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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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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承沒有理會侄兒,只是將信折了幾折,扔進火盆裏燒了。

宗石越發不明所以:“是衡王的信?”

宗承冷笑。

確實是衡王的信,這封信根本不是出自顧雲容之手,他看到那兩行字時就明了了這一點,因此他笑了出來。

顧雲容不可能特特在他面前強調那個,這封信應當是衡王尋人代筆寫就的。

不過恰因如此,後頭的那些話才越發可信。

衡王借顧雲容之名與他說,十日之後,宗家老太太會被送到長安鎮的龍山渡,屆時給他兩日的時間考慮,若他不肯投誠,那老太太便要以死謝罪。

他其實並不相信衡王會傷他母親性命。一旦撕票,朝廷那頭就徹底失去了籌碼,更是無法奈何他。

但他也不敢拿他母親去賭。

宗承面色益發陰寒。

他之前給顧雲容去信時,實則就已經料定顧雲容會去告訴衡王。顧雲容一個姑娘家收到那樣的信必定惶惑,告知衡王後,衡王會在城隍廟四周設伏。

他那日到達城隍廟時就知道周圍有埋伏,但還是泰然自若地走了進去。顧雲容跑走後,他要求跟衡王單獨會面。衡王要的不是他的性命而是他的歸順,所以必定應下。

然後他就開始不斷刺激他,從皇帝坑他讓他來擒拿什麽倭王,到他的兄弟欲借擒拿倭王之事害他,最後再到他嘴角那可疑的傷。

然後他發現,最後一條最有用。衡王年紀輕輕定力就遠勝常人,雖然面上絲毫不露,但他還是從他微微低垂眼簾的舉動看出他在極力壓抑怒火。

他刺激衡王的緣由也十分簡單,他要幹擾他的判斷。

衡王這個人過於冷靜,八風不動,與這樣的人交涉,很難居於上風。唯有激怒他,攪亂他的思緒,才能有機可趁。

可惜最終還是沒能迫他失態,他只能借著□□跟地道土遁了。

但他見到了顧雲容並且吊起了她的胃口,已算是不虛此行。

十日後,杭州府北邊的長安鎮龍山渡熱鬧非常。

坊間都在流傳倭王的母親赴杭之事。倭王之名雖聲震天下,但其實很少有人真正見過倭王本人。百姓依據口耳相傳的倭王事跡,紛紛猜測倭王生得面目兇惡,那倭王的母親想來形同夜叉一般。

眾人一早便等候在此,龍山渡周遭人潮湧動。

然而當眾人瞧見由浙江新任巡撫胡經綸親自監押的倭王母親時,卻是一片嘩然。

宗家老夫人梳個簡單的圓髻,外披赭石色雲蝠紋褙子,下頭是秋香色凈面馬面裙,眉目慈和,儀容端樸,仿佛鄰家阿母。

顧雲容跟顧嘉彥立在不遠處一家酒樓的雅間窗邊,看到對面的宗老太太慢慢躬身,言辭懇切地代兒子跟四周的鄉親謝罪,皆不由唏噓。

說是老太太,實際上瞧著也就五十出頭的年紀,但神色極是滄桑,想來宗承旅居日本期間,宗老夫人沒少受煎熬。

“小妹讓我帶你來,就是為了看這倭王的母親?”

“不止,”顧雲容垂下眼眸,“哥哥將來有何打算?”

顧嘉彥笑道:“自然是好生念書,等三年半之後,赴京考春闈。萬一中了進士,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屆時咱們家就算是真正發達了,再無人敢欺辱輕視。若我能順利任職,哪怕撈個七品知縣,我就攢攢銀子,把咱們家的祖宅翻修一下。咱們那院子有幾處墻皮都掉了,屋檐也是修修補補湊合著用的,緊該翻新了。”

顧雲容深深吸氣。

顧嘉彥還不知宗承與她說的那前半段。顧嘉彥是個踏實有骨氣的,不然早去桓澈那裏蹭好處去了。

顧家上下敦睦,過著最尋常的日子,存著最簡樸的願望,知足常樂。

前世若是沒有那些淒風苦雨,顧嘉彥大約會中舉,顧家的境況也會跟著慢慢轉好。

但風霜雨雪是偶然也是必然,顧家這種無根無蒂的軟柿子,不是被這個捏就是被那個捏,即便沒有萬良和寇虎,也會有其他人。

萬良令顧家徹底敗落,寇虎則要將她推向深淵。

如果上輩子不是遇見桓澈,她怕是真要先毀容再自盡以避免寇虎的蹂躪折辱。

而這一切,或許根本就不應該發生!

