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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情劫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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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微晃。

無沈一時沒開口。

玉晚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一顆心怦怦直跳,小鹿亂撞。

抱著枕頭和被子的手有些涼,夜風吹得身上也開始發涼。玉晚小心觀察他的眼神和表情, 得出他應當只是在考慮到底要不要讓她進屋的結論,便鼓起勇氣再喊了聲:“哥哥?”

他擡眸看她。

她小聲說:“我睡覺很老實的, 不會跟你搶地盤。”隨即聲音更小,“要是你覺得不方便, 我找幾張椅子搭一起也行, 反正我不要回去。”

白天進屋的時候光顧著跟大娘嘮嗑, 沒註意到那些木娃娃, 剛臨睡前註意到了,哪怕搬凳子擋住, 盡可能地不去想, 那些娃娃的臉也還是在眼前揮之不去。

她膽子不算小, 但畢竟已經過了那個年紀, 現在看仿人的娃娃總覺得瘆得慌。

——為確保那些娃娃就只是娃娃, 而不是別的什麽東西, 她還特意用梅七蕊備的符箓試探這點,就不必跟無沈說了。

太羞恥了。

“哥哥。”

玉晚喊出今晚的第三遍。

面上那抹紅意更重,甚而隨著她回憶起被那些木娃娃給嚇到的一幕, 紅意緩緩蔓延開,使得白皙的頸側也暈染了幾分嫵媚。

艷若桃李,風情萬種。

魅惑且蠱人。

簡直像凡間話本裏寫的,那種專門在夜深人靜時勾引書生的狐貍精。

然她本人卻絲毫不知此刻的自己是有多妖媚,是有多不該在這種時候出現在無沈面前, 只小意地催促:“你說句話呀?”

無沈仍看著她。

許是看出她真的害怕,又許是顧及到這村莊看似平靜, 但誰也不知暗地裏可存在著什麽與魔修有關的危險,她自己一個人睡確實不太安全,總歸無沈側了側身,道:“進來吧。”

他將門徹底打開,燈也換了只手端著,方便她進來。

“謝謝哥哥。”

玉晚擡腳跨過門檻。

和之前看小女兒的閨房一樣,白天她也沒怎麽看這間西屋,這會兒打量屋內擺設,方知難怪無沈會同意一起睡,敢情這西屋有兩張床。

不過說床也不盡然,靠墻那張切切實實是能睡人的大床,靠窗的則是適用於白日小憩的那種矮榻。

玉晚瞇眼估量了下,矮榻不算窄,以她的身形,她完全能睡得下。

她才朝著矮榻走兩步,關好門的無沈道:“你睡那邊。”

“哪邊?”

玉晚回頭。

她不方便伸手,只好擡擡下巴示意矮榻:“那個嗎?我就是要睡那裏的呀。”

無沈說:“不是。”

他放下油燈,幾步到了大床邊,將床上的被褥連同枕頭卷好抱起,說:“那個我睡,你睡這。”

玉晚搖頭:“那個你睡不下。”

無沈說:“我不睡,我打坐即可。”

玉晚原還想再爭一爭。

但想起她以前有靈力的時候也是經常夜裏不睡覺,實在累了困了就打坐。據聞有修士活幾百上千年,一次覺都沒睡過。

當然,不管無沈有沒有入夜打坐的習慣,他此舉是為照顧她,畢竟長時間不休息對現在的她來說負荷太重。

看無沈已經到矮榻前將被褥鋪好,枕頭也放好,玉晚眉眼彎彎,接受了他的好意。

她很快也鋪好床,鉆進被窩。

相較天剛黑就睡著的大娘,養成無量寺作息的玉晚現在還不怎麽困。她有心想和無沈說說話,但看無沈將油燈放在她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問她現在還怕不怕,用不用吹燈,她軟著嗓音說不怕,然後道:“那我先睡了。”

“嗯,”無沈應道,“睡吧。”

他吹滅燈。

屋內一下變暗,好在還有月光,目送無沈回到矮榻後,玉晚乖乖閉眼。

還是不要煩他了。她想。

想說話白天說就行,這大晚上的安分點,不然給他留下什麽不好的印象,以後她再想跟他一起睡,他有顧慮了不同意怎麽辦?

