有似無的視線，埋頭拼裝那些器械。

很快，一個紅外夜視鏡和報警器，兩枚微型通訊器，一把光彈槍和信號屏蔽儀，就一一在床頭擺開。

剩下的零件，就來自老師的那臺“生物環境模擬器”了。

喬伊也是第一次拆這臺儀器，剛剛在那間廢棄樓的小房間裏，要一邊留意外邊林詩瑤的情況，一邊完好無損地拆開機器。

她當時神經緊繃到最高程度，對於一些細節上的構造，根本記得不太清楚。

只能照著那張附在儀器底部的微型圖紙，摩挲著覆原。

就在她一邊看時間，一邊努力循著記憶摸零件，眉心不自覺地微微擰起。

正對著一塊內部的小齒輪躊躇時，一只手卻悄無聲息地從她背後伸了過來。

“幹正事呢，別鬧……”

話音未落，他卻取走了那臺完成一半的機器。

然後每個觸手勾一塊零件，幾乎是片刻間，他攤開的掌心裏，就覆原出一臺圓盤狀儀器。

喬伊忍不住揚了揚唇角。

習慣性誇讚：“幹得好，西恩。”

“你把手伸過來，現在可以模擬了。”她拽過他的一根蒼白的手指，快速刺破，往圓盤正中央的方皿內，滴入濃稠的血。

那滴血快速同方皿中的解析劑融合。

在喬伊按下開關的瞬間，本來黯淡無光的圓盤儀器，突然閃爍了下，然後快速開始運轉。

隨著裏邊的液體離析分散，圓盤儀器朝著天花板，投下一片光芒微弱的虛擬屏。

看其中畫面，果然是深邃幽暗的海底。

喬伊精神一振。

儀器分析出原始環境所有配比的時間，大概是半個小時。

喬伊等不及了，她留了一枚通訊器給西恩。

一邊想辦法割開被鎖上的門，一邊跟西恩叮囑：“等模擬器把原始生存環境反映出來，你就把配比表發給我，我去找一臺營養艙，按照配比設定好，你一會兒過去。”

“你先留在這裏，要是他們找過來了，你就提前通知我，我趕回來……”

話音未落，身後卻多了一道頎長的影子，抱著那臺環境模擬儀器。

“我也去。”

喬伊思索了下，同意了。

她剛剛上飛船時，隨意瞥了眼那間巨大娛樂室的作息表。

這個時間段，已經到了整艘艦船的夜間休息時間，除了夜巡的機組成員，其他人都入睡了，呆在那個房間裏鬧出動靜，反而不安全。

喬伊印象中，按照戰艦的一般布局，治療艙和營養艙一般會安裝在訓練室的隔壁，好方便船員在經過大量過度訓練後，能得到及時的恢覆。

這艘艦船一共三層，訓練室在最頂層，而他們現在，卻位於最底層的宿舍房間裏。

喬伊帶著信號屏蔽儀，沿著漆黑的走廊，邊走邊警惕地查看周圍環境。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明明剛剛上艦隊的時候，看到的星際海盜那麽多，按理說夜巡的人員也不會少。

可一路過來，除了碰到的零星幾個機器人，再沒看到一個運動的影子。

一直走到最高層，找到那間堆滿器械的訓練室，喬伊終於察覺到不對勁了。

這些訓練用的器械，被隨意堆砌在角落，絲毫看不出有平時經常被使用的痕跡。

而訓練室旁邊的那一排營養艙，也只有三四臺還裝載了足夠的營養液，能保證持續運轉。

喬伊瞇了瞇眼，緩緩環顧四周，空寂寬敞的訓練室裏，幾乎只回蕩著西恩懷裏，那臺環境模擬器運轉的“滴滴”聲。

“好了。”

喬伊回過神，接過模擬器打印出的原始紙條，匆匆看完，一邊看，一邊對照著給營養艙設置參數。

直到看見裏邊的成分配表中，還包含了各種稀有的暗物質和沼澤泥……

她的表情一點點變得古怪。

“這機器不會是長期沒用，出問題了吧？”

西恩沈默片刻：“沒有問題，就是這些。”

喬伊只能將營養艙中覆雜的某項配比往下拉，一直拉到負數，才示意西恩。

“你先伸一只手進去，看看有沒有副作用。”

