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羅王在臺子上翻來覆去躺不住,怎麽著都是腰酸背痛,要被自己的大肚子壓死或者墜死。

她幾乎是痛不欲生了,然而那小畜生在她肚子裏蜷縮得如此安然,根本沒有要出來的意思。單手撐著冰冷的臺面欠起了身,她忍無可忍的喊道：“鯨美！”

她艱難的用雙手和雙膝撐起了身體,搖晃著翻身坐穩當了，對著前方又喊：“鯨美！”

喊了兩聲鯨美還沒出現,她不耐煩了,披頭散發的晃著腦袋，她惡狠狠的吼了一聲：“鯨美！滾過來！”

聞聲而來的是一名阿修羅,對著阿修羅王的痛苦情狀,他很茫然的手足無措。阿修羅王看了他一眼,心中怒氣更勝：“不要你，要鯨美！”

然後她仿佛一秒都等不及了似的，自己爬到臺邊伸下了腿，赤腳站起身邁步向外走去。長頭發和齊劉海混在一起，遮擋了她的眼和臉。她一邊往外走，一邊歇斯底裏的又喊：“鯨美！！！”

幾步走出去之後，她忽然一扭頭，因為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氣味。追著氣味拐進黑暗走廊，她隨即楞在了當地。

她看到鯨美了。

鯨美張開四肢，背貼墻壁面向了她，痛苦驚恐的表情凝固在了他俊秀的面孔上，他甚至還斜斜的伸直了一條手臂，手指抓向阿修羅王房間的方向。

兩只漆黑細長的利爪扒開了他的咽喉，把他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吊在了墻壁上。阿修羅王順著那一雙黑手向上看，在黑暗中，看到了一雙紅光閃爍的眼睛。而那眼睛對著她一瞇一彎，竟是笑了。

染了血的森白牙齒也露出來，施財天單手摳住了鯨美的下巴，另一只手拍在墻壁上，做好了防禦的姿態：“阿修羅王，你看，我沒有死。”

阿修羅王瞪圓了眼睛：“你是施財天？”

施財天嘿嘿發笑：“我是施財天。”

阿修羅王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當場退了一步，同時用尖銳的聲音再一次反問：“你是施財天？！”

施財天側過臉，伸出長舌頭一舔鯨美臉上的血漬：“怎麽？不認識我了？也不喜歡我了？”

阿修羅王盯著施財天，同時意識到他殺死了鯨美——鯨美死了，再也沒有鯨美了！

她通過殺伐征戰搶奪來的廣袤大陸，沒有主人了。

纖細四肢的血液急速奔流到了她的頭腦之中，她忽然把一切事情都想起來了。鯨美幾次三番的對她表白過，總是含笑的凝視著她，對她是無微不至的好——從來沒有人對她那樣好過。

然而，毫無預兆的，鯨美就這樣孤獨的死掉了。被施財天殺掉了。

阿修羅王瘋狂的怒吼了一聲，隨即撲向了施財天。然而黑色的施財天向黑暗中一縮。一團光芒閃過，他利用結界逃脫了，只留下了鯨美的屍體。

鯨美是高個子，劈頭蓋臉的砸向了阿修羅王。阿修羅王挺著大肚皮，笨拙的把他拽回了房間，一直把他擡到了那座臺子上。

鯨美死得很幹凈，因為一身的血液都被施財天吸幹凈了。平平的仰臥在阿修羅王面前，他的右臂還保持著僵直的姿勢，因為在臨死之前還在掙紮，想要發出聲音，想要把力氣用向阿修羅王的方向。

阿修羅王從來不看他，直到他死了。

她垂下眼簾盯著鯨美的面孔，要好好的看他一整夜。鯨美睜著眼睛，死不瞑目，喉嚨被抓開了，頸側血管也被咬斷了。

阿修羅王知道餓鬼道眾生的壽命都很短，鯨美現在不死，將來也一定是要死的。可她希望他將來死。將來死，也不過是晚死幾十年而已。對她來講，幾十年真是太短了，是一彈指，是一揮間，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希望他將來死。

天亮的時候，阿修羅王疲憊不堪的閉了眼睛，低聲說道：“我會給你報仇，我還會給你造一座大大的、大大的墳墓。”

她俯下身伸出手，抹平了鯨美身上的軍裝，同時啞著嗓子繼續說道：“整座大陸都是你的墓碑，整個世界都會記得你，記你一百年——不，我要讓他們記你一千年。”

