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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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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尾箱打開,立刻有血腥氣攻鼻。

陳叔張望四周,訥訥道:“不關我的事啊,大小姐,我真不知這人幾時藏進來的。”

美若捂著鼻子,歪頭打量,食指試探地戳了那人一下。車裏人毫無反應,明顯陷入昏迷。

陳叔膽細,期期艾艾的問:“要不要報警?”

華老虎舉家跑路,O記和廉署追上門來。報警?美若搖頭,站近些觀察那人動靜。

平治房車寬敞的後備箱被那人高大的體型塞滿,他蜷縮成團,只望見側臉。眉峰很厲,時不時用力皺起。美若用目光檢查他傷勢,外套有長而淩厲的劃口,血從肩膀位置滲出。

美若伸出食指按向那人肩膊,一聲壓抑的痛呼,那人動彈了一下手腳又縮回去,她吸口氣,再次狠狠按下去。

隨即,她迎上兩道犀利如刀鋒的目光。

天光晦暗,他的眼睛湛亮。

她不知與他對視了多久,最後他開口,嗓音嘶啞,鋸開靜謐的夜。

“救我。”

“憑什麽?”

“……我是華叔的人,我知道他去了哪裏。”

美若不自覺地咬緊下唇。

“不要報警,”那人作勢欲起,“我走,我能走。”

看他再次栽倒昏迷,美若的下唇被咬得發白。

“陳叔,你幫我把他擡下來。”

陳叔張大嘴,“大小姐?!”

“丟工人房。天快亮了,我們動作要快些。”

瘦小的陳叔試了下,喪氣道:“我擡他不動,這人好大的個頭,至少有一百五十磅,又死過去……”

“我叫七姑來。”

膀大腰圓的七姑一臉不讚同,但還是一起把那人擡進了空置的工人房。“小小姐,你可清楚你在做什麽?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可能是強盜殺人犯,可能正被通緝……”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七姑,阿媽只會穿衣打扮,逛街打牌,契爺一走了之,以前的事她沒辦法和人解釋。即使解釋與她無關,又有誰會信?這是第一次被請喝咖啡,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她會受不了。這個人是誰和我們沒關系,總歸不能報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七姑默不作聲,許久才道:“我去拿藥箱。”

“七姑你最乖。”

這話換來偌大白眼。“你給我乖乖回房,好好睡一覺。”

她其實睡不著,唯恐七姑擔心,睜著眼,撫著戴妃的毛發,直到天光大亮。

下樓時電視新聞裏的女主播說道:“據悉,華坤已於昨日失蹤,爆料人聲稱華坤之前計劃偷渡臺灣轉程加拿大。這一消息警方正在進一步確認。”接著開始講訴總華探長的生平和任職履歷。

美若坐在木梯上靜靜聽了會,又聽見起居室裏水晶杯碰撞的聲響,伴著母親的啜泣,她悄無聲息地溜出後門。

詹家的工人尾房空置許久,一股黴味,再摻了血氣,開了窗也不敢用力呼吸。那個歹人半坐在床頭看報,旁邊是只空粥碗。

繁體字讀來吃力,靳正雷認真看完頭版才發現門口的美若。對方像貓一樣安靜,他之前絲毫沒有感到被窺視。

她穿質地精良的格子絨裙,柔軟的棕色小羊皮鞋,自她出現,工人房有淡淡花香。好人家的小姐。不,靳正雷在心中否定。好人家的小姐這時應該尖叫著狂奔出去,她卻像只小獸,懷著警惕與好奇,緩緩欺近。

靳正雷回視她。

她在椅子上坐下來,視線始終沒有離開他的臉。

房裏有片刻的沈默。然後她問:“可以離開了嗎?”

他慶幸傷勢不重,否則那個肥壯的老女人一定會把他丟出後門外的冷巷,像丟一袋垃圾那麽幹脆。

但是,安仔被捕,他已無容身地。另外,他的燒未退盡。

靳正雷搖頭,“打個商量,能不能再讓我多住兩天?”

她的坐姿優雅,腰背筆直,精致的下顎稍稍翹起,以一種挑剔意味的眼神從長眼睫下審視他。靳正雷有數秒的恍惚,她分明只是個孩子,而他正試圖與她做成人間鄭重其事的對話。

“我不喜歡你說話的語氣和表情,不像求人,倒像是理所應當。還有,我們說好了只留你一晚,你不可以反悔。”

他記得他並沒有答應過什麽,哪怕昨夜高燒四十度。“不想知道華老虎的去向了?”他憶起昏迷前的交換條件。

管他上天入地,管他去死!美若恨恨地想。

“你想拖延時間是不是?沒用!我現在既不好奇,又無耐心。更何況,你說的話能不能相信?”皺鼻子的動作破壞了之前淑女的偽裝,她自問自答道,“不能。”

靳正雷沈吟,掂掂手裏的報紙,“華叔昨夜由離島離港,去了菲律賓。”

離島和西貢,那是相反的方向。為什麽老頭子親口告訴她由西貢上船?美若悄悄握緊拳頭。

答案昭然。面前那人真誠讚嘆:“這樣的事誰都躲不及,你們還願意為華叔做掩護,將差佬引去西貢。真是有情有義。”

話畢她怒瞪而來,符合年紀的動作逗笑了靳正雷。他往後躺得更舒服了些,“小不點,你多大了?十歲?十一歲?”他是真正好奇,昨夜偷偷爬進車尾廂時聽到的對話,還有後來腦子燒糊塗了,心卻無比清明時的經歷,讓他很難把之前裝腔作勢的她,與眼前稚氣的她聯系起來。

靳正雷想到一件有趣的事,微笑說:“華叔在貝璐道的家門外有一道籬笆,爬滿了薔薇——”

她打斷他,“本埠有半數人知道華老虎住在哪裏。”新聞過後,大概全港皆知貝璐道人去樓空。

“春天的太平山山頂很美,夕陽、薔薇,紅屋頂、藍色的海……我有見過你,你和華叔家的花王聊得很熱鬧,在薔薇樹下。”她剛才怒目的樣子令他驀然回憶起那一幕,當時她望向華宅的眼神讓人生畏。

美若垂下眼皮。誰也不知華宅花王的兒子與她是同學,誰也不知她假作對園藝有興趣探得華家無數瑣碎事。

“你跟我契爺?為什麽我從來沒見過你?”

