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檸真的沒想聽墻角。

她捏著雙肩包的包帶, 剛想挪步子，許菁的話便如連珠炮般滾了出來：「為了一個不知道從什麽山溝裏來的陌生人，你就這麽一點都不顧及許家和晏家的交情嗎？」

山溝裏來的陌生人——林以檸猜, 她說得是阿布叔和木古。

隔著門板, 晏析懶憊的聲音響起，音色裏卻染著再明顯不過的沈涼。

「交情？我怎麽不知道，許家和晏家還有交情？」

「你……」許菁的聲音驀地帶了哭腔。

「還有——」晏析頓了下，嗓音裏的懶散收斂, 只餘寒涼：「這裏是醫院, 請你尊重我的病人。」

面前的門板倏地被從裏面拉開，林以檸怔怔和許菁四目相對，許菁漂亮的臉蛋上沾著淚痕, 看了眼林以檸，錯身快步走了出去。

辦公室的燈光亮如白晝, 林以檸無措地立在原地, 望進晏析深湛的眸子裏。男人坐在辦公桌前, 穿著規整的白大褂, 眸中涼意未散。

「抱歉……」林以檸低下眼，「我不是故意……」

「進來。」晏析起身, 眉頭微皺, 眼中的涼色卻一點點被壓了下去。

「怎麽突然跑到醫院來了？」

「哦, 我和胡楊哥一起來的。」

晏析頓了下，薄薄的唇輕抿著。

辦公室裏寂靜無聲, 只明晃晃的熾白燈光將整個空間裝滿, 讓人無所遁形。

林以檸捏著書包肩帶, 不自覺的收緊, 深覺她突然跑來找他這件事有些冒失了。

半晌, 晏析才開口：「見過阿布叔和木古了？」

「嗯。」

「胡楊——」晏析欲言又止。

「嗯，我知道了。」林以檸小聲開口，又轉頭往門口看了眼，「她就是……許菁？」

「你知道她？」

林以檸咬著唇裏的軟肉，「上次在別墅區，我看到你們……」

晏析有一瞬的微怔，顯然是想起了林以檸意有所指的事情。

他偏頭清了下喉嚨，「不是。」

「嗯？」

見她烏亮的眸子裏滿是困惑，晏析又壓著嗓音補了句：「不是你想的那樣。」

林以檸頓了頓，輕哦了聲。

所以，不是她想的哪樣？

觸上林以檸的似懂非懂，晏析擡手，揉了下她的發頂，「不是女朋友，沒在一起過。」

林以檸被他這突然的解釋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女朋友嗎？那……那晚在別墅，他們不是在鬧分手？

林以檸愈發糊塗，晏析已經收回手，取了辦公桌上的一次性紙杯，「你坐。」

他讓開了自己的位置，林以檸猶豫了一下，在他的辦公桌前坐下。

桌子被收拾得幹凈整潔，所有的書都從高到低有序碼放，資料整整齊齊跌成一摞。一個人的辦公桌，和家一樣，最能看出脾性。

林以檸的視線落在亮著的電腦屏幕上，是一篇英文文獻，標題裏有一個關鍵詞——hospice care.

林以檸低眼，面前攤開的筆記本上記錄著的也是這個方面的內容。

「臨終關懷？」

這算是醫療領域的另一個方向，非治愈療法，而是在患者即將逝世的前一段時間，給予其特殊的醫療護理，以減輕癥狀，緩解痛苦，盡可能的幫助病人消除負面情緒和心理負擔。

晏析將水杯放在林以檸手邊，「嗯，想多了解一下。」

林以檸點頭，想到木古，他精神狀態看起來很糟糕，雖然想知道之前專家會診的結果，可林以檸也清楚這是患者的隱私，她不能問。

「木古的病……醫療援助項目那邊真的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岳平村所在的地區是國家級貧困縣，木古家裏的經濟條件可想而知。

