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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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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是新修建的,門口的漆還很新,掩映在樹木草林之中,不認真瞧怕是會錯過。

李仲毅牽蘇鈺,對楚姮笑著說:“許是太久沒去十裏灣,這裏什麽時候修了一家客棧,我竟都不知道。”

一行人來到客棧,走進大堂,掌櫃竟是一名風韻猶存的婦人。

她穿著一身攢花簇新的軟緞襦裙,胸前兩團只包裹了一半,擠擠攘攘呼之欲出。楊臘胡裕兩個笑的促狹,低著頭不知道在竊竊私語些什麽。

“幾位是要打尖兒還是住店呀?”

美婦人趴在櫃臺上,身段豐腴妖嬈。

楚姮忙捂住蘇鈺的眼,說:“八個人,來五間房。”

她當然一個人一間。

“五間?不好意思呢,我們店小,已經住的差不多了,只剩三間客房。”美婦人笑了笑,“一間稍大,兩間稍小,都在樓上轉角的位置。”

楚姮還欲再說,就聽李仲毅道:“無妨無妨,三間也夠。鈺兒和他娘住,夫人和大人住,我跟車夫、楊捕頭、胡捕頭一起擠擠。”

胡裕楊臘自然點頭同意。

楚姮朝身後的藺伯欽使眼色,藺伯欽無奈,這才站出來問:“那間大房擠得下五個麽?”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把他瞧著。

李仲毅更是不解:“藺大人,你和夫人住一屋就好,何來跟我們擠?”

藺伯欽語塞。

他不知道怎麽接話,因為這實在是說不通了。

美婦人掌櫃見到藺伯欽長身玉立,雙眼一亮,掩嘴笑出聲:“這位公子好豐神俊朗。那房間四個人都有些狹窄,五個人定是睡不下的,不過……奴家一個人住在後院廂房,若公子不嫌棄,入夜倒可和奴家擠上一擠。”

她朝藺伯欽送上秋波,藺伯欽見她輕浮無狀,頓時擰眉不悅。

“要擠你自個兒擠,沒瞧見這是我夫君嗎?”

楚姮大步一跨,擋在藺伯欽身前。

明明她身量嬌小,什麽也遮不住,但藺伯欽卻覺得踏實了些。

那美婦人捋了捋耳邊發絲,卻譏道:“若你跟他是夫妻,為何上來就要五間房?為何這位公子又要跟旁人擠?”

楚姮冷笑:“我和我夫君吵架,管你什麽事?即便我要五十間房,五百間房,你也別想跟他睡一個屋!”她深知女人最討厭聽什麽話,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眼對方,哼了哼,“也不照照鏡子,都一把年紀了,還惦記別人丈夫,穿得騷裏騷氣,你是開客棧還是開青樓呢?”

藺伯欽聽她說的越來越過分,忙將她拉到一旁,蹙眉道:“哪學的粗言穢語,莫要講了。”

美婦人被楚姮一番話氣得發抖。

她怎麽就是一把年紀了?

可她不得不承認,面前的楚姮膚光勝雪,燦若春華,極其貌美,讓她自慚形穢。

一時半會兒,竟找不出反駁的話。

李仲毅看不過了,上來打圓場:“掌櫃的別生氣,他二人確是夫妻,方才因一點小事吵架,鬧別扭呢。”他從懷裏摸出銀子,“給我們三間房,叫小二送些飯菜來。”

美婦人鐵青的臉色緩了緩。

她收下銀子,恢覆之前的慵懶媚態:“若不是看你們其他人還算老實,這生意我是不會做的。不就是打個趣麽,反倒讓人一通埋汰!”隨即掃了眼楚姮,目光不善。

四一章

藺伯欽和楚姮上了樓,進屋一瞧,床榻雖小,但地方還算寬敞。

櫃子裏還放著多餘的棉被枕頭,他打地鋪將就一晚上,倒也無事。

楚姮一屁股坐椅子上,對藺伯欽氣鼓鼓的道:“那老妖婦真是沒羞沒臊,當著那麽多人呢,她竟然要跟你睡一屋?也太恬不知恥了吧!”

藺伯欽聞言,臉色不愉:“莫提了。”

他想到那掌櫃的說話舉止,很是反感。

但楚姮曾也對他出言撩撥過,當時雖然生氣,卻也沒像現在這般犯惡心。若楚姮也學那掌櫃的神態跟自己說話……

思及此,藺伯欽看了眼她。

楚姮正雙手托腮的撐在桌子上,明眸瑩然有光,妍姿俏麗。

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看什麽呢?”楚姮柳眉一豎,藺伯欽忙移開視線。

楚姮走上前,對他訓道:“你也是,一個大男人,被老妖婦出言調戲都不知道罵回去,傻杵那兒別人只當你好欺負。”

藺伯欽斜她一眼:“君子不與婦孺計較,你說我怎辦?”

“什麽君子不君子的,給她一拳再說。”

“……荒謬。”

兩人一時無話。

夜色漸深,客棧小二敲了敲門,端來飯菜。

他殷勤的布好碗筷:“兩位客官快些用膳吧,這麽晚了,你們明日還要趕路。”

藺伯欽正在看書,他擡眼道:“先放桌上。”

那小二尚有些猶豫:“涼了就不好吃了。”

楚姮沒想到一個客棧裏的小二話都這麽多,沒好氣道:“叫你放著就放著,羅裏吧嗦的,你還要來餵我們吃不成?”

“不可無禮。”藺伯欽不讚成的看她一眼,將小二送到門外,掩上房門。

楚姮也不知怎麽了。

心底很不喜歡這家客棧,從門口的妖裏妖氣的老板娘,到這個嘰嘰歪歪的店小二,她全都不喜歡。

藺伯欽見月上中天,的確很晚了,便轉身從櫃子裏抱出來棉被枕頭,開始打地鋪。

他一邊鋪一邊道:“你先吃罷。”

楚姮搖了搖頭:“我不餓。”

藺伯欽想到她帶了許多糕點,在馬車裏一直吃個不停,此時定不會餓,便也沒有再勸。

楚姮豈止不餓,她甚至撐得難受。

早知道就不要吃那麽多糕點了……

藺伯欽將地鋪鋪好,便走到桌邊,準備用飯。

但他看到飯菜,忍不住皺了皺眉。

楚姮見他神色不對,好奇的走上前,仔細一看,這些飯菜極沒有賣相,鹵牛肉亂七八糟的放在盤子裏,還有些不明所以的湯湯水水;炒青菜好像沒洗,泥巴都黏在葉子上;至於稀粥就更惡心了,裏面不知加了什麽碎粒,黃不拉幾黏黏糊糊,讓人毫無食欲。

藺伯欽放下筷子,遲疑了片刻,擡手拿起一個看起來最正常的饅頭。

楚姮下意識的低頭聞了聞飯菜,有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可這些飯菜根本不像有薄荷……

心底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覺,楚姮心思急轉,瞬間想到,猛然瞪大雙眼,反手打落藺伯欽手中的饅頭:“別吃!”

饅頭滾落在地,藺伯欽蹙眉看她:“怎麽了?”

