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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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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朝立國逾二百年,典章習尚均已成熟,且自成一格。

譬如正月賀年互贈百事大吉盒,上元後食時令珍味,不止各色蒸餅乳餅奶皮素蔬葷腥,還有各地土產,如塞外之黃鼠、半翅、鹖雞,江南之蛋柑、鳳尾橘、漳州橘,西山之蘋果、軟子石榴,另有冰下活蝦之類鮮味,不勝枚舉。

顧雲容在緗色扣繡湖綢的錦墊上坐下後,看眼前肴饌之間竟還擺著江南的烏筍和糟筍,又有鰣魚牡蠣年糕湯,心下喟嘆。

旁的且不論,單那鰣魚,在京師就是個金貴的吃食。鰣魚產於東南,北方是沒有的,帝京這邊的鮮鰣魚全是打從東南江海裏捕上來後,用冰湃了,不分晝夜,水陸互轉運將來的。如今春暖未至,道上冰雪仍存,鮮鰣魚更是價高。

顧家近來事多手緊,也就交著除夕正旦那幾日,讓廚房做了幾尾鰣魚待客並自家嘗鮮,她沒能吃夠。

馮皇後雖則不受皇帝待見,但皇後之尊,吃穿用度上是半分未短,馮皇後又慣愛擺排場講尊卑,起居穿戴從來都是頂頂精細的,膳食亦然。

顧雲容曾見識過這個前世的嫡婆婆一日之內換了七八套衣裳頭面,緙絲的、緝繡的、灑繡的、織金的,寶石的、玉石的、金銀的、海珠的,一應俱全。

顧雲容覺得,六尚庫房之中,光是存放馮皇後衣飾的庫容,怕是比她的院子還大。

馮皇後見眾人落座,揮手示意近旁恭候多時的尚儀局司樂女官並幾位掌樂、女史開始鼓樂。

國朝宮中,有後妃用膳時宮人吹奏細樂之制。女官將詩經篇章被諸管弦,斥去一應俗樂,於宴飲之時演奏,上位者認為其於闊德宮儀多有裨益。

換言之,此舉一則彰天家之威儀,二則融教化於日常。

然顧雲容卻覺麻煩。若她用飯時周遭圍著一幫人彈唱不休,唱的還都是她平素需做的功課,她大抵會少吃一碗飯。

馮皇後幾乎只與她近旁的幾位夫人小姐說話,連眼角餘光都極少往顧雲容與徐氏這邊掃。

徐氏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馮皇後既是這般態度,又為何要將她們傳入宮來?莫非是因著頭先沈家之事,特特刁難?但也不太像,自她們入殿,馮皇後就只沖她們頷首示意平身,旁的沒作理會。

顧雲容雖也困惑,但很快就丟了開去。橫豎多思多慮亦是無用,不如隨機應變。

宴罷,馮皇後領著一眾女眷往坤寧宮後的宮後苑去。

徐氏領著顧雲容在後頭跟著,拘謹得很。

馮皇後身邊的幾家女眷,顧雲容都認得。有一家是濟寧侯家的女眷,她上輩子還跟這家姑娘杠過。

那會兒她已是王妃,那喚作聶歆的姑娘有一回在宮中與她碰上,譏她能嫁與桓澈不過全憑一副狐媚皮囊,不然她一個不知打哪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怎會一躍上枝頭,當了鳳凰。

顧雲容不以為意,壓低聲音與她說:“縱是如此,那又如何?”

氣得聶歆幹瞪眼說不出話來。

顧雲容其實不太在意旁人如何評議她,也因此,她前世從未興過為博名而給桓澈預備房裏人的心思。說來大約也是出於一種詭異的默契,她月信來時,桓澈也從不提擇人侍寢之事,只仍報到一樣每晚到她屋裏來,除不行敦倫之事以外,旁的一切照常。

他既不提,她自也樂得忽視。

而且顧雲容覺得他府裏的丫鬟是她見過最老實本分的,即便當面行禮也是目不斜視,還仿似畏他如洪水猛獸,她曾向青黛問過緣由,但青黛並不肯透露。

聶歆與一旁的母親胡氏低語幾句,隨即轉身朝顧雲容行來,與她跟徐氏寒暄片言,便是一笑。

“久聞懷遠伯家的姑娘生得月貌花容,今日一見,果不其然,”聶歆上前,“再過陣子便是上巳節,不知雲容可否賞光,與我等一道出城祓禊?”

顧雲容端量她少刻,點頭道好。

後頭的陶馥目露驚詫,仿似沒想到她會應下。

顧雲容今日到後,瞧見陶馥也在,第一反應便是馮皇後要借陶馥給她添堵。上回不管桓澈是何意圖,都是把陶馥賣了,而陶馥母女不可能不知顧、沈兩家之事是如何捅到皇帝面前的,相形之下,怕是會遷怒於她。

但陶馥與小酈氏今日都無甚動靜,除陶馥偶瞥見她面現異色之外,倒好似沒事人一般。

聶歆與胡氏互覷一眼,待要再跟顧雲容客套幾句,就忽聽馮皇後道:“本宮想起,宮中冬日窖藏之菊花、牡丹各色花卉,今日開隙放風於欽安殿前,不若到往一觀。”