確認他皮膚上長出的那層黑瘤，在蔚藍色營養液的浸泡下，慢慢褪下，喬伊終於如釋重負地微微一笑。

“你進去躺著吧，我在附近看看情況。”喬伊說著就要幫他捋出那些散亂的觸手，不料卻被西恩似有似無地躲避開。

在她的註視下，他表情如常，配合地平躺，沒入液體內。

艙體緩緩關閉上，整個房間重歸寂靜一片。

喬伊抱著胳膊，自半透明的營養艙外，仔細觀察西恩的表情。

確定他的神情是放松的，而沒有半點不適後，她緩緩松了口氣。

正在這時，一道閃爍著紅光的影子，突然從訓練室外邊的門口快速劃過。

喬伊反條件地摸出光彈槍，可惜等她追出去時，那道影子已經徹底消失了。

她皺了皺眉，正準備折返回來，又有好幾道黑影，機械地劃向走廊盡頭，似乎都是奔著某個房間而去的。

喬伊不動聲色地戴上夜視鏡，倚在墻柱後，往那個方向看了眼。

那是三個高挺壯碩的男性背影，穿著同為星際海盜的制服，動作都是高度同步的。

他們筆直地滑行，雙眼卻閃爍著紅光，有一瞬間，喬伊以為是墮種出現了。

然而等她將目光轉向他們下半身。

發現長靴下，他們使用排輪在滑行時。

喬伊卻瞇了瞇眼。

她打開夜視鏡的紅外掃描功能，果然，掃過那三個人時，沒有形成紅熱反應。

不是生命體，這是——

機器人？

就在喬伊思索的瞬間，又有好幾個身穿星際海盜制服的家夥，從四面八方的不同房間裏，滑行出來。

其中有幾個她甚至看到了熟悉的側臉，是之前剛上船時，聚在一起喝酒的星際海盜之一。

他們的面孔肖似人類，纖毫畢現，這樣能混淆人類的仿真機器人，在整個星際市場上，都是不被允許銷售流通的。

喬伊的心底冒出一個荒誕的念頭。

難道今天上甲板時，看到的所有“星際海盜”，都是機器人扮演的？

那跟他們接頭的那個家夥呢？

這麽一想，就有些毛骨悚然了。

喬伊回頭看了眼西恩所在的營養艙，悄無聲息地放了枚報警器在艙蓋上。

只要有東西接近，報警器就會聯通她的通訊器。

喬伊還是不太放心，她又從外反鎖了這間訓練室後，才悄無聲息地跟上了那群“星際海盜”。

這群由機器人扮演的星際海盜，最終匯入了第三層盡頭的某個隱秘大廳。

不算太遠。

喬伊很快跟了上去，剛側身進入，就險些踢中腳下的一具軀體。

喬伊眼皮一跳，擡頭望過去，被入眼密集平躺的機器人，驚得頭皮發麻。

這裏大的仿佛是一所仿生機器人生產基地，根本沒有落腳的地方。

好在這些機器人都進入了待機充電模式裏，沒有反應過來喬伊的入侵。

而剛剛，他們之所以眼部閃爍紅光，大概是沒電的原因。

喬伊這才有時間思考，為什麽這艘艦船上，會用這麽多機器人扮演星際海盜。

首先，那個接頭人絲毫沒認出來躺地上的“貨物”也是星際海盜。

其次，按照一開始綁架林詩瑤的那群星際海盜的說法，接頭的人能讓他們“暴富”，所以應該是他們的直接交易對象。

喬伊瞇了瞇眼，緩緩後退一步——

會不會，跟她和西恩一樣，這裏所謂的接頭人，也是假的？

喬伊摸向腰間的光彈槍，正要悄無聲息地離開，下一秒，肩膀上卻輕飄飄搭上一只手。

灼熱的氣息靠近她的後背。

她眼皮一跳，反條件地作出自衛姿勢，矮身把肩膀上的手甩開，快速舉槍轉身。

看清楚走廊裏的情況，喬伊呼吸險些一滯。

夜視鏡下，金屬走廊上，墻面上，都噴濺滿了新鮮的血漬。

一個戴金絲眼鏡，穿白大褂的高瘦男人，正背靠墻壁，左手捂著腹部。

而他的右手，白手套握緊，往下拖拽著一個麻袋似的，被血浸透的東西。

然而如果仔細觀察，就能發現，那並不是一只麻袋。

而是一個被吸食走所有骨肉後，只剩下外皮的人。

**

另一邊，安詳平躺在仿生艙裏的西恩，對外邊走廊裏發生的一切都毫無所知。

他正沈浸在久違的熟悉感中。

仿佛回到無數光年外的母星，從深邃黝黑的海底沼澤裏，麻木地重覆往上攀爬的動作。

但大概是過於清楚爬上去後會發生什麽，他的動作變得遲鈍——

在這之後，會是漫長而無聊的戰鬥，沈睡和進化，為了應付沸騰的海水，長出堅硬的外殼和龐大的軀體。

