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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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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嶷抱著蛋低著頭,舌尖頂著門牙,含著眼淚半天不言語。四腳蛇在他面前立起來,只用兩只後爪踩地:“九嶷?你怎麽啦?”

九嶷不肯明說自己的牙齒沒有硬過蛋殼,怕四腳蛇看輕了自己,從此會再躍躍欲試地作亂逃竄。對著四腳蛇眨巴眨巴淚眼,他鼻音很重地答道:“嗚……沒什麽,忽然有一點傷心。”

然後在確定門牙沒有脫落之後,他把大蛋往地上一放,起身出門找回了一塊大石頭。這大石頭天生四四方方,托在手中宛如一塊板磚。在大蛋面前重新蹲下了,九嶷舉起石頭圓睜雙目,神情猙獰地向下便砸!

“咚”地一聲大響過後,九嶷從手麻到了肩,整條胳膊都被震得失了知覺。低頭向下再看,大蛋完好無損,石頭則是掉了渣。

“這不對勁!”九嶷扔了石頭,因為實在是沒聽眾,所以只好對著四腳蛇說話,“這到底是不是蛋?”

四腳蛇爬過去合身抱了大蛋,把整面肚皮都貼上了蛋殼。凝神仔細地感受了片刻,它開口說道:“是蛋,蛋裏還有東西在動呢!”

九嶷聽聞此言,忽然來了精神,壓低聲音問道:“它不會是一枚妖蛋吧?”

所謂妖蛋者,顧名思義,便是妖精所產下的蛋。天下生靈,甚至包括木石一流,只要壽命久了,吸取了足夠的日月精華,便都能成精。那卵生的動物成了精,交配之後也還是要卵生繁衍。如此生出的蛋,先天便有異常妖氣,所以在九嶷這裏,就被稱為妖蛋。天下之蛋,共有百千萬種,妖蛋自然也是如此,千奇百怪,無所不有。

此刻九嶷把那大蛋重新托起來,側耳湊上去一傾聽,隔著堅硬光滑的蛋殼,他果然聽到了極細微的動靜——呼哧呼哧的,像是呼吸,也像是柔軟的肢體在搔撓蛋殼內壁。

九嶷認為一只四腳蛇就足夠讓自己以裝神弄鬼為生了,所以對於蛋中新生的小妖,他毫無興趣,唯一的念頭就是鑿破蛋殼吃了它——不管它是蛋清蛋黃還是已然成型,對九嶷的食欲都不會有絲毫影響。尤其九嶷是個常年和妖打交道的,對他來講,生吃妖物不但能夠果腹,更有助於增強他身上的力量與妖氣。面前這只妖蛋如此堅硬,可見蛋中的家夥頗有來歷,也不會是凡妖。

九嶷被它勾起了興趣,盡管餓得發昏,但還執著地握著石頭對它敲來敲去,漸漸敲得入迷忘情,他還不知不覺地張開了嘴,透明的口水向下淌了老長。

四腳蛇看著九嶷,看了一眼又一眼,看到最後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它向上一躍而起,在半空中化作了一道柔和的白光。

白光倏忽即逝,四腳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少年。這少年個子不高,做黑衣黑褲的打扮,也是個光溜溜的和尚頭,再看面相,則是綠豆眼睛大嘴叉子,兩道眉毛輕描淡寫,雖有如無。

“九嶷!”少年跑到九嶷面前轉了個身,“你看我,你看我。”

九嶷“噝溜”一吸口水,因為對四腳蛇是一貫沒興趣,所以頭都不擡:“沒時間,忙著呢!”

化為人形的四腳蛇聽了這話,十分掃興,頓時把大嘴一撇,做蛤蟆臉:“那我給你做飯吃呀?”

九嶷無言地對著他揮了揮手,然後繼續擺弄大蛋。四腳蛇法力有限,想要變一次人,須得提前積攢許久的力量。然而好容易變成了,又無人欣賞。牢牢騷騷地轉身走到破竈前,他扛起一副同樣破的扁擔和水桶,出門挑水去了。

九嶷把四腳蛇拋去了腦後,單是對著大蛋發狠,越是吃不到,越是很想吃。末了他擡起袖子一抹口水,舉起石塊開始罵街:“媽了個×的!今天不砸碎了你,我就改名叫九嫂!”