然後她收回手，緩緩的坐正了身體：“這個世界的人都太健忘了，想讓他們記你一千年，只能給他們千年未有的劫難。”

腹中忽然狠狠的絞痛了一下，疼得阿修羅王皺著眉頭一晃。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像鯨美還活著時一樣，她神情漠然的扭開了臉：“來人，把他帶出去燒掉。”

阿修羅王不再終日蜷縮在她的鋼鐵堡壘中了。

她發瘋一般的，試圖摧毀整座大陸。剛剛平息的戰爭又被發動起來了，這回阿修羅兵們不爭不搶，打著鯨美大將軍的旗號，他們單只是殺人。

沿海地帶接二連三的發生大海嘯，只有最頑強的生靈才能逃竄著活下來。沙頭碗也受了天災人禍的波及——一群被阿修羅殺得走投無路的士兵襲擊了沙頭碗，想要把阿奢等人當成食物殺掉。阿奢雙拳難敵四手，幸好他們有大將軍。大將軍赤手空拳，連柄刀子都不用，對待侵略者是來一個撕一個，來兩個撕兩個，博得了大列巴的熱烈喝彩。

撕碎了的屍首變成了食物，阿奢知道霍英雄和大列巴與眾不同，堅決不吃人肉，所以也不強迫他們吃。橫豎除了他們之外，其餘眾人是吃什麽都行，大不了旁人多吃幾口人肉，把省下的餅幹全留給他們充饑就是了。

在擊退了幾次入侵之後，阿奢感覺沙頭碗也不再是世外桃源了。他們暫時悄悄的撤離到了附近的沙漠之中，故意留下了廢墟一般的沙頭碗，看看到底還會不會再有人前來襲擊。

新的落腳處，是兩處淺淺的巖洞，巖洞深處有地猴子咬人，所以阿奢等人分成兩撥，各自在巖洞洞口安了身——地猴子只在暗處活動，他們只要不往裏走，在洞口避避風還是沒問題的。

阿奢很慶幸，因為大將軍是這樣的愛阿戰，以至於她可以放心大膽的把孩子扔給他。夜裏她和霍英雄擠做一團，大將軍摟著阿戰，大列巴也不落單，緊貼著大將軍的後背睡覺。如此過了兩夜，眾人都沒有凍死，活得還挺好。

到了第三夜，荒漠中起了風。風是冷風，呼呼的從洞口掠過。霍英雄睡在了外面，想給阿奢擋擋寒氣，然而睡著睡著，忽然感覺懷裏多了個人。迷迷糊糊的嘆了口氣，他夢囈似的抱怨道：“阿奢，你睡你的，我不冷。”

一只冰涼的手搭上他的手背，手指肚靈活的輪班敲打著往上走，跳舞似的走過手臂，一直走到了他的頸側。霍英雄困得要死，沒閑心胡鬧，閉著眼睛擰著眉毛說話：“阿奢，好好睡！”

冰涼的手指輕輕一擡，被濕而冷的鼻尖取代。那鼻尖湊到了霍英雄的頸窩裏，咻咻的大呼大吸。霍英雄心中一動，緩緩的睜開了眼睛，同時又擡起手，摸上了懷中這個身體。身體是赤裸的，細長柔韌，從腰往下粗糙堅硬，乃是鱗甲。

猛然坐起了身，霍英雄借著洞外射進來的月光，徹底看清了這不速之客——施財天！

施財天也斜斜的坐起了身，右手撐在地面上，他從腰往下扭了幾道波浪。牙齒咬著自己的左手食指，他撅圓嘴唇，將手指嘬出“啵”的一聲。

“英雄！”他笑嘻嘻的開了口：“我好想你。”

這個時候，阿奢和大將軍也都醒了。阿奢一言不發，直接拔出手槍對準了施財天；大將軍則是抱起阿戰，瞬間退了幾米遠，留下大列巴還蜷縮在原地打呼嚕。

霍英雄望著面前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施財天，右手手背的傷疤疼了一下：“虧得你還記得我。”

施財天一歪腦袋，以巨大月亮為背景，他那漆黑的身姿是相當曲折曼妙。面前這些人如臨大敵的樣子，讓他感覺很滑稽——自從變黑之後，他在大部分時間裏心情都不錯，看什麽都滑稽。

“不要怕。”他壓低聲音輕聲說話：“我只殺阿修羅，和夜叉，和羅剎。”

