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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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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風忽然變得大了。

吹得窗戶一響一響, 偶有幾縷溜進來,燈火微晃,映在墻上的那道影子也隨之微晃。

疊在一起的影子慢慢分成兩道。

“把眼睛睜開吧, ”玉晚勉強坐正,“我好了。”

無沈卻沒照做。

他仍閉著眼, 只開口問:“你怎麽了?”

玉晚答:“沒什麽,是我失察, 封印艷骨前沒摸清艷骨特性, 不知道就算被封印了也會發作, 就不太舒服。”她不欲多說, 簡單一句帶過,“我剛才那個樣子, 讓你擔心了。”

無沈道:“沒事就好。”

玉晚道:“嗯。”

她語氣很疲憊。

除去及笄那年第一次發作她沒經驗, 後面三年她都有提前做足準備, 譬如早早就挑好正月十五也在結冰的河流湖泊, 只要發作開始, 她就會用龜息法讓自己沈入溫度最低的水底, 借由冰水來緩解艷火帶來的熱意。

因此,她本以為施加封印,一則能壓住艷骨給她外貌帶來的變化, 讓她不必再如以前那般深陷男人們的包圍,二則能壓住發作,讓她至少安安心心地過個好年。

誰料這封印只做到了一,在二上根本是雪上加霜,這次發作比初次還要更來勢洶洶。

剛才那數個時辰裏, 她不知多少次地差點開口,想讓無沈抱抱她碰碰她。

好在忍住了。

只強忍的過程實在難熬, 玉晚不願再回憶。

她道:“我想洗澡。”

“我去燒水。”

無沈說著就要出去。

玉晚卻叫住他,道:“算了,不用了,我也沒力氣洗。”

她閉了下眼。

興許也是因為心裏有了人,這次發作簡直要她的命,她現在說話都嫌累得慌:“我想睡覺。”

無沈道:“你出了汗,身上不舒服,洗一下再睡吧。”

他起身走向房門。

這一走,若非他在跨過門檻時略顯遲疑,饒是玉晚都險些沒能發現他仍舊閉著眼。

她沈默片刻。

然後笑了下。

他身上被她弄成那樣,和她之間還有什麽避嫌不避嫌的。

但不可否認,無沈這樣做是尊重她,她甚至都不怎麽覺得難堪了。

總歸她最難堪、最醜陋、最卑微的這夜已經過去,此後她在無沈面前再沒有任何遮掩。

她所有的樣子全給他看了。

可他並不嫌棄她。

他還要照顧她。

他怎麽能對她這樣好?

玉晚笑著,偏頭用肩蹭掉突然又淌出來的淚。

屋外夜風猶在吹著,細聽有畢剝畢剝的聲響混入其中,是無沈在生火。

料想是之前打的水不太夠,玉晚聽他隔著門說了句,隨後腳步聲便出了院子。不多時他回來,叩了叩門才說:“照晚,我進來了。”

“嗯。”

他便閉著眼進來,手裏提著個小茶壺。

也不知他記性是有多好,他一路沒有絲毫碰撞地走到玉晚身邊,包括從旁邊桌上摸索茶杯倒水,也一滴沒撒。

他手很穩地將茶杯朝她遞去。

“能喝到嗎?”他問。

玉晚說:“再往前三寸。”

無沈便往前送了送,恰好三寸,不多不少。

這次夠了。

“喝水,”他道,“小心燙。”

玉晚聽話地吹了幾下,小心啜飲。

她沒勁,喝得慢吞吞的,無沈也不催她,很耐心地等她喝完這杯,又倒了第二杯第三杯。直等她說不渴了,他依著記憶將屋裏唯一一張凳子搬過來,茶壺和茶杯擺上去,方便她自己又想喝水時擡手就能夠到。

“竈屋爐子小,水還沒燒完,你再等我一會兒。”

“好。”

他便又閉著眼出去,風中畢剝聲更響。

玉晚安靜地等。

等他再一次進來,要扶她起來,這次玉晚讓他扶了。歇了這麽會兒,她攢了點力氣,可以慢慢走。

距離發作雖已結束好一陣子,但玉晚衣服全皺巴巴的,觸手還能感到微涼的濕意。她體香也仍是馥郁的,整個屋子裏彌漫著的全是她的味道。

直等出去了,味道總算散去。

但好似還有那麽淺淡的一絲仍環繞在周身,無論如何也消減不去。

無沈低了下頭。

他大約知道是哪裏了。

不過他什麽都沒說,只扶著玉晚去到他打掃幹凈用作浴室的偏房,往木桶邊上系了段繩子,讓她洗好了就拉一下,他在外面等她。

做完他就要出去,卻被玉晚叫住。

“無沈。”

“嗯?”

“你把衣服脫了吧,”玉晚咬了咬唇,“你外面那件衣服被我弄臟了,我給你洗。”

“……無妨。我自己洗。”

他關上門。

玉晚盯著門看了會兒,終究沒能克制住羞意,整個人沒入水裏。

他真的知道她說的臟是什麽意思嗎?