話音落下,他像瘋了似的,雙手握著石塊大起大落,咣咣地開始對著大蛋猛砸。那大蛋光溜溜的,一碰就要滾動,導致九嶷追著它滿屋亂竄。

正是饞得他火冒三丈之時,房外起了“哎喲”一聲驚叫,乃是四腳蛇的聲音。九嶷背對著房門回頭向外一瞧,氣得當場又罵了起來——原來四腳蛇從附近溪中挑回了兩小桶水,然而剛到門口便支持不住,自動恢覆了原形。兩只木桶同時落了地,桶倒是沒被摔裂,水也沒有濺出多少,然而四腳蛇自己落入了前方桶中,正用兩只前爪扒了桶沿往上爬。掙紮著從水桶上方露出了腦袋,四腳蛇吱吱大叫:“九嶷,快來救我呀!我要被淹死啦!”

九嶷怒吼:“放屁!你他娘的是條水蛇!”

四腳蛇楞了一下,然後又叫:“你不救我出來,誰給你做飯吃呀?”

九嶷轉回腦袋背對了它:“不吃飯!”

“啪嗒”一聲響,四腳蛇從桶沿翻了出來,摔到了地上:“不吃飯,你吃什麽?”

九嶷快要被它煩死了:“吃屎!”

四腳蛇瞪了他一眼,隨即搖頭擺尾的開始爬:“那我這就去給你拉!”

九嶷起身向後跑出破廟,一腳將四腳蛇踢了個無影無蹤——畢生沒見過嘴這麽賤的妖精!

九嶷砸了小半天的蛋,砸得石屑亂飛火星直迸,然而大蛋潔白光滑,依舊還是老樣子,連條裂縫都沒有。天黑了,破廟裏清鍋冷竈的,在呱呱的烏鴉叫聲之中,九嶷實在是沒了力氣。“咕咚”一聲倒在地上,他抱起大蛋滾到墻角的稻草堆裏,很不甘心地閉了眼睛,打算先睡上一覺再說。後脖頸忽然一涼,他一動不動,知道那是四腳蛇爬回來,也要偎在他身後過夜了。

如此睡到半夜,九嶷忽然睜了眼睛,因為發現懷裏的大蛋有了動靜。那蛋裏的小妖物驟然活潑了起來,正在蛋殼裏翻滾碰撞。九嶷聽這蛋中的聲音越來越大,自己兩條手臂簡直快要摟不住它,便一挺身坐了起來,心想這是怎麽回事?難道蛋裏的東西自己要出來了?

九嶷在睡著的時候,無知無覺,倒也罷了,如今被這大蛋驚了醒,他因為心中好奇,所以捧著大蛋靠墻坐了,不肯再睡。如此坐了片刻,他又覺出了饑餓。咬著手指頭流了一會兒口水,他忽然發了奇想,把呼呼大睡的四腳蛇拎起來,一口叼住了它的長尾巴。四腳蛇生了一身細密的鱗甲,不大怕咬,所以九嶷一邊用牙齒輕輕咀嚼著它的尾巴尖,一邊通過窗洞子向外望月亮。

九嶷不是正經和尚,甚至根本就不是個和尚。說他是妖僧,前一個字很確切,後一個字則是名不副實。但九嶷記得自己曾經做過真正的僧人,年輕的,虔誠的,然而不知怎地,會愛上一只狐貍精。人妖殊途,況且他本是佛的人。殊途的兩個人想要長久地相愛,總要有一方放棄來時的道路。

於是,九嶷就放棄了。

一個佛子消失了,他漸漸變成了半人半妖。他不再老,也始終是不死。他孤獨地混跡在人間,卻又不算了十成十的人。

甚至他的人氣日益淺淡,妖氣日益濃厚。長久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將會變成個什麽東西。

含著四腳蛇的尾巴尖,九嶷不知不覺地歪著腦袋,又睡了一覺。

這回他再醒來,窗外天邊就已經透出了鮮紅霞光。把還在熟睡的四腳蛇隨後一扔,九嶷低下頭看著懷裏的大蛋,心想這個東西砸又砸不破,吃又吃不得,留著沒用,扔了可惜,究竟該拿它怎麽辦呢?

