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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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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元帝本是給桓澈安排了差事打發他往別處去,但他不肯聽令,硬生生跟進了昭仁殿。

貞元帝何嘗不知他心思,轉頭看著立在自己身側的兒子,心下不免喟嘆。

說起來,這個幺子真是把他的某些地方繼承個盡致,但他其實並不樂見,帝王還是應當無情,無情才能始終保持理智。

雖則皇帝這陣勢瞧著有些唬人,但顧雲容心裏一點也不慌亂,不知是否因著前世諸般際遇,她只要看見桓澈在,無論遇見什麽難事都會覺著心中安定。

不一時,內侍通傳說將人帶到。

顧雲容回頭一看,正對上一張蒼白幹瘦的臉。

她頓了一下,才想起眼前這位是誰。

沈碧音。

沈碧音身後還跟著一個人,顧雲容也是想了一想,才記起這人是沈碧音的父親,沈家二老爺沈興。

擊登聞鼓前需受杖三十,沈家父女兩個顯然是已經受了杖刑,進來時走步踉蹌不穩,尤其是沈碧音,本就是弱不禁風的女流,這兩年約莫也過得落魄,受杖之後仿佛紙片人一樣,一路上不知趔趄了多少回,被兩個內侍硬架著才勉強入殿行了禮。跪下之後卻是已經沒了多少說話的氣力,只是不住喘息。

沈興倒好一些,行禮之後還能清楚言語。

貞元帝沒有命二人起身,只是徑直問起了二人擊鼓緣由。

桓澈立在禦座一側,望著下首這對父女,微微冷笑。

哪日來不好,偏挑今日來,不是想來砸場子是什麽?

既來攪局,就要做好承擔後果的準備。

沈興畢竟先前做過世家老爺,又歷經多年宦海沈浮,在禦前敷陳也並不怯場,口齒清晰,措辭亦恰。

沈興陳說了這樣一件事。

太子殿下當年遭到了倭王蒙騙,其實所謂沈、顧兩家之間的陳年官司,不過都是一場騙局。

殿內靜默了一瞬。

顧雲容暗暗看了桓澈一眼,他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回望一眼,示意她盡可安心。

貞元帝沒有叫停,沈興便繼續陳講。

大意是說,當年太子殿下在浙時,奉命前去擒拿倭王,彼時倭王正一心籌謀救母,便想出了這麽個計策,炮制了一應證據,又利用自己在京畿的隱蔽人脈,偽造了一批所謂的高麗莊當年的人證。

倭王起先欲藉此為交換救出母親,但太子殿下不肯與之同流合汙,不過倭王最終仍是答應為顧家“出面作證”,為的不過是借此能在禦前走動,以達成不可告人之目的。

貞元帝問沈興是如何得知這些的,沈興苦笑:“陛下明鑒,小民當年驚聞沈家爵位來路不正,亦是難免憤慨,但後頭也只能慢慢接受。後來小民與家眷搬到了京郊的胡家村,本已是打算餘生做個寄情山水的田舍翁,但未曾想,機緣巧合之下,小民遇見了高麗莊左近的一戶村民,他們無意間說漏了嘴,小民苦苦追問之下,才得知當年真相。”

“伏望陛下為小民一家平反,倭王此舉不知是否還有深意,陛下萬不可令小人得志!”沈興重重頓首。

顧雲容冷笑,小人得志,明面上是說宗承,但實質上說的怕是顧家。

話說回來,憑著宗承的脾氣,沈興若跑到他面前這般胡言,不知會不會跟何雄一樣被卸掉一條胳膊。

桓澈掃了沈興一眼。

同樣是有心翻案,沈興這樣一番措辭,可比當年蘄王的要高明得多。

首先將他這個皇太子擇了出去,把一概罪責都推給了倭王。其次,言語之間提及倭王在京畿的隱匿勢力,暗示他父親調查京畿官場。

沈興既出此言,便是已經做好了準備,他父皇一旦著人去查,遷出蘿蔔帶出泥,還指不定查出什麽所謂貓膩來。沈興背後之人根本不是為了幫沈家,而是要排除異己,這個異己怕是還包括他。

再有就是,從前蘄王利用這樁事時只是一味強調他父皇被他、顧家與倭王聯手蒙蔽,而沈興眼下卻是將重點放到了倭王對他這個太子的欺瞞上。

這是避重就輕。同樣的事換了個說辭而已。

而沈興在指出他遭受欺瞞的同時,還強調他不肯與倭王同流合汙,這便是一貶一揚。

貞元帝喝了半盞參湯,問顧雲容有何話說。

顧雲容只道對沈興之言一毫不知,願聽陛下聖斷。

貞元帝轉向沈碧音,問她跟從而來作甚。

沈碧音此刻稍緩過來些,語聲卻帶哭腔:“陛下,民女懇求陛下還沈家一個公道!民女昨晚夢見堂姐,堂姐與民女說她這兩年思思想想,總覺著沈家對不住太子妃對不住顧家,一直禮佛贖罪。民女瞧見夢中的堂姐形銷骨立,憔悴得不成人形,心酸不已,這便決定今日一道前來。”