「阿布叔當初填報資料的時候的確有一些證明缺失，醫院按規制辦事，這個……」晏析搖搖頭，「確實沒有辦法。」

「那不能補辦嗎？」

「補□□明的時間太長了，補齊之後還要重新進入項目審核流程。醫院或許可以等，但木古——」晏析微頓，「等不起。」

林以檸懂了，一旦錯過最佳治療時間，可能真的就是回天乏術了。

她心中隱隱生出另外一個念頭，一個不怎麽光彩的想法。

如果真的是胡楊說的那樣，是許家故意在為難晏析，那晏家呢？她不太清楚資本圈的事情，但「晏氏」這兩個字，在富貴圈子裏卻是極有份量的。

晏析像是讀懂了林以檸的心思，倚在桌邊，黑眸掠向她，「用一個資本去壓另一個資本？」

他搖頭，「沒意思，也不應該。」

林以檸微訝。

她聽出了他語氣中的差別，「不應該」咬得更重。

燈光落下來，映著男人英雋的側臉，勾勒出下頜線幹凈利落的線條。

林以檸覺得，她有時候有些看不懂晏析。

頑劣的時候一身散漫，妥妥一個富貴圈子裏的公子哥兒，可正直的時候，卻又讓人覺得，他骨子裏都是赤誠的。

「別這麽看著我。」

「？」

晏析低眼，薄薄的唇角勾起，「你會讓我覺得，你……」

林以檸心尖一跳。

男人沾著頑劣的嗓音響起：「想、泡、我。」

林以檸有一瞬間的怔忡，烏黑的眸子睜圓，連眼角的弧度都變得圓潤。

她抱著懷裏的雙肩包，捏著肩帶的手指不自覺收緊，連藏在烏發裏的耳尖都染上了一層清透的薄紅。

晏析擡手看了眼腕表，「等我一會兒，我送你回學校。」

他主動揭過了話題，沒再逗她。

林以檸下意識點頭，「好。」

她巴不得這個令人尷尬的話題趕快結束。

「小晏醫生。」有護士推門進來，「307床的果果說她肚子疼，麻煩你去看一下呢。」

「好。」

辦公室裏只剩下林以檸一個人。

臉頰餘熱未退，她從書包裏摸出一本書，可註意力卻遲遲沒辦法集中。

呆呆看著書頁，林以檸忽然有點懊惱自己過於綿軟的性格，怎麽人家說什麽她就應什麽，而且……也太不經逗了，她揪了揪自己的耳垂。

片刻，林以檸合上書，出了辦公室，往衛生間的方向走去。

等她從衛生間出來，就看到洗手池邊還站著一個女醫生，骨型偏瘦，屬於知性漂亮的那一類。

女醫生的視線在她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一邊洗手，一邊很自然的開口問道：「你是晏析的妹妹？」

