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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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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二十歲那會兒我有多蠢嗎?為了一輛保時捷就能瘋得把自己推進坑裏。註意,沒人推我,是我自己拼了命跳進去的……何銳就是我犯蠢的證明。我有時候看著他忍不住會想,如果重來一次,如果我能避開那個坑,現在的我會在哪裏?”

何蕭蕭使勁抽口煙,在嘴裏含了會兒,又仰頭噴出。無論多少人對香煙喊打喊殺,何蕭蕭依然覺得這是個好東西,幾口下去,漂浮的心終於落到原處,她得以找回平時的理智。

淩瑤揮手趕了趕飄到面前的煙霧,端起可樂喝一口,“別這麽說,你不是那麽拜金的人,那時候你對紀承澤是有感情的。”

淩瑤嘴上這麽勸姐姐,心裏卻在替何銳難過,她看得出來,何蕭蕭其實很後悔生下何銳。

何蕭蕭忍住了反駁淩瑤的沖動,她也知道這麽說對兒子不公平。可內心裏,她寧願承認自己是個拜金女,也好過一個為愛撲火的蠢姑娘。

她還清楚記得紀承澤開著那輛藍色保時捷出現時自己那副傻呆呆的模樣,讓現在的她想沖上去抽自己一耳光,好讓當時那個傻姑娘趕緊清醒。

往事沈渣泛起,激情混合著羞憤撲面襲來,心裏又地震似的晃了幾晃,勉強穩住了,但仍有些殘存的虛弱。這種時候她會想喝點烈性酒,但手邊沒有。

她又抽了口煙。淩瑤說得沒錯,她那時的確很愛紀承澤,可她愛的究竟是什麽?怡人的外表,神秘的身世,還是若隱若現的財富象征?二十歲的自己所能感受的愛終究是淺薄的。

“我不是在埋怨何銳,這些年要不是有他,我真不一定撐得下去……歸根結底是我的問題,太想過好日子了,還想一步到位,眼裏只看得到好處看不見坑……人呢,只有結結實實摔過一跤才知道什麽叫痛。”說到最後,何蕭蕭語氣冷冷的,仿佛在訓斥別人。

淩瑤說:“你看你現在不是挺好的,兒子、房子、車子都有了,也不欠誰的。”

何蕭蕭笑笑,笑容有些苦澀,她知道自己過得並不好,房子買在郊區,通勤需要近一個小時,也不是什麽學區房,何銳上哪所中學的問題到現在還沒解決。一輛普普通通的寶來車,還是貸款買的,三個月前剛把車貸還清。

但這些還不是最困擾她的,歸根結底,只要她不放棄努力,經濟狀況總會好轉。她的煩惱來自其他地方。

作為單親媽媽,每到學校有事找家長,她總得搜腸刮肚跟老師解釋孩子父親的問題;帶何銳出去逛街偶遇同事,也得忍受對方充滿探究的眼神;還有那些背後的議論,以及各種令她刺心的比較、衡量……

“我搞不懂,既然當年他挖空心思要躲開你,現在還找上門來幹什麽?”淩瑤托著下巴嘟噥。

何蕭蕭切斷思緒,嗓音驟然沙啞,“我哪兒知道!”

“會不會是為了何銳?也許他家裏要個孫子,恰好他又沒有。”

何蕭蕭瞇眼思索,淩瑤從她眼神裏讀出一絲精明的意味。

“如果是這個目的的話,我不介意跟他好好談談。”

淩瑤頓時緊張,“你不會同意跟他做什麽交易吧?”

何蕭蕭朝她白了眼,“哪有那麽容易的事!”

淩瑤蹙著眉頭,把手按在何蕭蕭肩上,語氣鄭重得像長者,“姐,不管他是出於什麽目的找你,你得記著一點,何銳不是他想扔就扔,想要就要的。”

何蕭蕭若有所思,良久,點了點頭。

淩瑤看看時間,已近子時,她撐不住,起身說:“我要睡了,明天還得去新公司報到呢!”

何蕭蕭沒動,點頭說:“去吧。”

淩瑤回自己房間了,何蕭蕭獨自坐在陽臺裏,仰頭望著夜空出神。

如果不是因為SHE對她的誘惑太大,她會在認出紀承澤之後立刻翻臉走人。時隔多年,她到底還是成長成熟了,生活給過她太多教訓,她沒有勇氣繼續任性。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一時之間也想不明白。

宣講結束時正值午餐時間,由劉總代表公司宴請何蕭蕭,紀承澤大概從何蕭蕭表情裏品出嫌惡之意,便托故沒有出現。

飯桌上,何蕭蕭試圖從劉總嘴裏挖出點什麽,劉總態度很好,但嘴巴也很緊,只說要開會討論後才能決定是否需要對雅美進行初審。

下午劉總又帶何蕭蕭參觀SHE展廳,向她介紹公司的發展史,算是盡一盡地主之誼。

何蕭蕭在一張創始人合照中看見了紀承澤,她問劉總,“Daniel也是創始人嗎?”