他們要同行的日子還長著呢。

這麽想著,玉晚努力摁住心尖那頭自從敲開西屋的門後,就撞昏不知多少次的小鹿,默背雷法口訣試圖入睡。

漸漸的,呼吸平穩綿長,她睡著了。

矮榻上的無沈這時看向她。

分明是高挑娉婷的身段,她平躺時,單憑被褥隆起的曲線都能看出她雙腿修長,身姿曼妙,可等她睡著了,身體自發改成側臥,因為沒脫外衣有些熱的緣故,她一只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放在臉旁,另一手則擡起搭在肩上,相互交叉著,平白顯出種自我保護的姿態。

至於那雙腿則徹底蜷起來,她如同胎兒在母體中那般微微弓著身,整個人只占據了床榻很小一部分,誠如她所說的不會搶地盤。

但無沈明白,這其實是沒有安全感的體現。

哪怕明知他只會保護她,絕不會害她,她的身體也還是潛意識地使用對她而言最為熟悉,同時也是最敏銳、最警覺、最方便她立即動手的姿勢。

就好像她說著早已看開,可實際上每每碰到和玉族相關的事物,她總會不自知地有所反應。

這些習慣根深蒂固,她需要很長的時間去改變,去治愈曾經受到的傷害。

否則只會在名為過去的泥沼裏越陷越深。

她需要解救。

無沈收回目光,斂眸默念靜心咒。

然念了數遍,他停下,再度看向玉晚。

他心不靜。

是因為她嗎?

良久,他悄然起身。

他動作很輕,開門關門都沒發出任何動靜,玉晚猶在安睡。大娘那邊也靜悄悄的,狗沒被吵醒。

出了院子,他當先布下道屏障,防止靈力和聲音擴散,隨後才擡手結印,靈光淡淡閃爍,於空中凝成一面水鏡。

水鏡裏很快顯出一人。

無沈垂首作禮。

“師父。”

原是一剎寺的方丈,妙上。

與無量寺的寂歸齊名,修為境界也相同。兩人年輕時同闖過南山,是結交多年的好友。

正因此,寂歸才會照拂並考校無沈,更將玉晚托付給他。

“傳燈。”

妙上喚了句無沈的法名。

正值夜晚,像無沈站立之地僅有月光傾灑,水鏡裏妙上所處的寮房也沒點燈,鏡面十分暗淡。

但仍能看清,妙上跏趺端坐,手中念珠緩緩撥動。

妙上閉著眼道:“這個時候找我,可是遇到了什麽難事?”

“師父,”無沈道,“弟子遇見了個人。”

妙上問:“什麽人?”

無沈答:“一個很……”

很什麽呢?

無沈靜默地想,很堅強,很樂觀,還是很坦率,很執著?

他想了許多,但最終只道:“一個很好的人。”

妙上睜眼。

大抵是渡劫期這種無限接近於道的修士,多多少少都能感知到某些天機,妙上看了無沈數息,道:“此乃情劫。”

居然是情劫。

果然是情劫。

無沈思索片刻,道:“敢問師父,此劫該如何化解?”