「啊？」林以檸搓著手上的泡沫，她已經不止一次被認成晏析的妹妹了，所以他們看起來，就真的很像一對兄妹？

林以檸不想回答，但出於禮貌，還是胡亂輕嗯了聲。

她本能有點排斥「妹妹」這個角色。

女醫生彎了下唇，也沒再多說，轉身出了洗手間。

林以檸怔怔站在鏡子前，細膩的水流滑過皮膚，沖走軟白的泡沫，涼意侵骨。

身後響起女醫生的聲音：「晏析？」

林以檸驀然回首，便見晏析正站在走廊上，越過女醫生，視線直直落在她身上。林以檸咽咽嗓子，關掉了水龍頭。

女醫生轉頭看了眼林以檸，笑著沖晏析點了下頭，「我還有個病人在等著，先走了。」

晏析輕嗯了聲，顯然不太在意。

林以檸擦了手，慢吞吞地走出來，在他面前站定，晏析抱著臂，垂眼看她。

京市的天氣已經漸漸轉暖，林以檸今天穿了件香芋色的寬松毛衣，極柔軟的質地，在燈光下能看到一層細細的絨毛。

她披著頭發，頸邊翻出襯衫的領子，壓了褶皺花紋的娃娃領。

女孩子長睫低垂，看起來便真的像個瓷白聽話的洋娃娃。

晏析收回視線，「時間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學校。」

「嗯。」

晏析轉手往辦公室的方向走去，林以檸跟上他的腳步，身前的男人卻又忽的停了下來，林以檸差點撞在他的後背上。

她擡眼，觸上晏析深湛的眸子。

「還有，我沒有亂認妹妹的習慣。」

「？」

兩人回到辦公室，林以檸坐在桌前收拾東西，晏析走到她身後，去換衣服。

書包收拾好，林以檸轉頭，就看到立在不遠處的晏析正在解胸前的扣子。

修長的手指一顆一顆挑開白大褂的扣子，前襟拉開，衣服被退下，裏面是一件淺藍色的襯衫。挺括的襯衫勾勒出男人的身形，肩寬腰窄，晏析微微附身，襯衫精良的布料貼在脊背上，繃出肩背的肌理。

林以檸忽而覺得有些口幹，下意識咽了下口水。

晏析擡手，松了領口的扣子，側眸向她的方向看過來。

視線相接，林以檸倏而低眼，遮去眼中慌亂的情緒。

剛剛有一剎那，她好像當真是被男色迷惑了，尤其是看他擡手解領口扣子的模樣，凸起的喉結好像還輕輕動了下。

薄薄的輕笑聲從男人的喉間溢出，林以檸閉了閉眼，羞惱又尷尬。

「咚咚——」

「小晏醫生？」方才那個小護士又急急推開門，探身進來，「小晏醫生，果果又說不舒服，你……再去看看吧。」

「好。」晏析神色微變，外套都還來不及穿，搭在臂彎上，直接出了辦公室。

他步子大且快，林以檸幾乎要小跑著才能跟上。

兒科的病房在三樓，晏析和林以檸到了的時候，便見站在病床上的小姑娘嘟著嘴巴，散開的發尾微彎，調皮的蜷在肩頭，一雙葡萄樣的眼睛烏黑明亮。

「我不要，我要小晏哥哥來跟我講。」小姑娘理直氣壯的和她媽媽對峙，帶著嬰兒肥的小臉蛋還一鼓一鼓的。

晏析一路急著趕來，撞上這一幕，眉眼間緊張的情緒肉眼可見的松動下來。他走上前，唇角牽起好看的弧度，擡手在小女孩的發頂上揉了下，「果果怎麽了？」

小姑娘見到晏析，烏亮的眸子裏是掩不住的光彩，她咧開嘴，笑得彎了眼睛。

「小晏哥哥！」

哪裏還有什麽不舒服的樣子。

小女孩的媽媽有些歉疚，「抱歉，晏醫生，果果不聽話，麻煩您又再跑一趟。」

「沒事。」晏析彎下腰，視線和小女孩齊平，「告訴小晏哥哥，這麽晚了，為什麽還不睡覺？」

「我想小晏哥哥給我講故事！」小姑娘毫不猶豫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果果。」她媽媽有些嗔怪，「晏醫生已經辛苦了一天，現在要回家休息，你想聽故事，媽媽也可以給你講啊。」

「我不要，我就要小晏哥哥講！」

晏析低眼笑了下，眉眼間是罕見的溫柔，「為什麽一定要小晏哥哥講？」

小姑娘的眼睛幾乎舍不得從晏析臉上移開，「因為小晏哥哥長得好看，小晏哥哥是王子啊，王子當然要給公主講故事了。」

晏析失笑。

「小晏哥哥，可以嗎？」小姑娘軟著聲音撒嬌。

晏析又揉了揉她的發頂，「不可以。」

小姑娘一怔，顯然沒想到自己居然被拒絕了。烏溜溜的眸子裏瞬間逼上眼淚，「為什麽不可以？」

「因為小晏哥哥有自己的公主啊，王子只能有一個公主。」晏析的語氣難得溫柔耐心，帶了明顯哄孩子的成分，「小晏哥哥要送公主回城堡，等把公主平安送回家，小晏哥哥就讓王宮裏最厲害的廚師，給果果做一個全世界最好吃的蛋糕，好不好？」