“對!他是股東之一,創業初期就出資的,跟Ken,哦,就是我們邱董一樣算創始人,只是他占股比較少。”劉總爽快地告訴何蕭蕭,“Daniel和Ken既是同學,也是很多年的朋友,實不相瞞,你們的合作方案本來是沒通過的,恰好讓Daniel看見,他建議我們重新考察一下再做結論……”

溫蒂忽然跑來找何蕭蕭,說紀承澤晚上在君越請客,問何蕭蕭有沒有時間。

何蕭蕭趕緊推辭,“我馬上就得回去,公司還有別的事忙,替我謝謝他的美意,還是等合作有進展了再說吧!”

她的推拒讓劉總和溫蒂都很意外,但也不好勉強,溫蒂客套幾句後就去找紀承澤匯報了。

劉總讓司機送何蕭蕭去火車站,路上紀承澤給她打電話,何蕭蕭沒接,他又加她微信,何蕭蕭也沒搭理。

她買了六點返程的車次,但四點就到火車站了,也沒心思亂逛,找了個位子坐著發了兩小時的呆。她思前想後,終於豁然開朗——SHE突然轉變態度,又頗費周折邀請自己來上海,顯然都是出自紀承澤的授意。溫蒂不是說,合作能不能成,他是有拍板權的?

想明白了,何蕭蕭就在心裏冷笑,接下來紀承澤應該會拿合作當誘餌,來和自己談什麽見不得人的條件了吧?

此刻,面對寂靜的夜空,何蕭蕭回味剛才與淩瑤的一番談話,忽然看清了方向,不管合作的誘惑有多大,也不管日子過得多艱難,她最不應該去祈求的人就是紀承澤——年輕時她在他面前輸得那樣慘烈,她絕不想十二年後重來一次……

何蕭蕭發現自己懷孕是在與紀承澤交往半年之後。雖是意外,何蕭蕭卻非常欣喜,那時她全身心都沈浸在愛情之中,眼裏只有紀承澤,以他的快樂為快樂,以他的憂愁為憂愁。

不過何蕭蕭也並非完全盲目,她是奶奶帶大的孩子,奶奶冷靜務實的處事作風多多少少影響著她。她吃不準紀承澤是否和自己一樣全心全意,而在她從小接受的價值觀中,孩子是維系感情的最快捷有力的紐帶,在當時的她看來,有了紀承澤的孩子,他倆的未來就算捆綁在了一塊兒。所以她決定把孩子生下來,盡管那年她才剛滿二十歲。

她把懷孕的消息告訴紀承澤,他卻沒有表現出同樣的歡喜,反而有一絲慌張,何蕭蕭看在眼裏也慌亂起來,情急之下,她拋開女孩子的羞澀,主動提出要跟紀承澤結婚,把孩子生下來。

紀承澤給她解釋暫時不能結婚的理由,工作和生活都還沒有穩定,而且何蕭蕭也太年輕,養一個孩子需要付出的精力完全超出她的想象。

何蕭蕭哪裏聽得進去,她承諾無論是婚姻還是孩子都不會影響到紀承澤的事業,孩子生下來她自己帶,絕不會耗費他一絲精力,但紀承澤還是不答應。

何蕭蕭焦慮得幾乎瘦了一圈,她和紀承澤進行了一個多月的拉鋸戰,誰也說服不了誰。無論紀承澤的勸阻顯得多麽替何蕭蕭考慮,也只能適得其反,她開始懷疑紀承澤的誠意,他是否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和自己認真。

奶奶的潑辣勁兒這時派上了用場,何蕭蕭一改往日的嫵媚柔順,表現出彪悍的一面。她纏著紀承澤要他帶自己去見父母,如果他不答應就是在玩弄自己,一個被玩弄過的女孩會幹出什麽破罐破摔的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很多年後的現在回顧那段不堪的往事,何蕭蕭終於願意承認,當時的孤註一擲,除了愛情因素外,她確實有著更為現實的考慮,她已猜出紀承澤非富即貴的家世背景,不管將來能不能嫁給紀承澤,只要孩子在,他就沒法棄自己而去。

沒有紀承澤的未來或許穩定安全,但何蕭蕭已無法忍受平淡庸常的小日子。

紀承澤被糾纏不過,終於同意帶何蕭蕭去見母親。

何蕭蕭困惑,“那你爸呢?”