妙上道:“解不得。”

無沈頓住。

他眼睫微不可察地一顫。

妙上再道:“此劫不可避,不可退。你且渡罷。”

語畢,水鏡消散。

無沈立在原地,久久未動。

直等他終於解開屏障,回到院子,就見玉晚不知何時醒了。少女坐在門檻上,掌心托著下巴,朝他望過來。

他腳步一停。

但見少女眼裏映著月光,可月光是冷的,她眼神便也是冷的,沒有溫度。冷到極致,就成了漠然,仿若死寂的湖面,月光也隨之死去。

盡管如此,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她眼睛還是一下變亮。

月光頃刻充盈了暖意,湖面波光粼粼。

只是她坐在那裏等著的樣子,未免顯得有些可憐。

仿佛被拋棄了似的。

無沈快步走過去。

“怎麽起來了?”他低聲問。

玉晚答:“我以為你丟下我走了。”

她仰頭看他。

大約他在院外站了多久,她就在這裏被夜風吹了多久,以致說話都帶出絲絲的涼氣。

她又輕又涼地道:“你一個字都沒留,我想你是不是後悔答應帶上我,才等我睡著了悄悄走。”

就好像當初,父親原本許諾,離開玉族的時候一定會帶上她。

然而真到了離開的那天,父親趁她睡著,丟下她獨自一人走了。

她被拋棄了。

母親為此說她是個連親爹都不想要的累贅,姐姐也嘲笑她根本是人人嫌棄的喪門星。

對。

一直都是這樣,她是負擔,沒人願意帶上她。

那麽無沈想離開,其實也很理所當然。

她能理解。

只是……

“你要走的話,提前跟我說一聲啊,”玉晚聲音更輕了,語氣小心翼翼,看他的目光也小心翼翼,“我沒那麽不識好歹。”

除這個眼神外,她面上並沒有多餘的表情。

唯那眸裏,融融春水徹底失了暖意,月光也消失不見。

——她早已習慣被拋棄。

無沈默了默,道:“我沒有要走。”

玉晚不作聲。

她安靜地看他,湖面沈寂,心如古井。

他再道:“我也沒後悔。我只是有問題要問師父,怕說話會吵醒你才出去。”

卻沒想到,屏障隔絕了他的氣息,反倒讓她以為他走了。

“是我不好,考慮得不周全,讓你生了誤解,”無沈同她道歉,又說,“我既答應與你一起,就不會違約。”

更不會不辭而別。

他不會做出任何傷害她的事。

他會保護好她。

“……夜裏風大。”

到最後,無沈幾乎是在哄她了:“當心著涼,進屋吧。”

玉晚終於嗯了聲,卻沒動。

沒等他問,她主動解釋:“腿麻了。”

這三個字好生可憐。

無沈伸手扶她。

她卻搖搖頭,躲開了。

“我再坐一會兒就好啦,”玉晚側了側上半身,讓出能進屋的路,“你先進去吧。”

無沈道:“我陪你。”

他在她對面席地而坐。

玉晚瞧他這動作,說:“衣服臟了。”

剛換的衣服呢。

他說:“無妨,用清塵術就幹凈了。”

玉晚道:“你會清塵術?”

他道:“不會。”

須摩提一貫提倡自力更生,像清塵術這類無需動手的術法是一概不修的。

玉晚撇撇嘴:“那你還說。”

無沈笑了下。

他問:“你會嗎?”

玉晚:“我肯定會啊。”

興許是手也麻了,她換只手撐下顎。

衣袖順勢滑落,一百零八顆紫檀佛珠粒粒分明,在月光映照下泛著淡淡幽光,襯得縫隙間那點守宮砂鮮明得很。

她轉轉手腕,佛珠微微碰撞,發出輕響,那抹朱紅色時而遮掩,時而顯露,愈發鮮明。

無沈無可避免地看到那點守宮砂。

這本該是很私密的東西——

但她大大方方地對外敞亮,仿佛那只是一件裝飾品,就是用來讓人欣賞的,而他也想通什麽似的,沒再像之前那樣刻意避讓。

不過只看了眼,記下大致的模樣就移開目光,聽她說清塵術是道修一派最基礎最簡單的術法,她怎麽可能不會。

“不過我已經不是道修,當初拜入無量寺的時候,師父也說我只是皈依,不算佛修。”玉晚認真想了想,“我現在應該算法修吧,我剛沒睡著的時候還在背雷法口訣呢。”

無沈道:“不該背太上忘情?”