楚姮從頭上取下一支白鳥銜花的銀簪,放進菜種一試,不過片刻,銀簪尖部微微發黑。

藺伯欽瞳孔一縮,冷然道:“菜裏有毒。”

“不……應該是迷藥,帶有輕微毒性。”

楚姮收起銀簪,看向藺伯欽,認真解釋說:“我上一任丈夫是員外,他很花心,家中小妾不少。其中好些個小妾都看不慣我,有次趁我不註意給下迷藥,想汙蔑我與賬房先生……好在我被迷暈後,得一名好心丫鬟幫助,逃過一劫。經過此事,我總是惴惴不安,生怕哪天不小心又著了道,便找了一名大夫,專門學習迷藥的藥性,其中最普遍的一種迷藥就夾帶著薄荷香氣。”

這故事算半真半假。

只是受害的人不是她,是她母後。

因為後宮爭寵,仁孝皇後曾被人下迷藥,說她與太醫茍且,被發現時兩人都迷迷糊糊衣衫不整。那次宮闈醜聞鬧得沸沸揚揚,龍顏大怒,牽連甚廣,幸好被汙蔑的太醫天生不舉,否則仁孝皇後當真難以洗清冤屈……後來經徹查,發現是玉嬪買通坤寧宮中的起居嬤嬤下藥陷害。嬤嬤斬首,玉嬪入冷宮,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但那次事件,讓後宮眾人膽戰心驚,都紛紛請了藥師自學分辨迷藥。

楚姮便是其中之一。

藺伯欽看了楚姮一眼,心下情緒有些覆雜。

內宅婦人爭寵,他聽過一些,但親耳聽面前的當事人講述,又是另一番體驗了。

他不欲再想這些,只道:“這是一家黑店。”

楚姮點了點頭:“我們得通知胡裕楊臘他們。”

“先將燈熄了。”藺伯欽吹滅蠟燭,輕手輕腳的拉開房門。

胡裕楊臘李仲毅蘇鈺他們都睡在隔壁,楚姮和藺伯欽分頭進屋,發現兩邊人都迷暈了趴在地上,東倒西歪。

楚姮推了推蘇鈺,又推了推梁秀雲,用茶水潑臉都叫不醒,心底不免有些焦灼。

這黑店把他們迷暈也不知道是想幹嘛,偷取錢財?販賣人口?剁碎了做人肉包子?若是後面兩條,楚姮定要和他們打起來,屆時藺伯欽問起,她又該如何辯駁?

一時半刻,楚姮想不到對策,她跑到另一間屋,和藺伯欽匯合。

“怎麽辦?都被迷暈了,要跑也拖不動。”

屋子裏一片漆黑,月光透過窗戶撒下,襯得藺伯欽的面容愈發清冷:“不知他們是想謀財還是害命……李四娘,趁著沒來人,你先走。”他看了眼窗戶下的草叢,確定不會將她摔傷。

楚姮這次沒有任性,她道:“你也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去搬救兵。”

藺伯欽搖了搖頭,低聲道:“只怕他們會對楊臘等人下殺手,我在此還能牽制一二,稍稍阻攔。”

楚姮垂眸思索了一下,幹脆的頷首:“好,那你在此小心。”

藺伯欽沒想到關鍵時刻她如此聽話,沈著冷靜實屬罕見,倘若不是因為此時情況危急,他真要好好誇她。

恰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動靜,卻是個粗嘎的嗓音道:“前後都讓人把守著,千萬別讓漏網之魚跑掉。”另一個聲音低沈的應答說:“放心,客棧周圍都挖了坑,下面鋪著尖木頭,這黑燈瞎火的看不著路,跑也是找死!”

楚姮聞言不免慌亂,她看向藺伯欽,悄聲問:“怎麽辦?”

藺伯欽面色凝重,將楚姮拉到衣櫃後躲避:“靜觀其變。”他似乎以為楚姮害怕,於是安撫的拍了拍她手背,“別怕。”

楚姮心底一熱。

她想到了自己跌入坪山亂葬崗下的密道,藺伯欽也是牽著她,給了安定人心的力量。

楚姮只怕鬼。

什麽山匪之流,她從不放在眼裏。

大不了……自己暴露武功,然後離開清遠縣,總歸不能讓藺伯欽他們出事。

借著淡淡的月光,可以看到這些人手裏都拿著明晃晃的刀。

粗嘎的聲音又說:“將人都綁起來,擡到樓下去。春二姐說了,有個小白臉給她留著,千萬別磕壞了。”

楚姮沒忍住,對著藺伯欽戳了戳自己的臉,意思是說他就是那個小白臉。

藺伯欽臉色很不好看,白不白他不知道,跟鍋底一樣黑倒是真的。

叮叮哐哐一陣響,顯然是將楊臘他們拖下了樓。

門外的腳步聲漸近,其中有個的嗓音正是之前的店小二:“這屋裏的男人,就是春二姐要的小白臉。另外那個女的,你們是沒瞧見,嘖,有胸有屁股,皮膚白的透光,娘的,我這一輩子還沒見過這麽標致的妞,待會兒一定要弄去好好爽一爽!”

藺伯欽聽到這話,臉色一變。

楚姮倒沒覺得什麽,這些人也就只能口頭說一說,若真敢這樣,看她不削掉他們腦袋。

“李四娘。”

藺伯欽劍眉皺起,對她道:“抱著我。”

楚姮一楞,沒反應過來:“什麽?”

“快點。”

楚姮見他一臉鄭重,當然不會以為他是要占便宜,雙手一攬入他懷中。藺伯欽身子微微一僵,隨即也反手摟著楚姮細腰,將她抱的嚴嚴實實。

他叮囑道:“閉上眼睛,無論如何,也不要松手。”

楚姮呆了呆,立時猜到緣由。

想必是因為聽到那些不幹不凈的話,藺伯欽怕她待會兒被侮辱。雖然這種情況絕不可能發生,但楚姮仍十分感動。

她心弦一松,索性將頭擱在藺伯欽肩上。

藺伯欽一語不發,將她摟緊了些。

門被“砰”地撞開,月光下,三個男人惡狠狠雄赳赳的闖了進來。

楚姮悄悄瞇眼一掃,發現其中一個是之前的店小二,另一個身材魁梧,滿臉絡腮胡,是個彪形大漢。最左一人身材矮胖,但卻拿著一對明晃晃的鐵鉤,月光下,格外醒目。

三人找了一圈,很快找到了衣櫃後抱著的二人。

店小二將大刀別在身後,怪道:“這兩個怎麽會倒在這兒?”

彪形大漢粗嘎的大笑一聲:“這還用說?肯定是吃了兩口菜就忍不住了,跑這裏來行事,結果藥效正好發作。”

楚姮心裏笑得抽筋,這人可真會想。

店小二想將兩人分開,卻不料他們抱得死緊,頓時咒罵道:“呔,抱得這麽緊,我還怎麽摸美人?”矮胖男人問:“要我用鉤子把這男人鉤走麽?”

“可別。”店小二擺了擺手,“春二姐喜歡這小白臉的很,千叮嚀萬囑咐不能傷他……罷了,先一並擡下去,等春二姐處置。”

四二章

分不開楚姮和藺伯欽,三人只好並排著把他們擡著。

那店小二想摸楚姮的腿,楚姮有所察覺,趁三人下樓打擠,她故意順著慣性微一用力,一腳踹對方臉上。

店小二“啊喲”慘叫了聲,摸了摸鼻子,發現鼻血都被踢出來了。

他自然不會想到楚姮身上,而是朝彪形大漢和矮胖男人吼道:“看著點兒路好麽?老子鼻血都被你們撞出來了。”

彪形大漢不樂意的說:“你自己不小心撞的,管我們啥事兒。”

“你剛才不擡著一晃,我能撞人腳上?”

矮胖男人舉著藺伯欽的肩膀,咬牙說:“別吵了,這兩人重的要命,趕快擡下去放著!”

三人好不容易將藺伯欽和楚姮擡到大堂,掌明了燈,將他們靠放在桌腳。

楚姮微睜開眼掃了一圈,發現蘇鈺他們幾個都東倒西歪的躺在旁邊,看樣子還有氣息,並沒有死。

店小二拿了一捆繩子來,道:“先將這二人捆上。”

楚姮心底暗道不妙,若真把她捆上了,待會兒要先發制人就不太容易。那店小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卻聽不遠處突然響起一個嫵媚不悅的聲音:“捆什麽捆?可別傷了這位公子。”

卻是春二娘緩步走來。

她嫌棄的看了眼楚姮,擡手一指:“這怎麽回事?她倆個怎抱一塊兒了?快把這個女人弄走!”

魁梧大漢和矮胖男人忙過來分開楚姮和藺伯欽,兩人若再抱著就不像話了,心照不宣的松開手。

店小二從腰後摸出大刀,問:“春二姐,這些人怎麽處置?”