思及至此,他忽然俯身把臉貼到了蛋殼上,心中起了疑惑:“真是蛋吧?”

未等他思索出答案,那蛋忽然對著他的面頰拱了一下。

九嶷嚇了一跳,慌忙低頭再瞧,只見那蛋不知何時,居然有了變化。在黯淡的朝霞光芒之中,蛋殼表面顯出了一條細不可見的裂縫。裂縫自行延伸,慢慢地在大蛋頂端裂成了一個不甚規則的圓圈。

及至裂縫的首尾徹底相接了,蛋殼中有物事驟然向上一頂。九嶷圓睜雙目定睛而視,竟是看到了一只碧綠的小蛇腦袋。小蛇腦袋戴帽子似的頂著圓圓一片蛋殼,瞪著兩只黑豆眼睛向上望。

九嶷和小蛇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片刻,末了九嶷發現這小蛇不對勁——這小蛇崽子居然是有表情的!向上仰視著九嶷,它那兩只黑豆眼睛從溜圓漸漸瞇成了細長,一張小小的嘴巴則是嘴角向下彎,顯出了一臉清清楚楚的奸詐相。

這個時候,四腳蛇也醒了。扒著九嶷的大腿半立起來,它張著大嘴看了又看,末了開始吱哇亂叫:“怎麽?又是蛇呀?!”

隨即它開始用兩只前爪在九嶷大腿上亂撓:“扔掉扔掉,你有我這一條大蛇就足夠啦!”

九嶷沒看四腳蛇,只騰出一只手,憑著直覺向下瞄準四腳蛇的蛇頭,然後屈了中指拇指,“嘣”地一彈,把四腳蛇當場彈了個倒仰。

隨即收回手擡起來,他輕輕揭開了小蛇腦袋上的那片蛋殼。說是小蛇,可是因為蛋的個頭擺在那裏,所以這初見天日的蛇腦袋也足有個幼兒拳頭大。蛋殼一移,它露了全貌,碧綠的頭頂赫然頂著一點紅。

扔了蛋殼伸出手指,九嶷試探著對著那點紅一按,觸感是堅硬的,是一只獨角的雛形。

這回九嶷真驚訝了:“你是……你是蛟精與蛇精的後代?”

小蛇揚著潮濕的圓腦袋,得意一笑,說了人話:“我在蛋裏活了一年有餘,沒想到初見天日,便遇上了你這個識貨的人。既然你認出了我的身份,那還不想辦法把我從蛋裏掏出來?我乃神蛇之子……”

九嶷未等它把話說完,已經放下它起身直奔了竈臺。拎起四腳蛇昨天挑回來的一桶溪水,他直接就往鍋裏倒。只露了腦袋的小蛇見狀,當即掙紮著回了頭:“餵!我話沒說完,你怎麽走了?”

九嶷忙得頭也不擡,又把自己充當床褥的稻草填入竈眼之中當柴禾燒:“我要燒開水煮蛇羹,像你這樣的小蛇精,熬湯很滋補的。”

四腳蛇不知何時爬了回來,洋洋得意地笑道:“餵,他要煮了你吃呢!”

小蛇聽聞此言,當即睜圓了兩只黑豆眼睛:“敢?!”

九嶷沒理他,蹲在竈旁敲打火石點燃了爐火。隨即轉身又挪回到了大蛋前,他一手捧住大蛋,一手攥了小蛇腦袋,咬牙切齒地往上拔——依著他的設想,這小蛇既然露出了腦袋,那麽身體連著腦袋,自然應該是一拔即出。哪知他連著使了幾次勁,那小蛇蜷在蛋殼之中,竟是紋絲不動。於是他松了手,用一只眼睛往蛋殼內部看,發現蛋殼之內並非空心,而是生了層層的血脈和筋膜,層層地包裹著小蛇身體,似乎這小蛇還未發育完全,之所以會提前碎了一片蛋殼露出腦袋,大概是自己昨天對它砸得太狠了。

四腳蛇見他停了動作,急得又開了口:“拔呀拔呀,煮個蛇肉蛋花湯!”

九嶷扭頭轉向了它,不耐煩地答道:“拔不動嘛!”

小蛇腦袋也轉向了四腳蛇:“好哇!讓人煮了我吃,你還是不是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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