如果她有沈碧梧那樣的出身,萬良寇虎又算得了什麽!她也沒有忘記,上輩子即便她已成為王妃,仍因出身被幾個妯娌跟馮皇後瞧不起,馮皇後因此幾番在妃嬪妯娌面前暗諷她!

沈、顧兩家自顧鴻振與沈豐那一輩開始走向截然相反的兩極,且分化越發巨大。然而她如今才發現,這兩條路很可能是扭曲的,是大錯特錯的!

顧嘉彥轉頭瞧見小妹紅了眼圈,訝異道:“怎生還看哭了?小妹同情宗母?”

顧雲容淡笑道:“算是吧。”

約莫半炷香的工夫,外間人群忽然騷動起來。轉眼之間,不知是誰先喊了一句“倭賊來了!”瞬時引發恐慌,方才還擠得水洩不通的人潮立時作鳥獸散。

顧雲容往窗外一看,但見遠處江面上,戰船蔽空,體樣異凡,帆桅若潮,炮聲震天。

等船隊近了,顧雲容都禁不住訝然。

對方戰船有大有小,最大的戰船目測長近十丈,闊近三丈,最小的也有三丈長,每一艘戰船都載有佛郎機炮,船上海寇更是不可勝數。

實質上所謂倭寇,是一夥雜牌軍,裏面有日本武士、浪人,還有相當部分的國朝亡命徒。

顧雲容有時想想覺得也是不可思議。她聽桓澈說,之所以費心費力要招降宗承,是因為海上倭寇頭目眾多,卻互不統屬,唯有宗承可號令各部,甚至連走私商販們都奉宗承為主。宗承若倒戈,除倭易如反掌。

宗承還收攬了大批軍事技能嫻熟的軍官、匠人,如果將這些人收為己用,那麽佛郎機人先進的造船和武器鑄造技術便可以最大限度地傳進來,國朝海防將堅不可摧。

可倭王哪是那麽好馴服的。

顧雲容知道有宗母在,宗承是不會朝岸上開火的,所以沒有急著撤。

她現在比較關心宗承的死活去留,後半段故事宗承還沒告訴她,證物她也還沒拿到。

外頭的胡經綸正試著跟宗承交涉時,桓澈進來,讓顧雲容作速離開。

顧雲容搖頭:“殿下說了,反正打不起來。我想等著結果。”

桓澈待要再勸,忽而沈了臉:“你哭過了?為何哭?”

顧雲容只能道:“同情宗家老夫人而已。”隨即又道,“若拿住宗承,一定要留活口。”

桓澈面色有些不好看,再度讓她離開此處,可顧雲容仍是不肯。

他盯著她看了須臾,倏忽拂袖而去。

顧嘉彥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回頭道:“殿下可是動了氣?”

顧雲容坐到桌旁慢悠悠吃糕,不以為意:“興許是。”

她如今發現一件事,桓澈的性子是需要磨一磨的,不然即便她再嫁給他,他還是得端著,她又要郁悶。

何況他如今所受落寞失意,尚不及她上輩子所受的十分之一,說句孩子氣的話,她心裏還沒平衡。

又半個時辰,外頭突然傳來一陣震天響的高呼,幾乎震得門窗嗡嗡作響。

顧雲容震驚起身,跑到窗邊一看,就瞧見適才還立在巨型戰船上自若指揮的宗承,竟已跪到了挑埠上,正被宗母揮鞭抽打。適才散去的人潮再度聚攏,拍手叫好。

宗母高聲怒斥:“你這逆子!你這無國無家的孽障!我今日索性就打死你,為這些年來飽受倭賊欺淩的父老鄉親報仇!”說著話,一道破空聲起,又是一鞭狠狠抽下。

宗承跪得筆直,竟是還了口:“孩兒承認孩兒有罪,但母親不能將賬全算在孩兒身上,倭患起由與蔓擴非孩兒之過。那些光鮮體面的鄉紳汙吏,罪責不比孩兒少。”