“還用我說嗎?先搜一搜他們都帶了些什麽東西,看有沒有銀子。”

幾人將他們的包袱搜羅到一起,飛快拆開。

店小二先拿了楚姮的包袱,他打開翻了翻,發現盡是些糕點小吃瓜子花生,還有一包碎銀子,約莫十來兩。

旁邊的矮胖男人眼尖,從一堆衣物裏扯出一件,笑道:“這妞的肚兜可真好看,上面還繡著紫藤花兒呢!”

“給我!”那店小二一把搶過,塞進自己懷裏。

魁梧大漢飛快拆開藺伯欽的包袱,除了衣物便是書籍,拿一本看了看,發現一個字兒都不認識,反手就扔到了地上,咒道:“這人窮的叮當響,包裏沒一樣值錢的!”

春二姐擡手就扇了他一巴掌:“你懂什麽!”她彎腰撿起被魁梧大漢扔掉的書,嘴角勾起,“人家長得俊,還有文采,真真兒讓我喜歡。”

魁梧大漢哼了哼,從最底下翻出一塊鐵牌,粗眉皺起:“這又是他娘的啥玩意兒?”

春二姐從他手裏一把奪過,但見這是一枚銅腰牌,魚符狀,上面刻著一行字“望州清遠縣令藺伯欽”,另一面寫著“朝恭官懸帶此牌,無牌者依律論罪,借者及借與者罪同”。

店小二也是個識字的,他湊上前一看,神色一擰:“喲,是個當官兒的!”

魁梧大漢問:“春二姐,這……這可怎麽辦?”

春二姐看了眼藺伯欽,將腰牌揣進懷裏,嘴角上揚:“不過是個七品芝麻官,又不是皇子公主,劫就劫了。”

店小二指了指地上七暈八倒的幾人,問:“這些人怎麽處置?”

“將值錢的都收拾好,把藺伯欽擡我房裏去,其他人……全都殺了。”

店小二“啊”了一聲,指著楚姮:“這個美人兒也要殺了?”

春二姐想到楚姮之前的話語,不禁惱然,厲聲道:“你們要玩就玩吧,玩完之後給我劃花她的臉!”店小二看了眼楚姮的臉蛋,低聲嘀咕:“劃花了多可惜啊……”

楚姮暗道,如此最好。

先把藺伯欽擡走,她正好可以大展拳腳。待處理了這些人,再去救他不遲。

再說了,他一個大男人,想必也吃不了什麽虧。

魁梧大漢和矮胖男人正要把藺伯欽拖去春二姐的床上,那店小二朝楚姮走過去,藺伯欽不再忍耐,猛然睜開雙眼,反手一推,快步上前,將楚姮拉到身後護住。

楚姮沒想到他完全不按照自己的計劃來。

瞪著他道:“你怎麽不裝了?”

春二姐等人怒道:“你們竟然是裝的?”

那店小二更是不可置信:“怎麽會……你們沒吃飯菜?”

楚姮探出頭來,朝他冷笑:“想下迷藥,也不買好一點兒的,一股薄荷味熏得人腦袋疼。”藺伯欽微微一攔楚姮:“你少開口。”

他生怕楚姮這張嘴,把對方給激怒。

春二姐聞言,氣的牙癢癢,他看向藺伯欽,笑得不懷好意:“藺公子,你可真是絕情,既然沒有暈,為何不與我好好聊一聊呢?春宵苦短的意思,你應該比我懂罷?”

藺伯欽無視她的輕佻,直言道:“你方才已知曉我等身份,我雖品級不高,但也是朝廷命官,若我是你,就應該識趣離開。”

春二姐冷冷一笑:“離開?我憑什麽離開?除非藺公子你跟我走。”

楚姮見她這模樣就來氣,忍不住回嗆:“老妖婦,你有完沒完?身邊三個男人還不夠你用的?”

“你閉嘴!”

藺伯欽和春二娘異口同聲的斥道。

楚姮“哼”了一聲,將頭扭去一邊。

春二娘是對楚姮忍無可忍了,她咬牙道:“你們幾個,把她拖屋裏去!”

店小二早就等不及了,他搓了搓手,朝楚姮露出一口爛牙:“美人兒,跟哥哥去屋裏,我保證會好好疼愛你的。”

藺伯欽聞言大怒,將楚姮拉到身後,罵道:“無恥。”

“還有更無恥的,你要不要過來看?”店小二說完,仰頭和其它兩人哈哈大笑。

“卑鄙!”

楚姮看不下去了,伸出腦袋道:“藺伯欽,你會不會罵人?來來回回就是這麽兩句。”她清了清嗓子,“你們三個醜東西也不照照鏡子,拿鉤子的那個,胖的像個冬瓜似得;還有長胡子的那個,你是刺猬成精了吧?一身黑漆漆油膩膩,多久沒洗澡了?至於你,瘦不拉幾的跟個麻桿似得。三個歪瓜裂棗,連摸你姑奶奶的腳都不配!”

“……”

楚姮心思急轉,她朝春二娘說:“你不是想要藺公子嗎?你把他拖走吧,他功夫可好了,絕不會讓你失望。”

待藺伯欽一離開,她立刻扭斷其他人的脖子。

藺伯欽轉身瞪她一眼,臉都綠了,咬牙道:“你胡說八道什麽?”

楚姮悄聲道:“你配合我一下,這是緩兵之計。”

“休想騙我。”藺伯欽不知道留她一個女子在此,算哪門子的緩兵之計。

楚姮和藺伯欽爭執不下,對面三個卻被楚姮的一番話氣炸了,沖上前來就要將她拉進樓上的客房行事。藺伯欽當然不會眼睜睜看著楚姮被帶著,忙將楚姮護在身後連連後退。

楚姮的背抵到了一張桌子。

她順手盲摸,摸到了筷子筒,當即抽出兩支筷子,握在掌心。

“小娘子,你若道歉求饒,我免你受皮肉之苦。”店小二知道楚姮牙尖嘴利,他就想看她討饒的樣子。

楚姮眼珠子滴溜溜的轉,故意詢問:“你想讓我如何討饒呢?”

店小二和旁邊的魁梧大漢相視一笑,猥瑣道:“哈哈,當然是跪在床上討饒!嘖嘖,你將衣服脫了……”

藺伯欽皺眉喝道:“住口!”

眾人註意力都在他二人身上,楚姮眼睛一瞇,就趁現在!她力灌手臂,手腕急翻,屈指一彈,掌中竹筷如袖箭厲射而出,但聽“嗤”的一聲響,正中店小二的眉心!

他話語戛然而止,雙目凸出,一絲鮮血順著眉心流到鼻尖,好似被人一分為二,可怖至極。

“砰”地一聲響,店小二倒栽在地,沒了氣息。

“啊,是誰在後面——”

楚姮故作害怕的望向自己身後,那裏有一扇天窗,從店小二的死狀來看,似乎真的有人躲在那裏,暗中殺人。

她瑟瑟發抖的拽著藺伯欽衣袖:“死、死人了。”

藺伯欽也轉身看向天窗的位置,面沈如水,安撫她道:“莫怕。”

春二姐和其它兩人驚駭莫名。

她大步上前,彎腰查探店小二的傷勢,發現是一擊斃命。這麽厲害的功夫,絕非藺伯欽和一個聒噪的女子能夠辦到。下意識的,她便以為天窗外真的埋伏有高手,朗聲道:“是哪條道上的兄弟躲在此處?”

客棧裏外一片寂靜。

落針可聞。

春二姐還是有些懷疑是不是藺伯欽做的手腳。

她朝矮胖男人遞了個眼神,指了下楚姮,做個手抹脖子的動作。

矮胖男人會意,手持一雙彎鉤步步緊逼。

藺伯欽護著楚姮,已經抵到角落,無處可逃,他低聲道:“找機會先逃。”

“……不。”楚姮一手拉著藺伯欽衣袖,一手將剩餘的一枚竹筷翻在掌心,望著藺伯欽,好似真的情真意切,留戀不舍。

只要這矮胖男人再上前一步。

她定取他狗命!

矮胖男人哪知自己命不久矣,他將手中鐵鉤一舉,暴“喝”一聲,便要朝楚姮頭上狠狠砸去,藺伯欽忙轉身將楚姮護在懷中,便趁此時,楚姮手腕一轉,袖中竹筷飛射而出。

“嗤!”“嗤!”