玉晚道:“這個不急,我總覺得還沒到最適合修煉它的契機……唔,扯遠了,你還沒說你為什麽要問我會不會清塵術。”

無沈又笑了下。

他笑起來是真好看。

梨渦淺淺,像盛了酒,讓人幾欲要醉倒進去。

可他不喝酒。

玉晚懷疑他連酒是什麽味道都不知道。

“我是想,你會清塵術的話,我可以拜托你施術,”他說,“這樣衣服就幹凈了。”

玉晚說:“我現在施不了。”

無沈說:“嗯,等以後。”

以後。

也不知道被這個詞戳中哪,玉晚突然就好開心。

當即腿不麻了胳膊也不抽筋了,所有消沈惆悵的情緒全部被拋到九霄雲外。古井無波的湖面一瞬變得溫暖斑斕,月光明亮,她開開心心地扶著門框站起來,說進屋吧,她又困了。

無沈跟著起來。

他想他同師父說得沒錯,她確實是個很好的人。

連開心都這麽容易。

然後上前兩步,趕在玉晚轉身跨門檻時拉近距離,以防她走不穩突然跌倒。

結果自然沒出事。

玉晚穩穩當當地進了屋,還很穩當地洗了把臉和手,讓自己幹幹凈凈地上床。

“我睡啦,”她將被子往上扯蓋住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看無沈,“要是明早大娘醒的時候我還沒醒,你記得叫我。”

無沈應好。

她安心閉眼。

在外面等這麽久,早過了平日裏無量寺敲暮鼓止靜的時間,是以玉晚這次入睡很快,無沈才整理好衲衣,她已經側臥著開始做夢了。

不知夢見什麽,她又扯被子,蜷著的腿也動了動。

這一下讓她整個後背都露在外面,無沈過去給她蓋好。

掖完被角,他卻沒回去,而是在床邊看了她一會兒。

看她睡顏安然,看她睡姿戒備,看她這個人半是釋懷也半是沈溺。

……情劫。

為何是她?

又為何會是情劫?

師父說解不得,避不得,退不得。

只能渡。

可要如何渡?

而她又是否知曉,她與他相遇,是為劫?他也是她的情劫。

上人豈非就是因為知曉這點,才同意她和他一起?

那麽他與她,該當如何?

昏暗朦朧的月光中,首座無聲沈了沈眉。

翌日。

天還沒亮,村裏雞鳴聲已此起彼伏。遂用不著無沈,玉晚自發就醒了。

她揉揉眼。

昨天沒午睡,夜裏又睡太遲,她壓根沒睡飽。

突然就好懷念之前在山上跟梅七蕊成天睡大覺的日子。

“好困,”玉晚倦懶地翻過身,對著頂上的房梁發呆,喃喃自語,“還想睡。”

“那就睡吧。”

這麽一句傳來,玉晚慢半拍地望去,待看清立在門前的那道身影是誰,她這才遲鈍地記起,她今夜是跟無沈一起睡的。

雖說他根本沒睡,充其量只是守著她而已,但好歹身處同一間屋子,四舍五入就是一起睡了。

這……

頓時騰地一下,試圖賴床的少女從頭到腳全紅了。

她沒說話,只飛快拉起被子蒙住腦袋,蠕動著一點點往墻角挪,不敢看無沈,也不敢讓無沈看她。

好容易挨到墻,她立馬貼上去不再動彈,呼吸也屏住,儼然自己已經與墻壁融為一體。

……好羞恥。

簡直要命。

幸而無沈沒過來。

他很貼心地打開門,道:“大娘還沒醒,你可以繼續睡。”又道,“我去打水。”

玉晚沒出聲。

直至聽他關上門,腳步聲遠去,她才手忙腳亂地扒開被子,大口喘氣,一張臉憋得通紅。

然後喘著喘著又想裝墻。

被他守一整夜就算了,她居然還當著他的面賴床……

他該不會由此覺得她不自律吧?