品賞冬藏之花卉,是宮中二月風尚。

眾人無不道好。

顧雲容能瞧出馮皇後因著沈家之事不甚待見她,踟躕著是否要與徐氏商議一下,借故作辭,但馮皇後此言一出,她也不好張口,只好跟著去。

她才與眾人在欽安殿前看了幾盆菱花曉翠、紅雲飛片之流的牡丹品類,就覺內急,稟了馮皇後,讓一尚儀局一女史領著她往附近東凈去。

然而她才走至一座太湖石假山旁,就忽聽一道冷厲呼喝貫耳刺來。

她心頭一凜,這是貞元帝的聲音。

四顧一番,她愕然發現貞元帝正威立假山另一側,而他面前,桓澈筆挺跪著。

她一時困窘,不知是該出去見禮還是姑且隱退一側。正委決不下,身畔女史拉她一把,豎指於唇,示意她噤聲,旋飛快將她拉至假山之後匿著。

貞元帝冷硬的聲音持續傳來:“朕讓你閉門靜心,你倒好,伸著脖子操心朝中事,窩在府裏還能連遞奏章!你的功課可妥當了?倒有閑心打聽旁人家的事!”

“功課一樣也未落下,父皇隨後可查,”桓澈道,“只父皇說的是禁足,未說兒子不能探知朝中事,更未說不可遞呈奏章。”

“你還敢還口!朕當初就心覺有異,非親非故,你憑甚幫那顧姓一家翻案,如今算是瞧出來了,原是開了色竅!”

“父皇此前幾番與兒子提婚事,兒子如今開竅,豈非好事?父皇不若成全了兒子。”

“顧家之事你莫管,是非曲直,朕自有數。你的王妃,朕也不預備頒旨遴擇,朕看頭先皇後臚列的那些家戶倒有幾門合適,朕回頭在裏頭挑一個與了你便是。”

桓澈堅口道:“兒子不受!”

一陣短促的回旋步聲,貞元帝仿似在躁郁踱步:“你休以為仗了你母親的面,朕便不敢將你如何!你這一兩年間越發膽大妄為,不挫挫你的銳氣,你怕是不知天高地厚!”

“朕再問你一回,你安生是不安生?惱了朕,仔細降你的爵!”

輕微的衣裳窸窣聲,約莫是桓澈朝貞元帝鄭重行了一禮:“伏望父皇成全兒子。”

……

顧雲容十根春纖越攥越緊。

起先是因著父子兩個的話而心潮起伏,後頭則是……

憋得。

她尚未至東凈便碰見了這麽一出,內急未解,起初尚能認真聽個壁腳,如今卻是已漸漸不知兩人說的什麽,只憋得頭皮發麻,面色漲紅。

那女史見狀,抓了她手腕,再三示意她忍著些,不要作聲。

顧雲容欲哭無淚,早知道方才就不閑著沒事一盞一盞喝茶了。也是那近旁的宮人不斷給她添茶,馮皇後也始終未理會過她跟徐氏,她閑極無聊便不知不覺灌了許多。

稍稍一動便覺滿腹茶水晃蕩,為免徒增苦痛,她保持著倚靠石山的姿勢,紋絲不動立著,祈禱外面兩人快些離開。

混混沌沌之間,不知過了多久,上蒼仿佛終於聽到了她的呼喚,她再度凝神聽時,發覺外頭似乎沒了聲息。

顧雲容幾乎喜極而泣,一回頭卻看到女史僵硬惶遽的面色。

她正自訝異,就聽身後傳來雜亂步聲。

“你二人在此作甚?”貞元帝冷聲沈沈。

顧雲容回身,見貞元帝與桓澈不知何時已經轉過了假山。

她霎時僵住。

桓澈立等出聲解圍:“想是恰巧路過。顧姑娘身邊的是六尚的女史,兒子前去母後宮中存問時曾見過。大約是母後叫顧姑娘……”

貞元帝剜他一眼,旋轉向顧雲容,目光冷得砭骨。

顧雲容的衣袖被已跪地拜伏的女史扯了一把,方反應過來自己尚未見禮。

她暗咬牙,把心一橫,揣著一肚子茶湯跪拜下去,行了有生以來最艱難的一個大禮,憋得滿面霞色。

她不好在禦前提及內急這等不雅之事,便也自道只是途經此處。

貞元帝未叫她起身,亦未叫她離開,只是又轉回頭對桓澈道:“你若執意為之也可,要麽將你爵位降等,要麽領五十篾片,你自己瞧著辦。”

桓澈倏而斂襟跪下,神情愈堅:“兒子仍不改前語。懷遠伯原就是被言官針對,並無錯處,求父皇明察。再則,兒子絕不娶旁人。”

顧雲容雖則仍跪在地,容色恭敬,但雙耳如堵,魂幾出竅,內心不住咆哮,為何平素寡言的父子兩個今日這麽多話!還有完沒完了!

貞元帝忽然道:“你倒是有拳拳求娶之意,焉知人家姑娘就肯嫁你?”

話落,父子兩個皆望向顧雲容。

顧雲容正垂首祈禱,忽覺周遭一靜。

一擡頭,便見面前兩人齊齊看她。

她一楞,不知所措。

“朕問你,你可願嫁他?你若願,朕便不罰他。”貞元帝的目光意味深長。

顧雲容徹底懵了。

前頭的話她都沒怎麽聽,這半晌,話茬是怎麽繞到這個詭異的問題上的?

桓澈跪在她不遠處,看她滿面酡紅,低聲道:“莫要羞赧,快快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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