她捂住臉。

這一捂,她磨磨蹭蹭地脫掉同樣被弄臟的裙子,再磨磨蹭蹭地清洗身體,最後磨磨蹭蹭地拉了拉繩子,無沈推開門,扶她回屋裏床上躺著。

他竟仍閉著眼。

玉晚本想說她都洗幹凈換過衣服,他不用再避嫌不看她,但礙於剛才那一遭實在是羞恥過度,她沒那個臉,同時也懶得發問,沈默地縮在已經燒得暖乎乎的被窩裏擦頭發。

才擦沒幾下,她就睡著了。

她今夜真的太累了。

這時,無沈終於睜開眼。

他側首看她。

良久,他抽出被她壓在手腕下的巾子,輕輕擦拭她枕邊濕發。

……

天亮了。

無沈又看向床榻,上面早已沒人。

玉晚淩晨那會兒就走了。

分明累極,但她只睡小半個時辰就醒了,醒來便走。走前和他說去處理封印,很快回來。

具體是多快,她沒說,只道她處理完就立刻回來。

她沒叫他一起,想必不是很麻煩吧。

無沈這麽想著,便沒有出門,在房裏等。

等到正午,等到日落,等到子時,夜色深重,她沒回來。

繼續等,等到又一天過去,月夜降臨,她還是沒回來。

無沈不由心生焦躁。

之前在一剎寺的時候,到了本該收到玉晚傳書的點,翻開書冊卻沒看見新的傳書時,他都未曾焦躁。

他只覺得是不是她太過忙碌沒空寫,想她忙完後定然要在信裏同他碎碎念剛才到底有多忙,並不會覺得是她本人出了事。

然而此刻,焦躁之餘,他甚至有些不安。

擔憂她是否又艷骨發作,擔憂她獨自一人在外會不會遇到危險。

更甚擔憂她,是不是又被什麽人糾纏。

無沈深深皺起眉。

他不再想念她了。

他開始思念她。

直到這時,無沈才恍然驚覺,他其實很在意玉晚。

不僅僅是在意她的安危,而是在意她這個人。

無沈頓住。

他有點疑惑,但更多的是茫然。

……為何會這麽在意?

他低頭,認真思索。

然而心中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梳理。無沈愈發茫然,目光無意識掃過四周,掃到某處時,他凝眸,就見前夜他點的那盞燈下,多出塊石頭。

他走過去,拿起來細看。

不論怎麽看,這都只是一顆在溪流中隨處可見的很普通的石頭。

這應當是玉晚留給他的。

她為什麽要給他這個?

電光石火間,無沈忽然記起,他因玉族人找上玉晚,趕去無量寺的那一日,玉晚的表現有些異常。

而那種種異常,好似都是從她在三心泉落水開始。

三心泉……

她以為這是佛石心?

所以艷骨發作,她寧願自己煎熬,也堅決不肯開口向他求助。

只因她以為他是被選中的人,她不想他破戒。

無沈默然。

緊接著他又記起另一件事。

在石窟,楚聞為了帶玉晚回中州,對他用了一朵夢魘花。

他在夢魘中所見……

無沈頓悟。

原來他不知何時對她有了這樣的心思。

“弟子破了戒。”

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誰懺悔,他說完這句,起身出了屋子。

此時天色已然大亮,他一步步地上到坡頂,在最高處坐下。

山間風大,吹得衲衣獵獵作響。寒意撲面而來,他低低念了聲佛號。

“阿彌陀佛。”

他從這至高處向下看。

足下是村莊,是田野,是山林,是縱使在這冬季也仍挺拔的蒼翠松柏,浩瀚如海,綿延不斷,直延伸到天邊,天上地下皆茫茫。

茫茫間,他問詢。

佛有慈悲。

這慈悲可也包括憐愛嗎?

佛渡眾生。

這眾生可也包括玉晚嗎?

他到底,是人是佛?

然無人答他。

反覆思索不得,無沈只得閉目誦經。

佛偈句句,句句問心。

他誦華嚴經,誦金剛經,誦心經誦楞嚴經誦長阿含經,直至他誦《無量壽經》:“覺了一切法,猶如夢幻響。滿足諸妙願,必成如是剎。”

他忽然睜開眼,覆又閉上。

一切法是她,如是剎是她。

睜眼是她,閉目還是她。

處處皆是她,處處又皆不是她。

……

九天過去。

夜深時,下了場雪。

下得很大。

仿佛知曉冬天快要結束,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這座小山坡銀裝素裹,景色美麗卻也寂寥。

那道端坐著的身影也愈發顯得孤寂。

片片雪花如塵似玉,一點一點鋪滿他的衲衣。

便在天光熹微,他臉容也即將被銀砂覆蓋之時,一只手伸過來,撥了撥他凝著冰霜的睫羽。

只這輕輕的一下,睫羽微顫,冰霜碎裂,無沈睜開眼。

入目是正彎腰看著他的玉晚。

她回來了。

金黃的朝陽從她身後升起,大雪漸歇,她背光而立,烏發丹裙竟比朝陽還要耀眼。她一手向下貼住他的臉,試圖為他取暖,另一手則撐著畫見傘,為他遮擋晨風帶來的餘屑。

他臉毫無血色,蒼白似冰原雪曇,貼上去跟冰塊一樣。她被凍得手指瑟縮,卻還是努力捂著,問他:“你在這裏做什麽?”

無沈沒有回答。

他低眸,淡淡笑了笑。

眾生為人。他從此淪為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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