玉晚憂心忡忡地抓抓頭發。

這一抓,才驚覺睡前梳得齊整順滑的秀發亂得不像話,有幾綹還鉆進了衣領。於是憂心忡忡變成欲哭無淚,玉晚撈出那幾綹頭發,懊惱地想這下完蛋了,昨天還說睡覺老實,這就打臉了。

也不知道現在的她在無沈眼裏還有沒有形象。

少女抱著被子,憂愁地嘆氣。

但再憂愁也要面對現實,眼看天色逐漸亮起,腳步聲再響,緊接著是無沈和大娘的說話聲,大娘也起了,玉晚情知不能再磨蹭,她深吸口氣,準備迎接這個史無前例的慘痛的清晨。

“叩叩。”

這時,敲門聲響了兩下,是無沈過來了。

他隔著門道:“照晚,水我放門口,你等下出來拿。”

“……好。”

這一聲既細弱又顫顫巍巍,聽著也有點悶,她似乎又將自己裹成了蠶蛹。

無沈沒再說話。

他放下水,離開了。

好片刻後,正在竈屋裏幫大娘生火的無沈擡眸,就見玉晚慢慢騰騰地過來,整個人垂頭喪氣的,連帶那朵石榴花都有些蔫巴。

但即便如此,雪膚朱唇,削肩細腰,她仍舊美得令人心醉。

於是等玉晚進了竈屋,抱歉地跟大娘說她起太遲的時候,大娘道:“遲什麽遲,姑娘家梳妝打扮不需要時間?我小女兒要是能像照晚姑娘你這麽漂亮,我巴不得她天天遲。”

玉晚有被安慰到。

她卷卷袖子,幫大娘淘米。

生完火淘完米,接下來大娘就不讓他們沾手,把他們攆出去。

玉晚左看看右看看,打算找狗玩,就聽無沈道:“新裙子很漂亮。”

“……”

玉晚遲疑地看向無沈。

她猶疑道:“你說的是我?”

無沈道:“是。”

玉晚低頭看了看自己。

受梅七蕊影響,玉晚近來比較偏好赩熾這種亮色,因此哪怕她換了新衣服,也還是以赩熾為主,佐以金絲勾勒成纏枝暗紋,不在陽光或燈光的照耀下不太容易能看出來。

像大娘就沒註意到她換了新裙子,不想無沈竟發現了。

玉晚沒忍住,臉又有點泛紅。

雖說她換新衣服是為悅己,但能得到他誇讚,這讓她出乎預料地歡喜。

至於他為什麽突然誇她,這就不必知道了。

她也不想知道。

先前殘留在心中的羞恥和尷尬瞬間清掃而空,少女甜甜地道了聲謝,轉頭去門口逗狗。

無沈深深看她一眼。

果然。

她就是很容易感到滿足。

很快,早飯做好,大娘招呼兩人吃飯。

飯後餵完雞鴨,又做完灑掃,大娘問玉晚會不會女紅,她有處針腳一直收不好。

玉晚說會,大娘便取出繡繃子,讓玉晚教她。

這一教就到了下午。

午後的日光很暖,大娘放下針線,正跟玉晚說想打個盹,門口的狗突然汪汪叫了幾聲,然後哼哼唧唧個不停,尾巴也砰砰甩得震天響,大娘站起身,大兒子回來了。

等狗終於消停,一背著藥簍的年輕人步入院中,喊了聲娘。

大娘“哎”地應了,端了盆水過去幫他卸藥簍。

采藥師的鞋面和褲腿沾著不少新泥,袖口也有,他邊用盆裏的清水洗手,邊聽大娘說家裏來了兩位客人,想問他上回采藥時看到的黑氣的事。

采藥師沈默點頭,表示明白。

“我記得那地方挺遠,你們不如再住一宿,明天再讓我兒子帶你們過去?”大娘扭頭同玉晚道,“兒子這幾天爬上爬下怪累的。”