矮胖男人應聲倒地。

楚姮瑟瑟發抖的瞧了一眼,卻見他腦門兒心竟插了兩支竹筷,頓時一楞。

便在此時,一名身穿黑色勁裝的男人“唰”地跳下天窗。

他眉目冷厲,唇生淺髭,背著一柄青銅長劍,威風凜凜,英姿勃勃。

他從楚姮旁邊走過時,耐人尋味的看了她一眼,朝大堂中的春二姐道:“謀財害命,好大的膽子。”

春二姐仿佛見到了洪水猛獸,她不禁退後兩步,扶著柱子咬牙道:“是你……游俠蕭琸!”

四三章

藺伯欽一怔。

蕭琸的名字他有所耳聞。

大元朝游俠之風甚行,諸多官宦世家,專養游俠私劍之屬,以供驅策,相當於護衛;另一小部分便是居無定所的見義勇為之人,古道熱腸,豪爽好結交。

這蕭琸便是後者,他早些年救過好幾次世人危難,因此在游俠中極為出名。

但藺伯欽對游俠並無好感,只因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不過此次的確多虧了別人的救命之恩。

蕭琸剛好向他看來,他略一點頭,道:“多謝。”

楚姮在宮中十七年,只聽說過那些游俠故事,從未見到過真人,本就羨慕的很,如此一來,更是大大咧咧的在蕭琸身上看來看去。

她暗想,等有機會,她也要穿一身黑,背一把劍,四處走走。

春二姐顯然不是第一次和蕭琸打交道,她手指都慌的發抖:“蕭琸,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如此擾亂了我幾次好事,還不能放我一馬?”魁梧漢子早就受不了了,他舉起大刀,破口大罵:“春二姐,甭跟他說那麽多,看我剁了這王八蛋!”

話音甫落,他便舉著大刀沖了過去,蕭琸比他矮了一個頭,氣勢卻不容小覷。

眼見對方沖來,他向右滑出三步,轉過身來,待魁梧大漢一刀砍來,他又微矮身子倒退三步,騰挪之間,看似原地未動,卻連一片衣角都沒讓對方沾到。

楚姮不由眼前一亮,暗道“好一招移步當星”!這是前朝麟波子所創的輕功步伐,霍鞅曾經教過她,可惜太難,楚姮學了不到半月,便放棄挑了另一門簡單的。

魁梧大漢如何也碰不到蕭琸,頓時惱怒的大吼大叫,他的出刀已經毫無章法,砍劈砸刺,狀若瘋癲。蕭琸看來也不想再與他糾纏,刷的一聲,從背上劍鞘中拔出了青銅長劍。

但見青光一閃,去勢奇疾,收劍極快。

蕭琸負手而立,魁梧大漢已捂著脖頸噴湧而出的鮮血,倒退數步,摔到在地。

春二姐見自己屬下盡數被殺,自己只有逃命。

楚姮看出她的想法,忙道:“別讓春二姐跑了……”話還沒說完,春二姐足尖一點,便要躍上天窗。蕭琸身形一動,踩著桌子一把捉住她的腳踝,“你犯下無數人命,休要逃走!”

春二姐知道自己被抓只有一死,她從懷中摸出一柄彎刀,雙目赤紅,咬牙狠狠一揮,竟是將左腳生生斬斷!

鮮血飛濺一墻,觸目驚心!

蕭琸未曾想到她會如此孤註一擲,看著手中的斷足一楞,扔在地上。

再看春二姐,早已逃了出去。

蕭琸還欲再追,此時大堂中的楊臘等人迷藥藥效過,都“哎喲哎喲”的呻吟蘇醒,藺伯欽走上前,拍了拍他們臉,蹙眉問:“楊臘?你怎麽樣?”

楊臘捂著頭,痛呼道:“藺大人,到底是怎麽了……卑職頭好痛!”

蕭琸這時走來,從懷中拿出一瓶提神醒腦的藥油,拋給藺伯欽:“麻藥帶有輕微毒性,會讓他們頭疼幾天,聞一聞會好些。”

藺伯欽接過藥瓶,朝他頷首:“多謝出手相助。”

蕭琸掃了眼大堂,將劍一收,去後院查看有沒有漏網之魚。

楚姮趁藺伯欽不註意,心下一動,忙跟了過去。

後院很安靜,四周樹林茂密,隱隱約約彌留下清泠泠的月光,夜風吹拂,散去客棧中的血腥味。

蕭琸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頓住身形。

他並未回頭,直接道:“你的武功很好,即便我不出現,堂中幾人也絕不會受傷。”

楚姮就喜歡跟這種人打交道,她笑瞇瞇的走上前,問:“那蕭大俠為何還要出現?是否可以理解成你在幫我解圍?”

“叫我蕭琸就好。”

他這才側目看向楚姮:“因為你很有意思,所以我幫你。”

楚姮一點兒也不謙虛,點點頭說:“這倒說的過去。”

蕭琸被她的動作逗笑了,摸了摸唇上的淺須,略顯疑惑:“你會武功,你的夫君竟會不知?”

“他不知的事情太多。”楚姮擺擺手,“這只是冰山一角。”

蕭琸不欲摻和別人的家事,因此沒有接話。

楚姮搓了搓手,一雙美目中迸射出興奮的光:“方才我看你的‘移步當星’使得十分巧妙,可有興趣切磋切磋?”她好久沒練手了,一時技癢。

蕭琸聞言楞了楞,隨即笑道:“好!咱們點到即止。”

兩人同時飛身而起,躍過墻院,三兩下各站一棵大樹頂端。

晚風蕭瑟,人影婆娑。

蕭琸對楚姮的功力略估了下,到底是沒有出劍,道了句“請了”,便身子一晃,先發而至。

他竄到楚姮跟前,舉掌便打,楚姮反應極快,側身擡臂擋格,“啪”的一聲,兩人各自退開三步遠。楚姮笑道:“蕭琸,這招掌法你看識得麽?”話音甫落,雙掌翻飛,猶如千手萬手,令人應接不暇。蕭琸不敢大意,凝神應對,戰了十餘合,到底是被她虛晃一招找出破綻,五指拂中手腕,留下五條紅印。

“五聖無影掌!”

蕭琸倒退另一樹梢,驚呼道。

楚姮並未用力,因此紅印很快散去。

蕭琸頷首道:“雖然沒有練至大成,但也威力無匹了。”他拔出背後青銅長劍,問,“可會使劍?”

“正巧。”

楚姮也不藏拙,“唰”地一聲,金色軟劍在手。

高手遇高手,難免激動,蕭琸再不輕視她,劍尖連刺起楚姮虎口。楚姮左手一擡,足下一點樹枝,一個回身,金光閃爍,軟劍已削向蕭琸腰間。蕭琸忙閃身急避,右掌打出,長劍順勢一收,劍柄撞向楚姮脅肋要穴。

這招來勢洶洶,楚姮一時反應不及,眼看要被打中穴道,她手腕一翻,軟劍如繩索纏繞上青銅劍身。

一輕一重,形成強烈反差。

“想奪我的劍?不可能。”蕭琸朗笑一聲,左手虛揚,大步邁上前,右手長劍“咄咄咄”三下一抽,便避開了軟劍的鉗制。

“不試試怎麽知道。”楚姮嘴角一勾,飛身而去。

兩人又互拆二十來招,一陣兵器交接,打落飛花綠葉無數,紛紛揚揚。

但聽“鏘”的一聲,軟劍和青銅劍用力一拚,餘力震開,楚姮只覺雙臂發麻,蕭琸也差些拿捏不穩劍柄,兩人心照不宣,躍後一退。

“好功夫!”蕭琸讚道。

“彼此彼此。”楚姮微微一笑,“今次雖未分出勝負,但楚姮甚是高興,畢竟好久沒有切磋的如此酣暢淋漓。”

蕭琸將劍反手一收,忍不住仰頭大笑,“我走遍五湖四海,結交英豪游俠數不勝數,今日未曾想到,在這荒山客棧,與你一名女子相逢恨晚!”