然後他意態悠然的用尾巴尖敲了敲石頭地面：“阿修羅王離這裏不遠，所以我順便來看看你。你對我好一點，我就保護你。”

霍英雄聽了這話，心中百感交集。將右手伸向施財天，他讓對方看自己手背上的傷疤：“你保護我？我把你當親人看待，因為你來到了餓鬼道。你被阿修羅王燒成半死，我沒日沒夜的守著你等著你，連老婆孩子都不顧了。可是你呢？我不求你回報我，但你也不該對我下嘴吧？你他媽的是從神變成狗了？狗還知道認主人呢，你呢？你是六親不認！”

然後他用力的向外一揮手：“你走吧！我們活一天算一天，用不著你保護。我不認識你！”

施財天不生氣，也不理解霍英雄為什麽會如此惱怒：“我是小蛇啊！”

霍英雄搖了頭：“不，小蛇不是你這樣兒的。”

施財天眨巴眨巴血紅的眼睛，同時又抽了抽鼻子。從理智上講，他對於面前這一群人毫無興趣；可從感情上講，他很篤定的認為自己應該屬於這裏，尤其應該是屬於霍英雄。他很想念霍英雄，當然，也可能是想念霍英雄的血。通過一個活人的身體氣味，他能判斷出對方的滋味好壞。霍英雄的滋味就一定是很好的，吃不到，摸摸也行，嗅嗅也好。

俯下身橫臥在了洞口，施財天沈默了片刻，最後說道：“我要睡覺了。”

霍英雄四腳著地的向前爬了一步：“要睡你出去睡。”

施財天不回答，單是盯著霍英雄的眼睛看。於是霍英雄硬著心腸又說道：“我怕你咬人！我也沒精力整宿看著你！”

施財天向後略微挪了一寸：“我出來了。”

霍英雄看他這是要耍無賴，就回頭對阿奢說道：“你往裏去，和大將軍在一起呆著。”

阿奢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你——”

霍英雄推了她一下：“我心裏有數，要不然你現在也擋不住他。睡吧，聽話。”

大列巴一直在打呼嚕，對於外界變化渾然不知。霍英雄在洞口半躺半坐了，倚靠著洞壁閉目養神。朦朧之中，他感覺有一雙手拉扯了自己。

他感覺很疲憊，很灰心，仿佛對於一切都不在乎了，哪怕下一秒會被施財天咬掉半只手。然而施財天並沒有咬他，單是雙手捧了他的右手，一臉饞相的嗅了又嗅。手背上的傷疤麻麻癢癢的涼，是施財天用舌頭反覆舔舐了它。

霍英雄想起剛到餓鬼道的時候，他在自己臉上撓了一爪子，撓完之後知道後悔了，半夜爬上來舔自己的臉，那幾道傷口本來都結了痂，結果被他一舔，血痂全被潤開了，反倒比挨撓的時候還疼。

後來的事情，霍英雄因為太困，所以記不清楚了。他覺得自己仿佛是欠身在施財天的胳膊上摸了幾把，摸完之後想小蛇不穿衣服，身上真涼，應該給他找點什麽蓋一蓋。

到底給沒給他蓋，霍英雄想不起來了。反正天亮之後一睜眼，施財天已經不見了。大列巴還在打呼嚕，阿奢和大將軍都活著，阿戰也是完好無損。

走獸一般的爬出洞口，霍英雄又發現洞外地上扔著很大的一塊肉，那肉通紅的，沒有多少血，骨頭也被剔幹凈了。人肉割不出這麽大的塊頭，霍英雄研究了半天，也沒看出它是什麽肉。趴下去湊近了聞一聞，霍英雄發現這肉挺鹹挺腥，除此之外，倒也再無其它惡氣味。

阿奢不聽勸，把刀子切一塊肉生吃了，半天之後還活得好好的，於是霍英雄生了小小一堆火，又把油凍等人召喚過來，將這一大塊肉烤熟之後，分而食之了。

吃完之後，他對阿奢等人說：“這應該是小蛇留給咱們的。”

阿奢點了點頭，又以科學的態度思考：“這到底是什麽肉呢？”

誰也沒想到他們剛吃了羅剎的肉。

與此同時，施財天獨自上了路，要去速戰速決的殺掉阿修羅王。阿修羅王傷害了他，所以他饒不了她。等到報完了這筆仇，他打算還是回霍英雄身邊去。一個人生活，雖然肆無忌憚，可終究還是有些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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