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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危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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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了?”

風號雪舞中, 不遠處的男人聲音淺淡,摸不透情緒。

漫天的雪葉飄灑,霍音抹掉自己眼睫上積落的雪點兒, 腦海裏又回蕩起今天聽過的種種言語。

“她不會真以為人家程嘉讓能看上她吧?”

“其實人家估計只是覺得刺激。”

“小音, 我好後悔。”

“他們這種人不會動真感情的。”

“……”

其實哪裏用師姐提醒。

她和林珩已經是最好的例子。

他高興了就見見她。

不高興了,她連他人影兒也找不見。

他們之間牢牢掌握主動權的人昭然若揭,而她只是這些公子哥兒拿捏手心的低等玩具。

沒有say no的權利。

可她現在厭倦了。

她不想玩, 也玩不起。

所以聽到程嘉讓的話以後, 霍音凍紅僵硬的手在口袋裏攥成一團, 小小的指甲像是隨時可以陷進掌心皮肉裏。

她在想, 是不是她看起來太乖了。

所以才屢屢淪為他們開靶狩獵的可憐獵物。

霍音咬了下唇, 在心底下過決心後, 收回目光,只言不發地從他面前路過。

她心裏有幾分僥幸,覺得興許像她那些室友所說,他覺得沒意思了, 也就不會理她。

只是沒想到, 她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加快了步子導致失去平衡。她發著高燒, 本就頭昏腦漲, 慢悠悠踩著鞋印過來時時搖晃。

這樣陡然加快步子, 一不小心就腳底一滑, 身體失衡,直直向前跌去。

眼前是厚厚一層茭白的雪地, 給人一種摔上去不會很疼的錯覺。

霍音已經本能地閉上眼, 知道自己下一刻就要在程嘉讓面前摔得很難看。

或許,這樣會直接打消他以她為樂的想法。

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慶幸。

3、2、1……

心裏有臺秒表在倒數。

想象之中的疼痛和狼狽卻沒有如期而至,霍音只覺得腰上一緊, 下一瞬,她被男人勾著腰撈回來,身體直直撞上他的。

年輕男人被撞得退後半步,背磕在越野車冷硬的外殼上,“砰”然一聲響起時,她看到他濃黑的眉毛驀地一皺。

他們的距離被無限度拉近。

能感受到他的手臂還攬在她腰上。

她擡眼,就能看進對方那雙懶怠桀驁的眼裏,男人灼熱的呼吸由上方傾倒而來,像是貼面覆唇一寸寸渡給她。

寬闊遼遠的天幕地席,好像瞬間極劇縮短成一個方方正正的窄小空間。

空間裏只有她與他。

烈風吹來,頭頂樹冠雪絮窸窸索索落到他的發間、眼睫。

一切暧昧得不可思議。

好久。

霍音聽到對方淡漠的聲,低語問詢:

“為什麽不說話。”

他是在問她剛剛為什麽不回答她分沒分手的問題。

霍音劫後餘生盡量平穩地吸了兩口氣,壓下眼睫避開對方的目光,低聲道謝:“謝謝。剛剛謝謝,還有,在酒吧的時候,也要謝謝你。”

她的聲音低淺柔和,一不小心就要被聽漏音節。

話音落地,莫名覺得腰上力道緊了緊。

她這才想起,她還被他緊緊扣著腰。她掙了兩下沒有掙透,被對方輕而易舉鉗住難動。

看過去的時候,對方也在看她。

聲音拖著放浪調子,似有摧枯拉朽的魔力:

“謝我,所以呢?”

“什麽。”

她的疑問低如蚊蚋。

“你跟林珩。”

眼前的男人直白不加掩飾,

“你分手了?”