宗母氣極,照著兒子身上又痛抽五六鞭,直抽得鮮血飛濺,鞭梢殷紅。跟著宗母氣力不逮,被人攙了下去。

顧雲容看得直抽氣。她這是頭一回見人挨鞭子,那聲響聽著都疼。不過可憐天下父母心,宗母痛下狠手,約莫也是為了稍息民憤。

不一時,宗承被一眾兵差押了下去。

再看遠處江面,數萬倭寇已在宗石的帶領下退走。

顧雲容詢問顧嘉彥這是怎麽一回事,顧嘉彥也道不知,說轉個頭的工夫,宗承就到了岸上了。

顧雲容覺得很是奇怪,宗承那邊人多勢眾,而且宗承本人應是個桀驁不馴的性子,怎會這麽輕易就束手就擒?

翌日晚間,顧雲容盥洗罷,正打算休息,拏雲忽來尋她,說殿下讓他來問一句,她要不要去牢裏見宗承。

顧雲容不假思索點頭。

拏雲暗嘆,殿下心裏正別扭著呢,要是瞧見顧雲容這迫不及待的樣子,估計又要不講理了。

顧雲容是跟桓澈一道進入巡撫衙門牢房的。

其實她沒想到桓澈會主動來問她,他今晚的舉動很是令她意外。

一路往裏入時,桓澈不語,顧雲容也不開口。桓澈中間幾度悄悄看她,見她目不斜視地往前走,目光根本沒有往他這邊掃的意思,很有些悻悻,嘴唇翕動一回,又若無其事地轉回了頭。

等將近監押宗承牢房時,桓澈突然止步。

“一會兒見了宗承,他若問你可曾給他寫過一封信,你就承認下來,”桓澈仿佛漫不經心,“也莫問我為何,你只管記住便是。”

顧雲容記起他之前曾說要以她之名給宗承去一封信,也就沒當回事,隨口應下。

宗承的牢房在最裏頭,守衛森嚴,門牢墻堅。

一路行來,不知經了幾道守衛,但獄卒們一看見桓澈,立馬施禮退讓。

通過最後一道看守,終於到得宗承的牢房門前。

顧雲容以為這種重犯牢房內裏都是環境奇差的,卻萬沒想到,隔著牢門一看,裏頭竟是桌椅床榻一應俱全,桌上吃剩的飯食裏竟還有魚肉排骨。

桓澈低聲道:“押他是為令他歸順,不是要他的命。”至少現在不是。

宗承聽見外面的動靜,轉頭看到牢門外的兩人,起身套上鞋子,緩步至門邊,不理桓澈,徑直對顧雲容道:“你是來聽後半段的?可惜我如今不想講。”

顧雲容望著他:“那何時想講?或者說,如何才肯講?”

宗承笑道:“我是個海寇,但也是個商人,我不做虧本買賣。我之前好歹給你講了半段,可非但沒有任何好處,還被你帶來的伏兵圍了。我之前已經虧了一次,自然不能再虧一次。”

顧雲容問道:“那可否告訴我,你為何會知曉那個秘密?而且還知曉得那麽清楚?”

“我說過,我只說那些,剩下的我一字不會多言。除非,你用什麽跟我交換。”

桓澈忽道:“你若將你所知如實道出,並交出物證,孤可向父皇請求容情,饒你一死。”

宗承直是搖頭:“我可不敢信殿下的話。依我看,說出來反而沒命。”

說話間,他竟是又轉向顧雲容,神態輕松,仿佛置身自家花廳:“我問你一件事,你照實答我,算是扯平了之前的事——你頭先可曾給我寫過一封信?”

顧雲容睜眼說瞎話:“寫過。”

“信上那幾句,‘妾身愛慕衡王殿下甚深,一自初遇,睹之不忘,每每見之,皆欣欣焉。妾身此生,非殿下不嫁’,也是出自你本意?”