楚姮朝他抱拳:“可惜無酒,不然我非要與你浮一大白!”

“豪爽!”蕭琸上前拍了拍她肩,“今日我蕭琸便交了你這個朋友。”

楚姮也笑道:“榮幸之極。”

她想起一事,有些奇怪,擡眼問:“蕭琸,你竟然不問我哪兒學的武功?不怕我是個壞人?不怕我別有所圖?”

蕭琸哼了一聲,一臉不在意:“我身為游俠,輕生重義,今日與你引為知交莫逆,便只管意氣相投,不問其它!且我識人向來精準,看你行事絕非春二姐之流的惡人悍匪,若真有所圖謀……怕不是因為客棧裏那個英俊後生?”

楚姮被他這番言論逗笑了:“你只說對了一半。我的確不是惡人悍匪,的確沒有圖謀他人。至於緣由……我是因為躲人追捕,你信不信?”

“信!”

蕭琸回答的很幹脆。

楚姮勾了勾嘴角,讚道:“就喜歡你這種快人快語。”

便在此時,不遠處的客棧裏有人四處呼喊楚姮的名字,“藺夫人”“藺夫人”的叫個不停。

楚姮將軟劍收回腰帶中藏好,對蕭琸道:“還請隱瞞一二。”

“放心。”

蕭琸一言既出,楚姮並不懷疑。

兩人施展輕功繞了一圈,從客棧正門進去。

楚姮甫一跨過門檻,就被蘇鈺抱住了腰,他顯然看到了地上的屍體,嚇的魂飛魄散:“夫人,你去哪裏了?我們都急壞了,還以為你被那個春二姐給、給擄走了!”

李仲毅見楚姮安然無恙,松了口氣。

他想起什麽,忙跑去後院呼喊:“藺大人,藺大人,不用找了,夫人回來了!”

隔開後院和大堂的簾子“唰”的一下掀起。

藺伯欽帶著楊臘和胡裕走了過來,他臉色緊繃,頭頂仿佛罩著密布陰雲。

胡裕快步上前,一臉焦急的對楚姮道:“夫人,你這是去哪兒了?一聲招呼都不打,大人都快急死了……”

“胡裕!”

藺伯欽將他的話語喝斷。

他冷冷的看了眼楚姮,又看了眼她身側的蕭琸,連問都不想問,語氣淡漠的開口:“將屍體埋了,客棧到處收拾幹凈,明天天一亮,我們立刻啟程去德莊村。”

話畢,轉身上樓。

楚姮本有些心虛,想著自己偷摸跑出去,藺伯欽要說教她也就認了。

可沒想到藺伯欽竟然無視她?

還要去德莊村?

楚姮這下急了,她噔噔噔的踏上樓梯追過去:“藺伯欽,你這是什麽意思,說好先一起去百花谷的,你怎麽出爾反爾了?”

追至客棧拐角,藺伯欽驀然頓住身形。

楚姮一不註意,就撞在他後背上,撞得鼻尖生疼。

“要去百花谷,你同李仲毅蘇鈺去。”藺伯欽神色凜冽,言語之間不留任何餘地,“我公事在身,恕不奉陪!”

他拂袖轉身,跨步進屋,將門重重一關。

楚姮揉著鼻子,看著緊閉的房門,咬牙道:“我就不信我哄不好你!”

四四章

楚姮“砰”的推開門,大喇喇的闖了進去。

藺伯欽未掌燈,屋子裏黑漆漆一片,他就四平八穩的坐在桌邊,臉色隱沒在暗處,不知道在想什麽。

“出去。”

他驀然道。

楚姮非但不出去,她還將門給關上,閂了起來。

好在月光很亮,楚姮不至於什麽都看不見。她走到桌邊,坐在藺伯欽對面,很誠懇的道:“我方才擅自出去,沒有給你說,是我不對。”

藺伯欽冷哼不語。

楚姮又開始可勁兒的編,她溫柔了語氣,說:“我是未雨綢繆,才跟蕭琸出去的。你想,那春二姐連自己的腳都敢斬斷,定是個喪心病狂之人,她一朝不死,說不定會回來找我們報仇。她知道你叫藺伯欽,知道你是清遠縣的縣令,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萬一回頭暗殺你怎麽辦?這些會武功的人都高來高去的,我們連菜刀都不會拿,我和蕭琸套套近乎,萬一哪天打起來,他也可以幫忙嘛。”

“一派胡言。”

楚姮氣結。

她耐下性子,繼續說:“而且我懷疑,當初我被那個采花大盜挾持,關鍵時候被一名持劍的俠士營救,可能那個人就是蕭琸。我一時好奇,就去找他求證求證。萬一他是我的恩人,我朝他致謝不欠人情嘛。”

“不知所雲。”

藺伯欽隱在暗處,任楚姮說什麽,他都聽不進去。

楚姮有種想摔門而去的沖動。

她視線落在房間的衣櫃後,突然一怔。

就在此前不久,兩人還躲在這裏。面前這人,抱著她,保護她……自己卻一句交代都不給他說,跟蕭琸出去切磋武藝,到底是莽撞了。

思及此,楚姮剛升騰起的火氣,煙消雲散。

她挪到藺伯欽身側,遲疑了一下,伸出食指戳了戳他肩頭:“藺伯欽,別生氣了好不好?”

語氣很輕,軟軟糯糯的,仿佛天邊的流雲被扯碎成絲絮。

藺伯欽神色微動,卻沒有答話。

楚姮見他不語,咬著唇瓣,又小聲撒嬌道:“我知道你是氣我不打招呼離開,因為你怕我被春二姐所傷,你是為我好,你擔心我……”

“我沒有擔心你。”

藺伯欽勉強反駁,語氣至少不像之前那樣冷厲了。

“那我擔心你總可以吧?”楚姮笑了笑,月光灑在她眼裏,瑩然流光。

藺伯欽心頭一滯,僵硬的移開視線,不去看她。

他肅容道:“我何須你來擔心?”

楚姮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是是是,藺大人不用我擔心,可我忍不住呀。萬一春二姐找你麻煩,那怎麽辦?我下半輩子還要靠你罩著呢!”

不知為何,聽到她最後一句話,藺伯欽陰郁的心情,稍稍好轉。

“嘖,不過你也真的是。”楚姮摸著下巴,“那春二姐心悅你,你何不趁機將她拿下,再讓她將我等放了……”

“閉嘴。”

藺伯欽想到那春二姐輕佻的樣子,惱然蹙眉。

楚姮嘻嘻一笑,就勢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好啦,逗你玩的。我們不要改變計劃路線好不好?就先去百花谷,然後回來慢慢去巡視各鄉村。”

藺伯欽語氣略有松動:“我最好快些回縣衙。”

“縣衙有顧景同在,你擔心什麽?難道你不放心他的能力?”

“春二姐不知還犯了多少罪,我需上報府衙,通緝捉拿此人。還有死去的那幾個同夥,都要記錄報備。”藺伯欽說完,臉色沈了沈。

楚姮連連點頭:“這也不急嘛,方才蕭琸也說了,他會全力追拿春二姐,說不定我們還沒回縣衙,他就已經割了春二姐的腦袋。”

藺伯欽想到此前血腥的一幕,蹙眉道:“蕭琸畢竟是武夫,你莫要與他太多接觸。”

楚姮乖乖頷首:“我和他能有多少接觸?當然是和你接觸的比較多。”

藺伯欽覺得她這話說的有些怪怪的,但要糾正,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說好了,我們還是按原計劃不變。德莊村返程的時候再去。”楚姮伸出小拇指,“拉鉤。”

藺伯欽嫌棄道:“幼稚。”

楚姮“哼”了一聲,訕訕的縮回手,轉身道:“我去通知楊臘胡裕他們,明日還是往百花谷去。”

藺伯欽本不想答應的,可看著她蹦蹦跳跳的身影,否決的話便咽進了肚子裏。

***

楊臘、胡裕正在跟李仲毅商量明天分道揚鑣的事兒。

可就在這時,楚姮哼著小曲輕快的下樓,對他們道:“路程不變,你們不用商量了。”

“藺大人不是說……”

“他被我哄好啦。”楚姮甚是得意。

這麽久以來,只要她做錯事,甜言蜜語哄一哄,藺伯欽那個吃軟不吃硬的一定會消氣。

眾人聽到楚姮的話,都不禁笑了笑。

胡裕更是錘了下楊臘的肩膀,道:“你看,我沒說錯吧?大人那麽關心夫人,怎會因為一點爭吵就分開走呢。現在出了春二姐的事,想必大人更應該和夫人形影不離,出雙入對。”楊臘也深表讚同,跟著藺伯欽這麽多年了,還真沒見過他對誰如此上心。

這時蕭琸負劍而來,他看了眼楚姮,兩人走到一邊,悄聲交談。

“楚姮,春二姐還沒有找到,我要走了。”

楚姮點點頭:“高山流水,青山不改,有緣再會。”

蕭琸長笑一聲,道:“等我有時間,一定來清遠縣找你。歡飲達旦,浮一大白,這事兒可說定了!”