霍音困窘的潮紅突然就漫上臉來,一發不可收拾。

男人的語調態度,像是刻意在印證她之前的想法,他把她當成枯燥生活的調劑。

他剛剛的話,就仿佛在說——林珩走了,下面接手你的獵人是我。

可她是人,不是獵物,也不是隨意調弄的擺件。

幾乎是觸及這個想法的瞬間,她本能開始抗拒,這種令她屈辱的感覺。

她想她應該把他列入不可接觸的危險人物。

時時自緬,不可多看。

不知哪來的力氣,霍音從程嘉讓的桎梏中掙脫出來。

溫和的聲線異常堅定:

“我分沒分手,好像,和你沒有很多關系。”

已經盡量委婉了。她本不是會說重話的人。

這回換成眼前的男人擰起眉,不明所以地問她:

“什麽意思。”

霍音已經退後兩步,盡量和對方保持安全的社交距離。

她攥緊袖下的細拳,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

“也許你們玩世不恭,對你們來說都不過是枯燥生活的一點調劑。”

“可我只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好像,並不很能玩得起。”

她已經說得足夠委婉,但也足夠直白。

再說下去顯得多餘,所以在對方再度開口說什麽之前,又道了聲謝,先一步自己徑自離開。

買過了葡萄糖折返回來的時候,程嘉讓連人帶車都沒了蹤跡。

所以她也就沒有看到幽暗的暴雪夜裏,年輕男人倚在車邊,濃眉深皺神色不明看著手機裏林珩和夏明璇的親密照。

頓了頓,他長指利落地將照片刪掉。

手裏的猩紅的煙很快就兀自燒掉一大截,落下灰白色的燼。

她說的對。

她知不知道,和他也沒什麽關系。

男人掐滅煙,一腳踩上油門。

算他多此一舉。

……

第二天霍音在酒店房間醒來的時候,身上的被子嚴嚴實實被掖好邊角,師姐人已經不見蹤影。

霍音摸了摸床的另一側,沒有什麽溫度。

看來師姐已經走了有一段時候。

昨夜餘燒未退,她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還是覺都昏昏沈沈,頭重腳輕。

她從裏面將被子掀開來,倚著軟軟的靠枕坐到床頭,揉著眼睛失神了好一會兒,才無意轉頭在側邊的床頭櫃上發現了一包熱早餐和一張字跡寥寥的便箋。

牛皮紙提袋裏裝了熱騰騰的玉米碴粥和糖油餅,打開的時候,還在往外呲呲冒著醇白色的熱氣。

這是北方人比較喜歡的早餐之一,前者是把玉米碎成渣煮作粥,遠看起來像小米粥,實則顏色要比小米粥艷些,喝起來帶著淡淡的玉米香。

後者則是在普通的油條上加一層糖皮,吃起來甜味和油香一齊在口中迸發,給人一種說不上來的幸福感。

一開始來北京的時候,霍音很不習慣吃這些。

後來跟著顧師姐東跑西顛做新聞,吃多了遍地的早餐攤子,反倒越發覺得離不了這口了。

她將玉米碴粥的塑料碗端在手裏捂著,沒一會兒,手心就被捂得沁出一層淺淺的薄汗來。

旁邊這章便箋顯而易見是師姐留下來的。

上面只留了兩行字,沒有落款。

“——我沒事,自己靜靜。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霍音不知道師姐說的“照顧好自己”是指哪方面,她怔怔看著透明塑料碗裏悠悠晃蕩的玉米碴,想著自己昨天和程嘉讓說的那些話。

該是足以令他打消那危險的念頭。

……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很快。

暴雪還沒停,雪勢倒是見小些。

林珩的電話、微信、微博、王者榮耀、支付寶,所有能想到的聯絡軟件就連釘釘好友都被霍音盡數拉黑。

對方換號碼打過來的電話一應不接,後來只收到對方發來的匿名短信。

說是他被困在家裏城郊老宅的別墅裏,家裏長輩都說天氣過於惡劣,不叫出門。

然後便是隔段時間來幾個電話或是幾條短信,並沒有見著人。

或許他到現在也還不知道,她一向是忍到忍無可忍。

忍無可忍的時候,就結束的徹徹底底。

霍音沒有任何回應。

從西二環那家快捷酒店回到A大以後的第二天,就是最後一門課程的筆試時間。

她覆習得足夠充分,三十分鐘答完試卷,就跑回宿舍利索地收拾東西坐高鐵回了皖南。

“軟軟,軟軟?”