“對……”顧雲容下意識應下,又霎時反應過來,猛地頓住,看向桓澈。

桓澈也轉頭看向她,赧然道:“原來你……這話你怎寧說與外人聽,也不說給我?你早些告訴我,我也好安心,你素日裏怕是太害羞了。”

顧雲容瞪視他片刻,想罵他不要臉,但這個場合不適合這樣直接,便只淡淡道:“這個話茬可以打住了。”

宗承了然一笑。

桓澈捏了捏拳頭。

他一直對那日宗承的話耿耿於懷,想要向宗承證明顧雲容確實是喜歡他的。適才他來提審宗承時,宗承竟然說起了他假顧雲容之名寫的那封信,言語之間對信上所言頗為懷疑。

於是他連夜就將顧雲容叫了過來。可顧雲容顯然並不肯幫他圓。

他亦自知此舉十分幼稚,但還是忍不住去做。

他其實也覺察出來了,顧雲容只是對他的態度轉好了一些,並沒有因為他之前那個連環計而真正跟他親近起來。尤其他上回強吻她之後,她對他就越發疏淡了,這些日子也不怎麽跟他說話,不知是否心裏惱了他。

顧雲容見無甚話要問,遂與桓澈一道離開。

照例桓澈在前她在後面跟著,然而她餘光裏卻瞥見宗承在朝她使眼色。

她以為是自己眼花了,結果略一偏頭,就瞧見從牢門內蹦出了一個紙團。

她佯作整理裙擺,飛快撿起藏在手心,跟著桓澈一路出了大牢。

到了外頭,同路一段,將要分開時,桓澈遽然出聲:“他給你寫了什麽?”

顧雲容心道果然什麽都瞞不住他,不過她也沒打算瞞他這個,隨手將紙團打開。

上面只有四個字。

一期一會。

她一時不明所以,將字條交給桓澈。

桓澈對著紙條看了半日,收入了自己袖中:“我幫你收著。”

顧雲容看他神色,覺著他似乎也不明其意,不免沮喪。

她還以為宗承是良心發現要給她提示,但好像並不是。

宗承犯的事比當初的於思賢案要重大得多,皇帝聽聞桓澈將宗承拿住了,親自下旨,命他把浙江這邊的事務處置停當便親將宗承押送赴京。

冬至這日,祭祖罷,顧雲容跟顧同甫和顧嘉彥一起吃了湯圓,便回屋寫信。

信是寫給徐氏跟顧淑郁的。她前腳折返錢塘縣,徐氏的信後腳就到了,大致就是問她家中究竟出了何事,顧嘉彥當時帶她走時也未作解釋。

顧雲容跟顧嘉彥通過氣兒之後,胡編了一通,好歹穩住了徐氏。只是跑來送信的小廝說徐氏交代要她早些回去,否則就至少一月寫一封信使人捎給她,好讓她知道這頭的狀況。

顧雲容猶豫之後,終是未將宗承說的那件事透給母親跟阿姐。在知曉確切真相之前,將這些告訴她們,似乎也無甚用處。

晚夕,顧雲容嫌冷,便讓秋棠將做好的赤豆糯米飯端到她屋裏,她窩在床上裹得嚴嚴實實的,翻幾頁志怪傳奇吃一口糯米飯。

屋內燒著炭盆,還擺了個新近添置的小熏爐,室內只聞輕微的書頁翻動聲跟炭火的劈啪聲,倒顯闃寂。

顧雲容正看一個男狐貍精勾引富家小姐的故事看得入神,忽生一種被人盯視之感,一驚擡頭,

暈黃暖光裏,正對上一張神貌堪絕的臉。

她尚沈浸在光怪陸離的神怪故事裏,對上這副容顏的瞬間竟然覺得故事裏風儀絕倫的狐貍精從書裏跳到了她床畔,手一抖,書卷便落到了棉被上。

桓澈多日未見顧雲容,思念不已,這幾日幾乎夜不能寐。今晚潛入顧家,卻見她沒事人一樣,還優哉游哉地窩在被窩裏看書,連屋裏多了個人都未曾發覺,心裏登時就冒上一股氣,但他是來問她話的,他得壓著自己的情緒。

見她手中書卷滑落下來,他隨手拿過:“看的何書這樣入神?”

他順著顧雲容看到的那一頁往下掃了幾眼,頓了一頓。

顧雲容端起還剩幾口的糯米飯,正預備問他來此作甚,就見他盯著她那本書一字一字念了起來。

“‘……兩人席上深講離情。他仰靠於上,讓那李家小姐橫躺於衽席之上,與他品簫。那小姐羞赧半日,問了機竅,真個低垂螓首,吞吐裹沒……’品簫是什麽?”

顧雲容一口糯米飯還沒吃到嘴裏,聽到這些,嚇得險些把碗扣他腦袋上!明明她之前看的還好好的,怎麽後面變成這樣了……

她來不及細想,扔了碗就去搶書:“把書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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