“堂姐最是無辜,從前做東宮妃時也對陛下孝敬有加,民女偶與堂姐見面,堂姐也總說她與沈家都是受了陛下大恩的,要時時將這份浩蕩恩典銘記於心……”

沈碧音說著說著,仿佛悲慟過甚,伏跪在地,泣不成聲。羸弱的身子好似秋風裏顫抖的殘葉,瑟瑟不止。

沈碧音話落許久,貞元帝都未曾開口,讓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半晌,貞元帝忽命內侍去將沈碧梧宣來。

沈碧梧入殿時,顧雲容險些沒能認出她來。

這才不過三兩年,沈碧梧居然已是滿面滄桑,瞧著比實際年紀要老上六七歲。

沈碧音與沈碧梧演繹姐妹情深少頃,貞元帝竟特準兩人轉去沈碧梧住處敘話。

沈碧音聽說皇帝讓她跟著沈碧梧去冷宮,驚了一下,卻又要勉力掩起不願,千恩萬謝地與堂姐出殿。

貞元帝覆又將沈興交給劉能,便道乏了,命眾人退下。

顧雲容與桓澈出來時,見他面上陰雲漸散,小聲問他可是想到了解決此事的對策。

沈興父女顯然是有備而來的,而且她方才忽然想到了一個細節。

皇帝在聽聞外面有人擊登聞鼓時,竟然暫停大典,將桓澈叫到跟前問他的意思。

且不說忽遇此事究竟是否應當暫停大典,皇帝是君父,自家決斷便是,為何要先問兒子?

這很可能是在暗示桓澈,若他遲遲不肯納側室,就以此為要挾。橫豎皇帝如今拿他沒轍,好容易抓住個把柄,似乎沒有不加利用的道理。

顧雲容說出自己這層顧慮後,桓澈握了握她的手,嗓音輕柔卻沈穩有力:“莫要想東想西的,有我在,不會讓你受一絲委屈。你只需知曉一點,父皇奈何不了我。”

顧雲容抿唇,她覺著桓澈這一世的性情與前世有著不小的出入。她這輩子遇見他時他才十六,她以為再過幾年他的稟性會逐漸向著前世的模樣靠攏,但後頭卻發現並非如此。

沈碧音隨堂姐回了住處。沈碧梧如今住在乾西五所。

後宮雖大,但以她如今的身份,沒有她的容身之處,然而她從前又畢竟是東宮妃,且本身未曾犯錯。後來貞元帝便讓她住到了乾西五所——此間是有名封大宮婢的集中住所,不算冷宮,但卻是個下人住處。

沈碧音領著沈碧音入屋後,扭頭見她滿眼嫌惡之色,掩上房門道:“妹妹果真還是跟從前一樣,我還道妹妹當真長進了。”

沈碧音見左右無人,終於斂起方才在禦前的那一副姿態,揚眉道:“怎麽,難道姐姐對於眼下的處境滿足得很,想一輩子待在這裏?”

她聲音極低,但語氣裏滿透著飛揚得意。

沈碧梧笑道:“聽妹妹這語氣,好似是有信心將我從這裏弄出去。”

“這是自然,只要姐姐配合我與父親。”

沈碧梧看沈碧音滿面得色,端量著她道:“看妹妹這模樣,莫非是尋見了什麽倚仗不成?”

“這……”沈碧音嘴角又揚起一分,“也可這麽說。不過以姐姐之智,早先就應當能想到這一層,若非如此,我與爹爹怎會前來敲登聞鼓?”

沈碧梧盯了堂妹少刻,問她是何人在背後幫他們。

沈碧音道:“這個,姐姐便不必管了。姐姐只需知曉,只要現下好生配合我們,將來就能從這鬼地方出去。只姐姐是再不可能做東宮妃了,未來的東宮妃還不曉得是哪個。”

沈碧梧觀堂妹神色多時,輕笑道:“無論是哪個,也都不關妹妹的事。”

沈碧音沈下臉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麽,又慢慢恢覆常色。

“總而言之,”沈碧音望向堂姐,“姐姐不想在此孤獨終老的話,便照著我說的做。”