小姑娘一聽有蛋糕，眼淚瞬間又被逼了回去，「果果要很多很多奶油和藍莓醬的蛋糕！」

「好。」

「可是……」果果又癟了癟嘴巴，「為什麽小晏哥哥有了公主，就不能給果果講故事了呢？」

林以檸將晏析和小女孩的互動收入眼中，這麽溫柔的晏析，耐著全部的性子去哄一個小女孩，她還是第一次見。

她甚至有點羨慕病床上的小姑娘。

倏地，弓著背的男人轉頭往她這裏看了眼。

林以檸看見小姑娘扁著嘴巴，不知晏析又和她說了什麽，她乖巧的點點頭，漂亮的眉眼裏又湧上笑，奶聲奶氣道：「那這就是小晏哥哥和果果的秘密了。」

「嗯。」晏析輕嗯，點了點頭。

鬧騰了一晚上的小姑娘終於肯躺下，晏析給她蓋好被子，又將被角折了折，叮囑道：「果果要聽話哦。」

「好。」小姑娘乖巧的應了聲，「果果聽話，聽小晏哥哥的話。」

「好，晚安。」

「晚安。」

「小晏哥哥。」小女孩又伸出手，拉住了晏析的衣袖。她偷偷看了眼晏析身後的林以檸，很小聲的同樣叮囑晏析：「小晏哥哥，那你要記得給公主講故事哦。」

晏析微怔，觸上小女孩天真認真的眼瞳，又點了下頭，「好。」

安撫了小姑娘，晏析又和她的媽媽叮囑了一些註意事項，才轉身出了病房。

走廊上安靜無聲，林以檸抱著他的外套，站在門邊。

晏析輕輕關上房門，長長舒了口氣，他看向林以檸，有些無奈地笑了下。

眼底的溫柔還未斂盡。

「你和果果說了什麽？」林以檸好奇極了，小姑娘怎麽就突然被他說服了。

晏析眼底凝著笑，眸中仍有未散盡的溫柔繾綣纏繞。

「想知道？」他勾起唇角，「秘密。」

林以檸：「……」

方才她也聽見了，小姑娘說，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

居然這麽快，就和小姑娘有了秘密。

晏析低眼，察覺林以檸微滯的神色，「怎麽了？」

「沒……」林以檸抿唇，纖長的眼睫顫了顫。

她想起晏析方才揉小姑娘發頂的動作，那麽溫柔，那麽好脾氣。

「就覺得，你挺會哄女孩子的。」

走廊上有一瞬的安靜，消毒水的味道似乎都被放大。

「林以檸。」

晏析開口，薄薄的音色，沾了林以檸熟悉的洞若觀火。

「你是不是在……」

晏析沒有說下去，林以檸的腦中卻驀地跳出「吃醋」兩個字。

她恍然驚覺，自己居然在他面前已經表現得這麽明顯了嗎？

「我沒有。」她矢口否認。

「沒有什麽？」

「……」

男人的視線灼灼，落在她的臉頰上，像是審視，帶了些耐人尋味。

林以檸偏了偏頭，錯開晏析的目光。她收緊懷裏的黑色外套，極小聲的嘀咕：「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什麽？」

「沒什麽。」林以檸擡起眼，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你不是說，沒有亂認妹妹的習慣麽？」

可方才在病房裏，他都自稱「小晏哥哥」了呢。

作者有話說：

下一更還是在晚上哦，十一點以後~

*註：臨終關懷的釋義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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