她斜眼睇來,小小年紀居然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靳正雷攤手回答:“我沒資格跟華叔,我在龍五爺手下打雜。”

本埠洋人精乖,也懂得以夷制夷那一套,於是便有了總華探長這一畸形產物。華老虎加入警隊數十年,在總華探長的位置上坐穩十數年。這位和興真正的龍頭老大兩年多前突然急流勇退,將和興話事權交給了內堂堂主龍五。

美若認識的是常年追隨華老虎左右的那些老紅棍,在龍五爺手下打雜的小魚小蝦她沒見過也不出奇。

她沈默,靳正雷也不出聲,只是拿眼望她,意思是“這樣總信我了吧”。

“你想住幾天?”

靳正雷暗自松口氣,想活動活動筋骨,一擡手牽引得半身都疼,他苦笑,“三餐飯,一頓覺。我明天就走。”

“你是偷渡客吧?”美若詭笑。

他眼睛危險地瞇起。

美若立即正色,“我會交代七姑不要聲張。望你說話算數,誰也不給誰惹麻煩。”

“這樣最好。”他一字一頓地說,“誰也不給誰惹麻煩。”

出了工人房,轉過晾衫架和花池便是廚房。美若剛推開玻璃門,就聽見起居室一聲巨響。

圍著七姑腳下打轉的戴妃一下縱上櫥櫃頂,而七姑則將手中的藥煲緩緩放在桌上,低低嘆了口氣。

緊接著是男女的對罵,美若聽出小舅的聲音。

“天光大少就過來,大概聽見風聲。”七姑解釋。

美若一勺一勺默默吃粥,而起居室裏的爭執逐漸升級,瑪利亞慌慌張張跑進來,語焉不清地呼救:“舅老爺要……打……太太,大小姐……”

美若擡起眼皮,“他不舍得的,他還要靠她賺錢。”

“大小姐……”瑪利亞跺腳。

“真的,不如操心自己好過。瑪利亞,你下個月薪水著落在哪裏?”

瑪利亞一時楞怔,望一眼七姑,又轉向美若。“大小姐,你是說……”

“我嚇唬你呢。”美若展笑,“瞧你,不經嚇的,不好玩。”

瑪利亞撫撫豐滿得快漲爆前襟的胸口,“這可不能隨便說笑。瑪利亞在詹家做了八年,看著大小姐長大,可不好趕我走……”說著就抹淚。

“知道啦,我也不舍得。”

哄了瑪利亞出去,美若望向七姑,七姑臉色莫測。她訕笑,“七姑。”

七姑在桌前坐下,握住她的手。

美若將碗底最後一勺粥舀起, “家裏燕窩可要省著用了,下回再買不知道是幾時。”她用力咽下,拍拍七姑的手,推開碗,“我去會會小舅。”

母親與小舅吵累了,一人坐沙發一頭,賭氣不說話。

瑪利亞打掃了滿地的水晶玻璃碎片,不敢多看一眼,貓著腰退回廚房。

“阿若,來,坐舅舅這邊。”小舅笑嘻嘻的,仿似渾然不知美若與他從無半分好臉。

詹家的人得天獨厚,俱都一張好面皮,一副自私心腸。詹笑棠英俊的臉龐微微浮腫,不知又在哪家富太床上癲狂了一夜。美若眼角餘光掃過,在母親身旁坐下。

她的輕忽詹笑棠不以為意,“大個女了,再過多兩年比你阿媽還美上幾分。”

詹美鳳挑起一邊眉,認真打量女兒一番,接著冷哼一聲,“死氣沈沈,人見人憎!”

有個十多歲的女兒日日在面前提醒韶華將逝,是人都會厭憎。美若笑笑,“聽見說到房子。”

詹美鳳被提醒,頓時橫眉,“問你小舅!”

“哦,又賴我?!前年幫你買長實,上市一日一元賺二十元,賺到你笑。現在虧小小一點,要我吐出來還給你?天底下有那麽大的便宜?只有賺沒有虧?”

“虧!虧!虧!詹笑棠,虧足九個月了!恒指從1700跌到850,去年1200點的時候就叫你斬倉,你不聽我講,反倒叫我補!你還我錢來!”

詹美鳳說著就撲過去,兩人再次扭打成團。

美若數到一百六十三的時候,詹笑棠終於制服了詹美鳳。他浪蕩成性,身體早被掏空,此時喘著粗氣道:“家姊,你信我沒錯!現在恒指八百多點,已經跌下去了近一半,這不是機會還有什麽機會?鹹魚翻生就看這一回了,一個不小心,回本帶賺的,別說你這破房子,半山買一套還有多!你不相信我,有得你後悔!”

“我哪裏還有錢!”詹美鳳無限傷心沮喪,“華老虎哄我說過年換新屋,現在四處找不到人。不是信了他,我何苦將這套房子抵押給銀行?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她越說越恨,再次捏拳捶向弟弟。“都不是好東西!”

聽聞真相的美若指尖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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