“當然!”

楚姮粲然,眉眼有光。

***

翌日。

天光微亮,一行人便收拾包袱,準備離開。

這客棧死了人,還是家黑店,所有人都不想逗留。

過了這便荒山的山頭,往十裏灣的路就要平坦一些,楊臘和胡裕輪流駕車,未到晌午,便至灣口的百花谷。

李仲毅來過這裏多次,首當其沖的在前帶路講解:“這山谷裏景色甚美,裏面有一條清溪,可以抓魚。”楊臘喜歡吃魚,他擼了擼衣袖,對藺伯欽道:“大人,要不中午咱們就在百花谷抓魚烤來吃罷!”

藺伯欽想著他們難得出來,便沒有阻攔。

一行人將馬車停在山谷外,順著一條逼仄的巖縫兒往裏走,初極狹,覆行一段長路,景色豁然開朗。

四側山崖陡峭,但山谷中間草地卻極其平坦,生有雜樹艷花,姹紫嫣紅,隨意點染,隨風參差披拂。山崖下倒流一條小溪,水聲潺潺,如鳴佩環。溪水極其清冽,在陽光的折射下,將波光幻影倒映鵝卵石上,水草搖曳生姿。

楚姮見了大喜。

她本就熱得慌,挽起袖子便去撥水玩兒。

蘇鈺見狀,也蹦蹦跳跳的跑過去,和她蹲在一起說笑。梁秀雲始終有些畏懼楚姮,遠遠站在另一邊不敢靠近。

“夫人,你看那兒有一條魚!”他大喊一聲,胡裕和楊臘忙拿著剛削尖的樹杈奔來,問:“在哪兒在哪兒?”

蘇鈺擡手指著溪流石縫:“就在那!看見沒?”

胡裕見得,忙喜道:“好大一條青魚,這得有四五斤重罷?”

楊臘忙舉著樹杈,對他道:“把我拽緊了,看我把它叉上來!”

胡裕繞到他身後拉緊了他的衣裳:“你可看準了。”

“放心吧!”

楊臘話剛說完,便去叉魚,那魚之前一動不動,此時仿佛有所感,“嗖”地一下,順著溪流游遠了去。楊臘一叉子叉在生滿青苔的鵝卵石上,楞是重心不穩,一頭栽了下去。他力氣極大,連帶著將胡裕也拽進溪水裏,兩個成了落湯雞,好不滑稽。

旁觀的蘇鈺和楚姮嗓子都要笑啞了。

“看我的!”楚姮一拍大腿,接過楊臘的樹杈,三兩下功夫,便叉了好幾條上來。

楊臘和胡裕不禁咂舌:“夫人好本事!大人跟著你,可一輩子都不用愁吃魚了。”

蘇鈺人小,還不懂調侃,認真的接話問道:“藺大人又不是貓,幹嘛要吃一輩子的魚。”

提及此,楚姮忍不住回頭看了眼。

藺伯欽正席地而坐在樹蔭下,李仲毅在他旁邊說著什麽。他雙目微闔,老神在在,想到平時總對自己莫名其妙的發火生氣,可不就跟一只喜怒無常的貓似的?

楚姮心底對藺伯欽一陣編排,忍不住發笑。

蘇鈺和胡裕熱火朝天的在溪水裏叉魚,楚姮還想去爬樹看鳥窩,幸好被楊臘給攔住了。

李仲毅見得,攏著手朝藺伯欽哈哈一笑:“夫人天真爛漫,藺大人真是好福氣啊。”

藺伯欽眼皮子一擡,見楚姮又開始沒規沒矩,不禁沈聲道:“她哪有半點女子該有的模樣。”

“一樣米養百樣人,藺大人也無需太介懷了。”李仲毅不知想到了什麽,低聲道,“我亡妻朱氏,從前也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子。我第一次在十裏灣見到她,她正拿了網兜在花叢裏捉蝴蝶……事實上她捉的是蛾子,我沒好意思告訴她。後來她嫁與我,就愈發嫻靜溫柔,可我總覺得少了什麽……如今想來,便正是少了初見的那份心動啊。”

藺伯欽聞言一楞。

楚姮以後也會變得溫柔賢淑?

他發現自己想象不了那是什麽樣子。

從開始到現在,他對楚姮的包容越多越多,但或許……這種包容不算壞事。

藺伯欽平靜地看著嬉鬧的幾人,莫名其妙的,嘴角微微彎了起來。

四五章

在百花谷烤了魚,就著溪水吃了幹糧,一行人便往十裏灣去。

楚姮因為叉魚的時候不小心沾濕了裙擺,在馬車上,便撩起裙擺扇啊扇,扇啊扇。

坐在她對面的藺伯欽看不下去了。

他蹙眉道:“你又在幹什麽?”

“我裙子濕了啊,你看不見嗎?”楚姮說完,還惡作劇的在他眼前伸手晃了晃,那德行,仿佛在當他是個瞎子。

藺伯欽臉色黑了黑,將視線轉向馬車窗外,不再理她。

楚姮心情卻很好。

十多年來,她好久都沒有這麽開心過了。

她一時感慨,由衷的對藺伯欽說道:“你知道嗎,我從小的願望就是在一條小溪裏面,脫了鞋襪去捉魚;找一棵有鳥窩的高樹,然後爬上去,給雛鳥餵蟲子吃。我六歲那年,偷偷跑到禦……一處池子邊,用我最喜歡的一柄網兜在裏面撈小鯉魚,撈起來又放回去。玩兒的正高興,突然被我爹和我娘撞見了……你猜怎麽著?”

說到這裏,她朝藺伯欽眨了眨眼。

藺伯欽本來是看向窗外的,但此時卻微微挑眉,順口問:“怎麽?”

楚姮依舊笑著,語氣卻有些蕭索頹然:“我娘狠狠地訓誡我一頓,我爹甚至走過來,將我的網兜給掰斷……後來,我就再也不敢靠近水池了。”

有一年,楚姮跟仁孝皇後重新提及此事,仁孝皇後早已不記得當年的行為。

然而於楚姮來說,卻是烙在心底一輩子的陰影。

她現在都還記得,父皇母後居高臨下的呵斥她,而她卻捧著斷掉的鎏金網兜,哭的撕心裂肺。

半晌,藺伯欽都沒有答話。

他看了眼面前低著頭擺弄裙邊的女子,低聲道:“身為女子,本就該舉止端方。”

“那我寧願不做女子。”

楚姮擡起頭,眸子裏竟然透著一股不服氣:“憑什麽女子就要舉止得體?憑什麽女子就要恪守規矩?男人可以下河摸魚,上樹抓鳥,那我也能!”