玉晚自然應好。

采藥師仍舊沈默點頭。

待大娘念叨著趕緊下碗面去了竈屋後,采藥師擦幹凈手上的水,向兩人行禮。

“見過首座、照晚居士。”

玉晚和無沈對視一眼。

竟是認識他們的。

村裏可沒一個人認出他們。

“施主客氣了,”無沈回禮,“有勞施主明日帶路。”

采藥師忙道不敢,又說:“敢問首座,那黑氣可是什麽不太好的東西?我那日見了後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咱們西天怎麽可能會有那麽邪門的東西。”

只那黑氣好像不是每天都有,他那次采完藥回來的時候專門繞路過去守了兩天,都沒再看到黑氣。

正因此,他才只跟娘說,沒去城裏上報。

早知那黑氣能將首座引來,他早早就上報了。

無沈聽完道:“是不太好,但沒什麽大礙,明日清理了便可。”

采藥師說:“這就好。”

采藥師顯然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再細說一番那黑氣的樣子,就被大娘叫走,面條下好了。

看大娘刷完鍋,開始給藥簍裏滿滿當當的藥草進行分類,玉晚將繡繃收好,過去問大娘客房在哪,她和哥哥要換房間。

大娘擡頭說:“換什麽換,你跟你哥繼續睡西屋,不用管我兒子,他隨便哪個屋都能睡。”

玉晚語塞。

——大娘知道她昨夜睡的西屋。

還沒來得及害臊,大娘又道:“大不了讓他睡他妹妹那屋,反正家裏就他不怕那些木頭人。”

玉晚道:“大娘也怕那些娃娃?”

大娘道:“可不是,我晚上有時候都不敢進那屋,嚇人。”

玉晚放心了。

她就說那些娃娃那麽像人,不可能光她自己怕。

待采藥師吃完面去沐浴更衣,大娘也去午睡,玉晚才同無沈道:“照他這麽說的話,那魔修不是第一個來的西天。”

無沈頷首:“應當還有別的魔修尚在蟄伏。”

若真如此,這事不小。

玉晚道:“我這就告訴師父。”

說著從須彌戒裏取出塊傳音石,讓無沈往傳音石裏輸點靈力,她握著石頭走到一旁,等師父回應。

奈何師父應該在忙,傳音石一時半會兒沒反應。

玉晚正想要不等等再聯系,就見傳音石微微一亮,旋即有說話聲傳出。

“是照晚嗎?”

說話的赫然是梅七蕊。

盡管傳音石只能對話,並不像水鏡那樣能面對面地觀望,但光聽梅七蕊這帶點小迷糊的語氣,玉晚就知她此刻必然是剛剛睡醒。

果然,梅七蕊道:“住持一回來就把傳音石交給我,說你可能會聯系,我本來一直等著,結果不小心睡著了,讓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玉晚說:“沒關系,我也沒等多久。師父呢?”

梅七蕊道:“住持在同方丈他們議事。你很急嗎?要是不急的話先跟我說,我等住持議完事就跟他說。”

玉晚想了想,魔氣這事雖大,但確實不算太急,便將采藥師的那些見聞一一講述,梅七蕊嗯嗯記下。

記完道:“你這一趟入世碰到的事還挺多。”

玉晚說:“豈止。”

她回頭看無沈,他正在葡萄藤下打坐,眉目淡然安寧。

料想他不會偷聽,玉晚便壓低聲音將之前碰到楚聞的事同梅七蕊說了。

言辭間有意無意地表明無沈的現身是有多麽及時,並不忘重點描述楚聞見到無沈的反應。

梅七蕊聽得直笑。

“又是佛子,又是妖女,真跟話本子裏寫的英雄救美似的,”梅七蕊調侃地道,“咱們照晚師兄該不會動心了吧?”