中年女人的聲音響起,霍音坐在床邊,一擡眼,就對上探頭看進來的李美蘭。對方嗔她一聲,

“霍軟軟,你做什麽呢?叫你好幾遍了。”

軟軟是霍音的乳名。

目前只有她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還堅持用這個名字來叫她這個二十二歲的大姑娘。

霍音聞言,將手中的書倒扣在床邊的粉紅色書桌上,一邊翻身下床,糯糯地應聲:

“哎呀,來了來了。”

李美蘭沖她招手:

“快點來吃飯,你爸都做好了飯等你好久了。”

“我洗下手,這就來。”

李美蘭瞥了一眼她扣在書桌上的《系統解剖學》,白她一眼,拉著她往飯廳走:

“又在這兒看醫書?當時讓你學醫你又不肯,這一回家反而整天看起醫書來,怎麽,現在想改行了?”

霍俊滔在旁邊一邊擺盤一邊搭話:

“這我小囡像我,天生就該學醫,當初你非得由著她讓她選什麽新聞,軟軟啊你現在才二十多,改行還來得及。”

霍音聞言,誰的話也沒接,給兩位都盛了湯放在跟前,這才隨口搪塞過去:

“我這也是因為爸爸總讓我去診所幫忙,那我也不好什麽都不懂。學醫可算啦,我這腦袋不大行。”

單看個系統解剖她頭都要大了。

學好醫,又看起來很輕松,那該要很聰明的吧。

霍俊滔應了他這名兒,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

“你要是只過來幫我的忙那倒也不用看那麽深,系統解剖用不著的,學點實操就行,過來幫我打打吊針、換換藥、包包紮……”

包紮麽。

這兩個字好像連接著什麽開關,一提起來,她的大腦就自動播放潛藏在腦海深處的畫面。

冬季才見黑的北京三環道上。

白大褂上染了血漬的年輕男醫生半蹲在馬路牙子旁,長指幹脆利落一刻不停地給人包紮,每一個都包紮得漂亮美觀,像是精心雕琢的藝術品。

不過。

被雕琢得最漂亮的,大概是那雙手。

越過因天冷呼出的白色水霧,她好像看見他食指上她粗糙打的紗布小蝴蝶結隨著氣息吹過,不住地搖搖蕩蕩。

即便他被她列為頭號危險分子。

她還是不得不打心眼兒裏承認,他那雙手生得真的很漂亮。

“軟軟?軟軟?”

霍俊滔的手在霍音面前晃了兩晃,將她從遙遠的記憶唰地拉回現實。

對方見她楞神兒,還含著笑湊過來問,

“想什麽呢?爸爸跟你說這麽多話,你在這裏發楞。”

“沒,沒想什麽。”

霍音忙搖搖頭,隨手給霍俊滔夾了一筷子菜,

“爸爸快吃吧。”

“別以為這麽容易就能打發了你爸,回來十多天了,成天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動不動就就在邊楞著,”

霍俊滔滿臉探究,

“軟軟,如實交代,是不是談戀愛了沒告訴爸爸媽媽?”

“爸爸您就別瞎想了,我真沒有,我在想剛剛的書。”

既然已經和林珩分手,現在沒有什麽說的必要,霍音低頭扒了兩口白米飯,試圖蒙混過關。

似乎因為剛剛有些面對爸爸的問題有些緊張,霍音扒飯的時候口大了些。

幹米飯噎著,又順手拿起旁邊的水。

“整天沒事憋在屋裏看醫書,霍軟軟你不會找了個學醫的吧?”