當年她排除萬難,下定決心跟霍鞅學武,便是因為這個原因。

事實證明,她沒有錯。

藺伯欽聞言一怔,到底沒有和她爭吵,而是講理道:“並非女子是要這樣,而是人人皆需如此。自先秦以來,儒家主張禮治,法家主張法治,而本朝奉行禮法廉恥仁義德智,不啻約束自身,而是勿忘道德。”

他一番話言之鑿鑿,神色嚴肅,和國子監的老太傅完全沒差。

楚姮楞了楞,算是放棄與之爭論了。

藺伯欽簡直就是本朝道德楷模,跟他說一些有違禮法的事,簡直就是自找不快。

她幹脆岔開話題,從包袱裏摸出一塊桂花糕,問:“要吃麽?”沒等藺伯欽接話,她就塞進了自己嘴裏,囫圇不清的說:“差點忘了,你不吃甜。”

藺伯欽將頭扭到一邊,不再看她。

***

翻過山坳,便是十裏灣。

灣內道路逼仄,馬車不通,李仲毅便叫他的車夫守在灣口。

一路行來,不少農田荒廢,茅屋也無人居住,院門上都掛滿了蜘蛛網,灰塵布了厚厚一層。

楚姮不免奇怪:“這十裏灣住了幾戶人家?”

李仲毅蹙眉解釋:“十年前這裏住戶還是挺多的,但因為我岳父一家死於大火,便有好事者風言風語……以至於不少人都從灣裏搬出去了。”

蘇鈺眨了眨眼,問:“姨父,是什麽風言風語啊?”

“小孩子還是不要問了。”李仲毅看起來很不想說。

楚姮卻被勾起了好奇心,追問道:“李大叔,反正無聊,你就講講吧。”

“這個……”李仲毅為難的看了眼楚姮,又看了眼藺伯欽,到底是緩緩開口,“亡妻死後,我按照她的遺願將她屍體送回十裏灣下葬。就在七日停靈的當夜,蠟燭引燃了挽聯,岳父一家又睡得沈,逃亡不及,岳父岳母,小舅子弟媳婦,還有兩個侄兒……一家六口都被火燒死了。”

他說到此處,胡裕突然“哦”了一聲,驚呼道:“原來傳說中被鬼嬰害死索命的,是你岳父一家?!”

“鬼嬰?”

楚姮聽到有鬼,頓時抱著雙肩瑟縮了一下。

胡裕繪聲繪色的說道:“夫人你有所不知,傳聞清遠縣曾出了一宗鬼嬰殺人的案子。一家六口給難產死去的女兒守靈,白天還晴空萬裏,當晚突降暴雨,子時一道驚雷落下,正好劈在停靈的棺槨之上……然後駭人的一幕就發生了,那難產死去的女兒竟然坐了起來,從她肚子裏爬出了一個血肉模糊、青面獠牙的嬰兒!難產而死的女人和夭折嬰孩,本就是怨氣最重,於是化為厲鬼,見人都殺,那一家六口便是被這樣害死的!”

李仲毅聽不下去了,他喝道:“盡是胡說謠言!我年年來十裏灣給岳父亡妻上墳,從未遇到過暴雨雷電的天氣,更別提什麽鬼嬰殺人了!”

胡裕有些委屈:“我也是聽旁人說的嘛……還有人說,當晚親耳聽到了嬰兒的鬼叫,和你岳父一家人的求饒聲。若真是死於大火,幹嘛要求饒呢?”

“那些村民就會以訛傳訛,胡編亂造。”李仲毅蹙眉道,“況且當年縣令親自來過十裏灣,確定是死於失火,哪有傳言那般玄乎。”

可楚姮卻怕了。

她甚至看到小徑兩邊空廢的房屋,都有些脊背發涼。

“藺伯欽,你相信這故事嗎?”她扯了扯藺伯欽的衣袖,小聲詢問。

藺伯欽對這些鬼神之說自然不當回事,他淡淡道:“《戰國策》中,龐蔥謂魏王曰,夫市之無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這便是三人成虎的由來。”他話語一頓,睇了眼楚姮,“我一直都相信眼見為實,耳聽為虛。”

楚姮又被他一番說教,倒也不往心裏去。

她看了眼四周荒蕪的田野,靜謐的山林,還有半人高的雜草,咽了咽唾沫,快步跟上藺伯欽:“那你就不怕鬼嗎?”

“為何要怕?”藺伯欽不明所以。

“鬼會嚇人,會掐脖子,還會在天上飄來飄去!”

藺伯欽只道她無聊:“鬼也是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你既沒做虧心事,便不用怕。”

他一番坦蕩蕩,楚姮心底這才稍稍放松了些。

繞過一處水塘,便遠遠見到一座低矮的土墻茅屋。雖然修建的不如縣城中好看,但房屋並排有序,若不是墻壁上火燒過的黑色印記,楚姮都快忘了這裏死了六口人。

她有些後悔爽快的答應蘇鈺,來他家上墳燒香了……

楊臘伸手摸了摸土墻,問:“這裏翻修過?”

李仲毅點頭答是:“之前被燒的只有幾個墻邊兒了,我想著每年都要過來,自己偶爾居住,便叫人修葺了一下。”

他讓蘇鈺將包袱裏的香蠟紙錢等東西拿出來,便往屋後走。

楚姮等人也跟了過去。

朱氏一家的墳就在屋後,整整齊齊的七個土包並排,石碑上生了青苔。墳旁邊長著一棵枯死的歪脖子樹,上面纏繞著一些菟絲子,在風中搖晃,更顯悲涼。

一直沒有什麽反應的梁秀雲,看到了朱成業的墳,竟是突然發瘋,朝其石碑上拳打腳踢。胡裕和楊臘忙去阻止,蘇鈺也一把抱住她的腰,安撫道:“娘!娘!你冷靜些!”

梁秀雲聽到兒子的話,這才收回了手。

她雙目赤紅,喘著粗氣,似是對朱成業恨極了。

楚姮在旁嘆了口氣,能不恨嗎?因為朱成業的不負責,梁秀雲才會和梁牧娘流落到清遠縣,若不是朱秀君時常接濟,怕不知她們母子會是什麽下場。

李仲毅將她拉到朱秀君的墓前,在旁勸道:“妻姨啊,你別生氣,快給你姐姐上柱香罷。她九泉之下知道你和鈺兒團聚,定也感到高興。”

梁秀雲似乎聽懂了他的話,癡癡的拿著香,跪在了朱秀君的墓前。

楚姮來都來了,自然也是要上香了。

幾人在朱家墳前一一拜過,再擡起頭,發現天突然陰的嚇人。

已是日暮時分,但天黑的似乎要壓下來,不多時,狂風大作,四周山野樹林都被吹的東倒西歪。

“這鬼天氣,怕又要下暴雨了。”

胡裕低咒一聲。

楊臘想到上次暴雨楚姮跑不見了,下意思的看了她一眼。

卻正好看到楚姮哆哆嗦嗦的拉著藺伯欽衣袖,催促道:“快走吧,快走吧,天都要黑了。”

她才不想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十裏灣多待!

然而天不遂人願,楚姮剛說完這句話,雨點就像石子兒似得啪啪落下,濃重的雨簾從山後摧枯拉朽的漫來,頃刻就把天地間變成灰茫茫的一片。

李仲毅忙撞開屋門,眾人忙跑進去躲避,盡管如此,還是被淋濕了大半。

“這雨也太大了吧!”胡裕擦了把臉上的雨水,看了眼窗外,感覺暴雨要這房屋給沖垮了似得。

楊臘哎了一聲,問:“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停。”

李仲毅找了幾把凳子,用手拂去灰塵,說道:“這麽大的雨,一時半刻也走不了,大家先坐下休息休息。我每年都要在這兒住幾天,被褥枕頭什麽都有,若雨不停,在這裏暫歇一夜也無妨。”

楚姮聽到這話臉都綠了。

“……不太好吧?要不等雨小點兒,我們就走?”