聽到動心二字,玉晚下意識又回頭看無沈。

見他猶在閉目打坐,神情沒什麽變化,她驀地松口氣,他應該沒聽到。

然後才道:“誰要跟你說這個。”

梅七蕊道:“不是這個?那我想想,他對你動心了?”

玉沒忍住,第三次回頭。

見無沈還是好好地在打坐,玉晚按下忽然變得慌亂不已的心跳,回梅七蕊道:“他是首座,怎麽可能會動心……我明明想讓你誇我。”

他不會動心的。

她暗道,他那樣的人,怎麽可能會對她動心。

如今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那些更多更遠的她自己偷偷想想就好。

她沒那麽傻。

許是聽出玉晚有意轉移話題,梅七蕊很順應地切了聲說:“有什麽好誇的,你都沒拿靈符砸楚聞。”

玉晚道:“這不是無沈突然現身嗎?”

她當時光顧著看無沈,誰還在意什麽楚不楚聞不聞的。

十個楚聞,不,一百個一千個楚聞加起來都不及無沈萬分之一。

卻聽梅七蕊道:“那又怎麽樣,臭男人就該挨砸,砸死活該。”繼而話音一轉,“不過那種情況砸不砸好像都一樣,楚聞肯定憋屈得不行,我光想想就覺得好爽。”

玉晚便又重點描述楚聞遁走時的表現。

梅七蕊笑得更大聲。

卻是笑著笑著突然咳起來,聽起來就很嚴重的那種。沒等玉晚詢問,她中斷傳音,傳音石霎時黯淡無光,什麽聲音都沒了。

玉晚皺眉。

過了足足半刻鐘,傳音石才又亮起。

耳尖地聽到那邊有勺子磕碰碗壁的聲音,玉晚懷疑梅七蕊是不是在喝藥,便道:“你病情又加重了?”

“沒,”梅七蕊咳了聲,“是昨天受涼了,就一個勁兒地咳……我這破身體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有點小毛病就好長時間好不了。”

玉晚道:“這還不叫病情加重?”

梅七蕊道:“又沒吐血,肯定不叫。”

玉晚:“……”

玉晚有點頭疼。

真等吐血,那得半只腳踏進鬼門關了。

但聽梅七蕊那滿不在乎的口吻,只好道:“你多註意點身體啊。你再這樣,我就回去了。”

梅七蕊道:“別,你可千萬別回來,你正入世呢,才走三天就回來算什麽入世。”

玉晚道:“那你好好保重身體,再小的毛病也得重視。”

梅七蕊:“知道了。”

玉晚生氣:“你這什麽敷衍人的渣女語氣。”

梅七蕊:“好,我知道了,我記下了,我下次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行了沒?”

玉晚:“……”

玉晚:“更敷衍了。”

梅七蕊哈哈一笑。

結果樂極生悲,她又開始咳。

這次她沒中斷傳音,玉晚便聽著她咳。

她咳了很久。

久到臥在玉晚腳邊的狗都擡起頭支起耳朵,烏溜溜的眼直盯著傳音石,齜牙想要咬。

玉晚舉高傳音石,輕輕拍了下狗頭,示意不可以,狗嗚嗚地叫了聲,乖乖趴下。

梅七蕊聽見這一聲,邊咳邊說:“你居然有狗。”

玉晚道:“是大娘家的狗。很乖。”

梅七蕊喝口藥道:“是你有親和力吧,鄉下的狗都很兇的。”

玉晚道:“估計不是我,是無沈親和力高。”

她與無沈同行,身上或多或少沾染了點無沈的氣息,狗因此才對她表現出溫順的一面。

梅七蕊:“都一樣啦。”

再喝口湯藥,梅七蕊終於不咳了。

她說起近來聽到的一個傳聞。

“九方承好像回族地了,”她道,“九方氏族地離無量寺近得很,離你也近得很,你當心他又找你。”

玉晚:“他還好意思來找我啊?”