“咳、、咳咳咳……”

霍音這口水剛喝到一半,聽到霍俊滔這話,猛然岔了道,狠狠嗆住。

“哎呀,慢點喝,你這孩子,急什麽呀。”

李美蘭伸手來拍霍音的背,不忘嗔怪。

霍音把最後兩口飯吃完,連忙擺擺手起身:

“爸爸媽媽我先去換衣服了啊,下午陪爸爸去上班。”

……

就留下霍家夫婦倆坐在自家的小飯廳裏面面相覷。

“這孩子怎麽從回來看著這麽不正常。”

“我看也是。”

“我看她說不定有情況。”

“下午上班你探探口風。”

霍音爸爸上班的診所在城西。

這裏是皖南水鄉一座靜謐安寧的小鎮。與車水馬龍燈火輝煌,睜眼滿是熙來攘往紅塵過客的大首都不同,這裏平淡、安靜,路過十個人有五個人要認識。

一路從家裏的小院走到爸爸上班的診所,霍音要跟去路不少鄉親打過招呼。

她喜歡時時把自己那臺攢了好久錢買的相機掛在脖子上,遇到有意思的人事物隨手拍下來。

大約今天是工作日。

霍俊滔的小診所沒什麽人來,一個下午冷冷清清,霍音幾乎一直是在歇著。

父女兩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軟軟,現在媽媽不在,你偷偷跟爸爸說說,是不是在學校談戀愛了?那小男孩怎麽樣啊?幾歲了,做什麽的?”

“哎呀爸,真的沒有。”

“我們家軟軟現在大了,有主意了,什麽也不跟爸爸說了。”

霍音擺弄著手裏的相機,大言不慚地使喚人:

“爸爸你要是不累就把上回王奶奶訂的藥去給煎了。”

“行了,知道你在這兒沒事做,去出去玩會兒吧。”

霍俊滔擺手趕人,

“你三舅家的表姐三十八歲了還不談戀愛,你去采訪采訪她去。”

霍音得了機會出去,似是而非地點點頭應下來:

“沒問題,我這就去跟表姐學習一點兒先進經驗。”

這話把霍俊滔氣得在後面“你你你你……”“你”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出了診所的大門。

入眼就是隔開兩條街道,橫亙整個小鎮的河。

霍音自然沒理爸爸的玩笑話,去煩三舅家的表姐。只是自己沿著岸邊溜溜達達地走著。

越過小鎮最古老的一家銀飾店,與岸邊相識的船家打過招呼,一路走一路舉相機拍著,踏上了橫穿河流的大理石橋。

拍了石橋精心雕琢的扶欄,拍了小舟濃墨重彩的一隅,鏡頭從北岸移到南岸,最終落到一個穿黑色羊毛大衣的高瘦男人身上。

日光平和的午後,明亮的光線將男人耳後冷白的皮膚照的發亮。

對方背對著她,半蹲在青石板地上,他單手插在褲袋裏,另一手拿一根棒棒糖,正漫不經心跟路邊的六七歲的小孩說話。

“哢嚓——”