李仲毅等人並無異議,點頭應允。

然而另楚姮沒想到的是,雨勢非但不減,還愈發兇猛。沒過多久,竟又開始狂風肆虐,打雷閃電。

別說冒雨出灣,就連坐在屋裏,都有些心驚膽顫。

四六章

夜幕四合,驟雨水濺,一派迷瀠。

被群山環繞的小院,此時就像風浪中的孤舟。

積雨已經從地面溢進了屋裏,四處彌漫著一股水腥氣。楚姮隔窗眺望了一眼,正好看見屋後隱隱綽綽的墳墓,那佇立在旁的枯樹,仿若猛獸。

她忙扭過頭,不敢再看。

楊臘掏出火折子,點燃了屋中蠟燭。

“這雨不知下到什麽時候,即便停了雨,地面泥濘,馬車也不好走嘍。”胡裕撣了撣衣袖,嘆了口氣。

李仲毅低頭道:“只希望這雨快些停吧,老塗一個人守在外面也挺難捱的。”

老塗是他請的那位車夫。

蘇鈺這時怯怯的走到楚姮跟前,拉了拉她衣袖,小聲道:“夫人,我餓了。”

楚姮一楞,這才想起來大家都沒有吃過晚飯。本想著出了灣在就近的福華鎮用飯,這一場大雨來勢洶洶,打亂了原有計劃。

好在她隨身攜帶了不少糕點,此時正好拿出來應急。

“這是板栗糕,這是桂花糕,這是雲片糕,這還有蜜餞。”楚姮從包袱裏拿出一個紅漆盒,裏面擺著各色小點心。一群人吃定是不夠的,但每人吃兩三個墊墊肚子聊勝於無。

她這一說,楊臘也想起來了,從背後包袱裏取出三個牛皮水囊:“幸好我中午在清溪裝了水,胡裕說我麻煩,便只裝了三個。”胡裕哼了哼:“這哪兒知道會下暴雨啊。”他接過水囊,分給眾人,“我跟李叔楊臘共用一個,蘇鈺你跟你娘用,大人就和夫人用。”

楚姮看了眼手裏的水囊,朝藺伯欽晃了晃:“要喝嗎?”

藺伯欽一直坐在屋子的角落,仿佛在靜靜聽雨似得。

他掃了眼,搖了搖頭。

楚姮走上前,還是將水囊塞給了他:“你又不吃甜,那些個糕點想必你是一塊兒都不會吃,倒不如多喝點水,至少抗餓。”

藺伯欽遲疑了一下,到底是擡手接過。

一行人吃著糕點喝著水,天南地北的聊著。

胡裕始終想不通,就問:“李叔,你岳父一家在十裏灣沒得罪什麽人吧?怎麽死後還被人以訛傳訛,說這兒鬧鬼呢?”

李仲毅回憶了一下,蹙眉說:“岳父一家,品行確實不怎樣。沒讀過書,一輩子住在山灣灣裏,哪懂什麽人情世故。”他擺了擺手。“在鄉裏也是蠻不講理的人物,估計死後編排他的人,便是他以前得罪過的。”

聽到此處,藺伯欽下意識的看了眼楚姮。

楚姮感受到他的視線,瞪他一眼:“你看著我幹什麽?”

藺伯欽沒有接話,言下之意,便說她也是個蠻不講理的。

李仲毅沒有註意到他二人刀光劍影,而是繼續道:“我和秀君常住清遠縣,回十裏灣的時候很少。秀君不喜歡她父母,我也不喜歡。岳父一家十分偏袒他們的幺兒,對秀君很多時候都不上心。”

胡裕感同身受的附和:“還真是這樣,我爹也要偏心我一些。”

楊臘看了眼窗外的黑漆漆的墳墓,有一事不明,問:“你亡妻不喜歡自家父母,可為什麽臨終又要讓你將她帶回十裏灣下葬?”

李仲毅聞言一楞。

他交握著手,放在膝蓋上,嘆了口氣:“這個……我也不知道。她當初難產後,已經出血不止,蘇梅叫我快去見最後一面……我妻便握著我手,求我一定要把她葬回十裏灣。畢竟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想必臨死終究有些留念不舍。”

蘇鈺雖然沒有見過朱氏,但知道她心底善良,一直暗中救助她的母親。

他忍不住握拳道:“那些編造鬼故事的人,當真可惡。我姨母……那麽好,他們竟也胡說。”

李仲毅嘆了嘆氣:“是啊,你姨母的確很好。這些人編造也就罷了,根本就不講道理,當時你姨母已經將嬰孩娩出,還是蘇梅親手拿去埋葬的。既然如此,又怎會在停靈時鉆出一個鬼嬰?簡直是無稽之談!”

楚姮雖然知道這是假的。

可她還是有些害怕。

便在此時,天空劃過一道銀白,四周被照得亮如白晝!只聽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一道炸雷“轟”的擊中了屋後歪脖子枯樹,頓時火星四濺,燃起焦味。

屋中眾人都被嚇了一跳。

荒村廢屋,電閃雷鳴,暴雨滂沱……

楚姮不敢再想了,她只覺得寒毛直豎,徑直跑到藺伯欽身邊,拉起他的衣袖遮擋住雙眼,身形瑟瑟。

“李四娘!”

藺伯欽簡直無奈。

他刷地抽回衣袖,蹙眉看著她:“不過是降了一道雷,你怕什麽?”

楚姮又伸手去拽他衣袖,淒淒道:“先前胡裕說……那個鬼嬰,就是因為一道炸雷才爬了出來……”她環視了四周,也不知道那間房是停靈過的,上前挪動兩步,和藺伯欽靠的更近了。

都說男人陽氣重,楚姮希望跟著他能避避邪。

藺伯欽簡直不明白。

他問:“你平日裏膽子那麽大,怎會如此怕鬼?”

楚姮張了張嘴,沒有說明。

她怕鬼是因為小時候那些嬤嬤,總愛給她講一些妖魔鬼怪的故事,她不敢聽,又想聽,命令嬤嬤必須講,聽後又覺得害怕。

加上皇宮裏那會兒時不時的死人,傳言冷宮有吊死鬼,水井裏有水鬼……還有一次,楚姮親眼看到一個白乎乎的東西從鐘粹宮上方飄了過去,嚇得大病一場。後來查明那白東西是董淑妃故意用繩子吊出來的白綾,目的是為了驚嚇鐘粹宮的裕貴妃。

即便知道了真相,但楚姮怕鬼這個心靈陰影,一直都未見好過。

藺伯欽見她不說話,便沒有追問。

楚姮想著宮中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心情不是很好。她吃著桂花糕,一不留神就嗆著了,猛烈的咳嗽起來。

藺伯欽忙將水囊遞給她,蹙眉道:“又沒人跟你搶。”

楚姮大口大口的喝進肚子裏,感覺好些了,她紅著一雙眼看向藺伯欽,略委屈的道:“我不小心啊。”

蘇鈺走過來給她拍背順氣兒,隨即扭頭問李仲毅:“姨父,今晚雨是不會停了,我們睡哪兒啊。”

李仲毅“噢”了一聲,忙轉身去另一屋抱棉被。

這些被子枕頭長時間沒有晾曬,有股很重的黴味。他在這屋鋪好了,又跑去另一屋,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

楊臘指了指並不寬的床,道:“這裏至多睡兩個人而已。”

李仲毅道:“隔壁屋有個長炕,另外一間屋還有個藤榻,我們三個完全可以睡長炕,鈺兒要照顧她娘,就睡藤榻上,有什麽動靜我們都能聽得見。”

楚姮一聽,又把她跟藺伯欽劃成一對,登時便道:“那長炕能睡四個人麽?”

“夫人和你大人睡這裏正好……”李仲毅有些疑惑,“你們不是已經和好了嗎?”

怎麽還要分床睡?

後一句他沒問,但眾人都十分奇怪。

藺伯欽也不解釋,他覺得沒必要,只問:“能睡下麽?”

李仲毅楞了下,隨即說:“當然能。”

“好,我與你們同住。”

李仲毅看向楚姮,道:“那夫人今晚就要一個人歇息了。”

楚姮隱隱覺得不太好……她緊的拽著自己衣擺,問:“停靈的那間屋,是哪間?”

“這個嘛……”李仲毅知道她怕鬼,但也不敢隱瞞,“就在這間。不過夫人放心,這間屋沒死過人,我岳父岳母小舅子是死在大炕的那間屋,兩個侄兒和弟媳是死在藤榻那間。”他扭頭問蘇鈺:“鈺兒,你怕不怕?”

蘇鈺人小心智卻很成熟:“我不怕,娘親陪著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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