梅七蕊:“怎麽不好意思了,這種人臉皮都很厚的。”

玉晚想想,有道理。

如果不是臉皮厚,九方承哪裏能說得出她心裏有他的話。

說起來她到今天也沒搞懂她以前究竟幹了些什麽,才讓九方承以為她跟他兩情相悅。

他的認知實在很脫離大眾的正常範疇。

“總之你做好準備,他找你肯定不是什麽好事,多半又想裝瘋賣傻死纏爛打,非要你跟他走,”梅七蕊提醒道,“到時候可別管無沈在不在了,他要敢對你怎麽樣,你直接拿靈符砸他,砸出事算我的。”

玉晚道:“砸是沒問題啦,就是萬一他不服氣上山告狀……”

梅七蕊道:“他敢。他要是有那個臉皮拿這點雞毛蒜皮的事鬧上無量寺撒潑,信不信我直接表演當眾吐血倒地不起,我看誰有空理他。”

玉晚:“……”

不愧是照七師兄,士別三日更教人刮目相待。

圍繞靈符砸九方承再聊了會兒,玉晚催梅七蕊去休息。

“你好好睡覺,好好吃飯好好喝藥,”玉晚囑咐道,“快結夏了,我等解夏就回去,你可別到時候病得沒法起來接我。”

梅七蕊:“解夏就回來?這麽快,我還以為你要在外面呆個至少三年五年的。”然後算算時間,“嗯,已經四月,是要安居了。”

西天的安居一般是指從四月十六開始,靜居一處地精進修行。

這首日便謂結夏。

之所以要安居,是因為萬物在夏天雨季繁衍旺盛,為防出門會踩踏傷害到生靈,遂禁止無故外出,要到三個月後的七月十五,方可結束解夏。

如梅七蕊在無量寺,這等傳承上萬年的古老名寺自有安居儀軌;玉晚在外,則需尋處沒有危險的地方來安居,如小屋、山窟等,這就之後再說了。

“那我得讓人給你送點東西,”梅七蕊道,“之前光給你準備靈石和銀子,都忘記安居這回事了。”

玉晚道:“不要,你能聽我的話照顧好你自己就行了。”

梅七蕊道:“就送,我有錢。”

緊接著便說議事結束了,她要去等住持出來,趕在玉晚再次拒絕前徹底斷開傳音。

玉晚無奈搖頭。

她蹲在那裏,擼著狗想不行,她得讓人幫她盯著梅七蕊,不然以後者的性子,哪天真吐了血也壓根不會告訴她。

找誰好呢?

玉晚將在山上結交的諸位師兄琢磨了個遍,最終決定拜托道真師兄。

一則道真師兄位高權重,他開口,梅七蕊必然會聽;二則以道真的境界,只要他想,三界內任何大小事均逃不過他法眼,梅七蕊再怎麽隱瞞病情也絕對瞞不過他。

至於三,就是相比起忙碌得連傳音石都要交給別人的寂歸師父,道真這個方丈當得還算清閑,又以往他對她和梅七蕊這兩個病號都表現得很有耐心,請他偶爾照看一下梅七蕊的話,他應當不會推辭。

玉晚這麽想著,也這麽做了。

不過思及議事剛結束,玉晚等了片刻才嘗試給道真傳音。

無沈留在傳音石裏的靈力還剩一些,剛好夠她用在臨下山前去找道真告辭時,道真特意留給她的靈識印記上。

道真回應的速度一如既往的快。

幾乎只等了半息,傳音石就亮起,道真的聲音隨之傳出:“誰?”

“師兄,是我,照晚。”

擔心道真還有事要忙,玉晚簡略寒暄了句便長話短說,道真聽完爽快應好。

順帶還安慰她,讓她不要太過擔心:“照七成天都呆在寺裏,有那麽多人在,她不會出事。”

玉晚說:“嗯,我就是怕她哪天難受得狠了,藏著掖著不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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