快門按下的一瞬間,男人倏然轉過頭來。

相機窄小的取景框裏,對方短發、斷眉、疏離的眼還有冷白的鼻梁上惹眼的褐色小痣。

在一瞬間一覽無餘。

像是有什麽粲然的東西在眼前轟然炸開,霍音一時間忽覺眼前一陣發白。

她舉著相機的手緩緩移下,隔著剩餘的半座石橋,看到了單手插著褲袋,正淡漠地偏頭看她的程嘉讓。

午後日光忽盛,沿著天邊斜斜打過來。

好巧映在對方棱角分明的側顏,下頜長頸每一根線條都像是成熟老練的畫家精雕細琢審慎而成。

男人半皺著眉,目光冷冽,洵洵看過來。

目光接觸到她的。

不多時,色澤淺淡的薄唇斂起,無言地緊繃著。

將近二十天沒有見過,男人的頭發似乎修剪過,短了一些,襯得眉宇間英氣更盛。

可是。

霍音往下探的目光止住。

這裏是皖南偏遠的小鎮,不是恢弘萬裏的首都。

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一時半刻,她沒有深究這個問題。

比起對方為什麽會在這裏,霍音更清楚得是,他現在在她這裏是頭號危險人物,照面便要退避三舍的那一種。

霍音來不及收起相機,轉頭就走。

這裏不是那個暴雪夜的北京,地上沒有半點兒雪,她不但不會狼狽地滑倒,反而輕而易舉下了石橋,一口氣兒走出好遠去。

等到回過神兒來,在原地站定片刻,忽地轉頭,極目眺向河對岸街邊的時候。

隔著一條清淩淩的河。

對面空空洞洞的長街上,熙熙攘攘著數不清熟悉的、陌生的臉孔。

沒有一個是她剛剛見過的那張。

霍音站在原地,目光遠遠落在男人消失的一隅。

好久,才後知後覺地鈍鈍收回。

如果不是相機裏清清楚楚的照片。

她大約要以為剛剛的場面只是她多日乏悶無聊衍出的荒誕幻景。

皖南小鎮夜晚來得很早。

不單是天暗下來早,更主要的是人歇下來得早,晚上九點鐘街上就沒什麽行人。即便是住在街邊,開窗聽出去,也只有煢煢夜聲。

這天晚上回到家,霍音吃過晚飯就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坐到那張她七歲起就用的粉紅色書桌前。

皖南不像北京冬季寒冷會裝暖氣,皖南的冬天與北方比起來算不得冷。

可像現在到了晚上,屋子裏又會不可避免的發涼。

桌前的臺燈被調成暖調黃色,似乎這樣可以為陰冷的屋子裏增加幾分熱氣。

霍音套了件海藍色史迪仔毛絨睡袍,大大的帽子扣在頭上,縮著手翻起資料。

雖是碰上師姐、何方怡還有程霖這樁事,可徐老沒說這工作作罷,霍音就還要繼續為這事做準備。

老爺子發過來的相關資料打印出來足足有一拃厚的一摞,霍音屏退一切紛雜的思緒,硬是坐在書桌前花了三個多小時,理清了何家人內部的關系。

何家人的關系明明暗暗,盤根錯節。

實在算得上是錯綜覆雜。

不過對整個工作的開展來說,這一小部分也只是九牛一毛。

今晚工作的效率還算高,霍音有心將下一部分程家人內部的關系也翻看一下。

資料翻了兩頁,已經凍得有些發紅的手指卻怎麽也繼續翻不下去。

她的工作被迫中止,盯著看起來有些老舊的臺燈上自帶的小鬧鐘走神兒。

放在桌邊的相機不知什麽時候被她打開,或者是根本就沒有關上。

一直泛著半明半暗幽幽的光。

霍音輕按了下開關鍵,相機的屏幕便重新亮起。

露出取景框裏,相貌優越的男人。

霍音別過眼,闔上手邊資料規矩地擱在一旁擺好,另一只手探到了相機的刪除鍵上。

按下之前,卻接到了徐老的電話。

從北京回皖南以後,她的工作也沒有中斷。徐老爺子時時會打電話過來,交代一些工作。開始的時候霍音接到老爺子的電話還會緊張,現在接的次數多了,倒也開始免疫。

只不過。

今天接到這個電話,她莫名覺得與她的家鄉有關。

大概是白天碰到程嘉讓。

徐老是他的三姥爺,他們或許,一起來皖南?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想,可腦子裏總覺得這樣順理成章。

霍音猜不透,後知後覺地接起電話。聽著徐老爺子的聲音很快透過聽筒傳來:

“小霍,我聽小顧說過,你家鄉是在皖南水鄉對吧?我知道你們這裏有個小鎮叫潯鎮,你是在這裏嗎?”

整個皖南水鄉,因為一直保持著早年固有的傳統建築風格,近幾年吸引了全國乃至世界各地不少的游客。

霍音的家鄉潯鎮更是因為風景獨好,人工開發痕跡又少,成為皖南旅游業的一枝獨秀。

所以外地人會知道潯鎮也不足為奇。

“對的,怎麽了教授?”

“是這樣,我們到這裏準備做一期關於‘小鎮失獨家庭'的采訪,不過我行動不太便利,我的助手又不熟悉這邊的路,你看看,你最近有沒有空?”