然後為了擺脫母星困境，帶著盲目信仰他的同族，前往其他宇宙考察，繼續周而覆始的無聊戰鬥與沈睡。

就在那些漆黑的粘液逐漸將他覆蓋時。

突然，有一道熹微的光，照進永無天日的海底和泥淖間。

與此同時，信徒的聲音驟然喚醒他。

【西恩大人，您的能量好像突然穩定了許多。】

西恩睜開薄薄的眼皮，盯著艙頂，好半天，才從那種空曠無聊的自我厭棄中，回過神來。

意識到這是在哪裏，他的唇角，微微掀起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弧度。

若無其事的：【哦，是嗎？】

阿穆欣喜若狂：【是真的! 照這個趨勢，您完全可以在低緯度宇宙，就恢覆到全盛狀態了!】

【您是發現了什麽新的能量源嗎？】

西恩表情風輕雲淡：【不是。我本來都打算陷入沈睡了。喬伊卻不惜生命危險，也要幫我找到合適的生存環境。】

【她總是過於執著。】

喬伊？

信徒阿穆幾乎是瞬間反應過來，這是那個人類雌性的名字。

他的心底不可避免的，泛起一股奇怪而可怕的預感。

但考慮到自家邪神的威壓，他並不敢直接問出口。

只好委婉地試探：【您之前說要幫那位喬伊小姐找伴侶……】

西恩的白睫不可抑制地一顫。

連帶平靜無波的營養液，都快速泛起激烈的漣漪。

但他傳達出去的信息，卻絲毫沒有異樣。

【匹配到合適的了？】

信徒阿穆苦惱抱怨：【其實不太好匹配，按照您的要求，我們首先搜集了那位喬伊小姐從小到大周圍出現過的所有優秀人類雄性信息，但最後符合要求的，卻根本……】

【根本沒有？】西恩不知道自己的氣息突然平穩了許多，他毫不意外。

基因匹配度根本只是參考，那些人類雄性，或者怯懦，或者力量不足，大多數也無法匹及她的智慧。

這些低緯度的人類雄性，根本不足以成為她的伴侶。

他了然又深沈地思索了片刻，全然沒發現自己信徒的欲言又止。

西恩緩慢地思考。

如果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類雄性，而她又執著於找高緯度的伴侶……

想到某種可能，他的心臟突然急促地跳動。

那天在水底，與她額心想抵，腦電波突然接通時的愉悅感，仿佛重新在這一瞬間，填滿他的身體。

腦電波接通，那是契合度達到完美時，才罕見發聲的現象。

西恩閉了閉眼，鎮定地傳達信息：【如果實在找不到，其實……】

【那倒沒有，還是找到了幾個。】阿穆快速回答。

西恩在營養液中亂舞的觸手，突然沈入水底。

有一瞬間，他險些沒控制住自己體內的巨大能量，驟然外溢。

“資料我看看？”他面無表情地開口。

等意識到阿穆並不能聽到他說話時，他只能壓抑著眼底翻湧的情緒，發送信息。

【資料。】

【我都發給您了。一共三個人，一個是喬伊小姐小時候的玩伴，現在在帝都星大學授課。】

【一個是喬伊小姐的大學同學，現任聯盟雇傭軍的元帥，不歸於任何勢力管轄。】

【還有一個，這個也是匹配度最高的，不僅和喬伊小姐基因契合度高達96%，而且他們的興趣愛好，性格以及處事方式，都很接近。】

【最重要的是!這個人也是喬伊小姐的大學朋友，他是搞生物研究的。喬伊小姐曾跟他在同一個研究中心愉快共事過。】

【她本來就讀於軍事學院的戰鬥系專業，在進入那個研究中心後，她才產生了研究生命的興趣，並轉換了專業。】

阿穆並不知道，每當他傳達一絲信息，西恩所處的營養液，就冰凍一分。

但西恩怎樣都沒找到打斷的理由。

只能面無表情地接收到阿穆傳來的所有信息——

從喬伊與他共同開發藥劑，到這個男人的照片。

金絲框眼鏡，白大褂，面容幹凈英俊。

十分符合人類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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