顧雲容回宮之後,就開始抄寫經卷。

她早先就想好,要在太後生辰時敬獻三百卷親手抄寫的佛經,並以此所積功德全部回向於太後。

老人家上了年紀,什麽金銀飾玩都是虛的,身體健朗、福壽綿延才最打緊。

桓澈入內時,正瞧見顧雲容認認真真地低頭抄經。

她繕寫專註,他走至近前她也未曾發覺。

桓澈低頭看她筆下經文。

顧雲容的字娟雅秀逸,走筆之間,鸞漂鳳泊,如同她的人一樣賞心悅目。

見字如見人。

所以當初他在離京追她的途中,看到她那封言明逃跑之由的信時,居然沒有氣得一把撕掉。

他又恍然想起,她好像是寫過個什麽劄記送給了宗承,宗承後來還在他面前讚過她的字,又說她那劄記寫得精心,筆劃工整雲雲。

明知那不過是她與宗承之間的交易,但他還是聽得想揍人。

桓澈忽然不豫,但顧雲容至今都沒有發現他的存在,遑論瞧見他的不平之色。

他終是忍不住,用力幹咳一聲。

顧雲容嚇一跳,回頭對上他陰沈的臉,問是誰惹了他不快。

桓澈不答,只板著臉道:“你回頭也寫個什麽送與我吧,謄錄個劄記也成,若是情詩就更好了。”

顧雲容托腮:“情詩是不可能的,你想都別想。不過我可以畫一幅畫贈你。”

“你還會畫畫?”

顧雲容不滿道:“你小瞧我?”說著話喚宮人另取筆墨來。

來給她送畫具的是新來的夏娘與她手底下兩個女史。

顧雲容看她一眼,命她擱下東西就退下,夏娘卻一動不動,有些為難:“您要作畫,身邊沒個伺候的如何是好?春砂姐姐她們都有差事,眼下暫不在。”

顧雲容正要說那換個內侍來,桓澈已經冷聲道:“太子妃讓你們退下,你們沒聽見麽?”

夏娘偷覷他,見他神情冷硬,一時嚇得頭上直冒冷汗,只好行禮告退。

桓澈親自幫顧雲容鋪紙蘸墨。顧雲容偏頭看他一眼。

東宮那麽多宮女內侍,無論如何也輪不著一個女官過來送東西,夏娘無非是想多來桓澈眼前晃一晃。

她相信他,但並不代表她就能眼見著這些女人往他身邊湊而無動於衷。

顧雲容作畫期間將桓澈按到椅上喝茶,不準他偷看。畫成之後,她輕吹墨跡,招手示意他上來看。

“你猜我畫的是什麽?”顧雲容指了指自己的大作。

桓澈低頭看了許久。

紙上是一只四腳蟲子,又肥又大,尾巴細長,口中伸出細長的舌頭。

瞧著有點像……壁虎。

整幅畫只用狼羊兼毫的小楷筆描畫而成,構圖簡單,不似是正經的畫作,倒像是小兒塗鴉。

桓澈問她為何畫這個,顧雲容笑嘻嘻道:“你不是喜歡壁虎麽?往後這只紙壁虎就是你的愛寵了。”

夏娘從便殿退出之後,隨行女史都看著她,其中一個小聲道:“姐姐不要灰心,久聞小爺素來獨寵那位,一時半刻怕是轉不過來,但時日久了,難保不會改了心意。”

那女史看夏娘沒反應,以為是自家馬屁沒拍到家,繼續道:“姐姐容貌這樣美,我就沒瞧見過比姐姐容貌更盛的人,小爺一定……”

夏娘忽而扭頭斥道:“張口閉口嚼舌根,仔細管事姑姑知道,割了你的舌頭!”

那女史嚇得一哆嗦,連忙噤聲。

另一女史心中輕嗤,什麽沒見過比夏娘更美的,把東宮妃擱到哪兒了?這奉承也太假了,假得好似諷刺。

夏娘往便殿看了眼,容色微沈。

甄氏今日往乾清宮跑了好幾趟,然而都沒能見到貞元帝。內侍將她擋在乾清門外,說陛下已經歇下,不允任何人前去打攪。

甄氏回了毓寧宮。

她不住在殿內踱步,也不傳膳,宮娥端來的茶湯也不碰。

未至初更她便盥洗了往寢殿去,又趕走了守夜的宮人,掩門熄燈。

她獨自在漆黑的寢殿內立了少頃,又回頭看了眼殿門。

桓澈一直在文華殿瀏覽奏疏。按制,皇太子參政之後,送往禦前的奏章都要謄抄一份遞呈給太子觀覽。所以他如今每日需閱之奏章實則與皇帝一般無二,忙碌異常。

他過於專註,待到發覺外間暝色四合,已是初更時分。

桓澈靠在椅背上歇了片刻,略整了案頭奏疏,起身出殿,往東宮去。

然而他才下得丹陛,就瞧見握霧迎面上前。

“殿下請過目。”握霧遞上一個小小的書筒。

桓澈見握霧面上神色有些古怪,接過書筒,沈聲問:“誰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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