……

失獨家庭的這個選題很具有社會意義,又是未來導師親自開口,霍音沒有拒絕的理由。

所以第二天幹脆起了個大早,提前到達徐老爺子定好的目的地。

這是小鎮長街最北的一個窄巷子,大概因為修建時候的地形,從大道想進到裏面的人家,需要經過一個略陡的長坡。

皖南冬日的清早還有些冷。

尤其是灰白主調的建築,天然渲染了冷調的涼意。

霍音穿一件長長的白色大衣,頸邊絨絨的毛領襯得人仙裏仙氣的。

從口袋裏伸出又開始發僵的手,攏在唇邊一口一口地呵著氣兒取暖。

霍音就是在這時候看見推著電動三輪從大道口往坡上艱難走的老夫婦倆,兩位老人家看起來都用盡了力氣,可是鈍重的電動三輪幾乎是往上兩步,就要往下滑一步。

再往上走的坡更陡,老人家若想把車子推上去,恐怕要費上不少力氣。

見此情形,霍音最後往攏住的雙手心裏呵了口氣,忙小跑過去,一邊溫聲招呼道:

“阿嬤、阿公,我來幫你們吧。”

一邊走上前幫忙推住三輪車的底部。

車子終於不再一邊往上一邊隨時下滑。

可也僅僅是這樣了。

霍音去幫旁的忙可能還好,幫這種體力活,她這個纖腰細骨的小姑娘實在沒什麽本事。

三個人推著車艱難地往前幾步,上到更陡的坡時,就變得更加舉步維艱。

“阿公、阿嬤我數三二一,我們一起用力好嗎?”

她還在咬著牙想辦法,

“三、二……”

“哎呦……”

還沒數到一,霍音突然聽見在前面扶著車的老阿嬤“哎呦”一聲,阿嬤似乎是崴到了腳,手上的力道倏然松開。

霍音跟老阿公兩個人一時之間撐不起這車的重量,整個車子瞬間開始失衡下滑。憑他們兩個的力氣,這時候也完全沒法控制住下滑的電動三輪車。

眼見著要推著霍音直直撞向旁側的墻上。

她的雙腿被這重力推著,不受控制地步步被迫後移。

後背距離墻壁還有不過一米,幾乎已經可以預見就這樣被撞上去會是怎樣的慘狀。

霍音緊攥三輪車欄桿的手開始汗濕打滑,一口呼吸哽在喉口,上不去也下不來。

前面的老阿公急的面色絳紅,連連急語:“小閨女你小心、小心啊——”

……

千鈞一發,霍音後背已撞上墻壁,倒撞過來的三輪車到了近前,只差須臾,就要壓上她的衣邊。

誰也未曾想,卻突然之間停滯下來。

不遠處有烏鴉路過,接連幾聲不太禮貌的叫響。

周身上下最後一點兒涼意被驅逐盡散,取而代之是背後涔涔冷汗。

霍音目光垂落,瞥著男人握在三輪車欄桿上冷白的手臂無意識地往上移。

重逾數百斤的車子被人死死卡住,就橫亙在他們身前。

霍音移到仰視視角的時候,正對上男人宣紙潑墨一般淡皺的眉眼。

他們被擠到墻邊,隔著不到一拳的距離。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可以看透男人一絲不茍的襯衫扣子中間松松垮垮的空隙間,透露出點點白到令人發指的顏色。

直到意識到自己看到的是什麽,霍音才慌忙倏地移開眼,低著頭默念非禮勿視。

他們誰也沒說話。

只不過下一瞬,男人呢伸手過來,灼熱的手掌猛地拉住她的手腕,卯力往外一扯,不待她反應,他長腿擡起壓住車後。

每個動作看起來都不大費力。

“交給我。”

她聽見他喑啞說。

……

又是劫後餘生。

霍音望見男人接過車跨上去,利落地打火上坡,開進長坡盡頭的院子裏。

她站在原地看著自己被沾染上大片汙跡的白色大衣,無意識地一下下用手掃著。

這已不知是他第幾次救她。

她看著不遠處上坡盡頭,阿公阿嬤家大敞的鐵門,咬咬下唇,終於還是決定追上前去道謝。

銹黑色大鐵門轉彎處,兩個人一進一出剛好撞上。

霍音暗自深吸口氣,一個“謝”字才剛剛出口,卻見對方神情疏淡,邊抽了紙巾擦手,邊擡步從她眼前目不斜視地邁過。

對她小聲的話語,恍若罔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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