紀承澤忽然冷臉,“我沒有父親,只有母親。”

出乎何蕭蕭意料,紀承澤的母親衣著樸素,談吐也絲毫沒有富貴氣,她跟何蕭蕭在一間茶室推心置腹聊了一個多小時,向何蕭蕭坦誠,紀承澤其實沒什麽錢,在公司做個項目經理,一年掙不了多少,那輛豪車也是從朋友手上借的。

何蕭蕭忙說:“沒關系,我不是為他的錢,我是真的愛他才想把孩子生下來,生下來我會自己帶。”

紀母嘆口氣說:“小姑娘啊,你知道自己帶孩子有多難嗎?阿澤就是我一個人帶大的,那種滋味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如果能重來一次,我不會把他生下來......”

她眼裏的悲哀令何蕭蕭震撼,一時竟接不上話。再看紀母那張蒼老的臉,年輕時想必長得也很周正,如今像被歲月腐蝕了,皮膚蠟黃粗糙,皺紋布滿整張臉,表情也是淒惶無奈。

紀母看出何蕭蕭的搖擺,趁勢抓住她的手進一步勸,“事到如今我全告訴你吧!阿澤他不適合結婚,二十七歲的人了,一點沒有過日子的樣子,我是他媽,但我從來不說他好,受夠了他的氣!他談過多少女朋友我根本記不住,沒一個他是肯認認真真對待的。我一直替他捏把汗,怕將來有人找上門算賬。我拿什麽去賠人家?我看你是好人家的女孩我才這麽說,真犯不著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等紀承澤重新出現在何蕭蕭面前時,她眼睛都哭腫了,撲在紀承澤身上又抓又撓,“你個騙子!”

紀承澤任她鬧,不還手,眼裏卻有不耐掠過。

何蕭蕭心灰意冷,終於答應去墮胎,心裏也清楚,這孩子一打下來,她和紀承澤之間也算到了頭。

去醫院的前夜,何蕭蕭忽然清醒(現在看,也可以說是清醒之後又糊塗了),疑問爬滿心頭,總覺得哪裏不對。

財富可以偽裝,但一個人的風度氣質是很難裝出來的,還有他母親說的那些話……一切都像是為了甩掉她設定的騙局。

他為什麽這麽怕她肚子裏的孩子?如果他真的沒錢沒地位,完全可以不管她,由著她生下來啊!

何蕭蕭決定賭一把,賭贏了,她下半輩子有一棵能夠傍身的大樹,賭輸了,也無非是把孩子養大。他們齊眉鎮上那麽多孩子,又有多少是受過父母悉心培養的?奶奶常說,孩子就是草籽兒,隨便往地裏一灑,風吹過,草呼呼地就長起來了。

約定上醫院的日子,何蕭蕭“失蹤”了,她跑去一個在縣城景區開客棧的小姐妹家躲著,直到生下孩子才回來,生米煮成熟飯,就看紀承澤怎麽說了。

何蕭蕭回 Y市的路上給紀承澤打電話,沒打通,手機已停機。她猜到他可能會換手機,也可能重新找了房子,謹慎起見,她還是跑去那間租房查看,紀承澤果然已搬離,去向不明。

何蕭蕭沒有放棄,只要公司在,紀承澤就跑不了。她從種種跡象推測,那家公司極有可能是紀家的產業,所以才能容忍他懶散的工作態度,如果只是普通員工,他早就給開除了。還有那份紀承澤讓她去酒店房間拿的文件,路上她偷偷打開看過,上面有總經理的簽字,總經理也姓紀。

何蕭蕭養足精神,準備好被質問時的種種借口後就去公司找紀承澤。

保安把她攔在門口,問她找誰。

何蕭蕭霸氣回道:“你把紀承澤叫出來,告訴他何蕭蕭找他!”

“紀承澤?”保安迷惑,回頭沖保安室喊,“你們誰認識紀承澤?”

有個老保安走出來,上下打量何蕭蕭,“你找紀承澤?”

“對!”

“他早走了!”

何蕭蕭楞住,“走了?去哪兒?”

“辭職了唄!”

何蕭蕭哪裏肯信,一定要找人事部問個清楚。鬧了半小時,保安妥協,替何蕭蕭接通紀承澤原秘書的座機。

秘書的說法和保安如出一轍。何蕭蕭追問紀承澤去向,對方說了句“無可奉告”就把電話掛了。

何蕭蕭還不死心,一連數日到公司門口守株待兔,希望能堵到紀承澤,結果她只是浪費了自己的時間和精力。

某個早上,她疲憊地起床,看到鏡子裏映出一張憔悴的臉,赫然想起紀母警告過她的那些話,忽覺一陣驚悚。她再次有上當的感覺,但這次是上了自己的當。

兒子出生後,盡管也請了月嫂,可何蕭蕭一個完整覺都沒睡過,夜裏不斷被哭聲吵醒,一次次從睡夢中把自己拔出來,那種痛苦的滋味是她從未體會過的。

何蕭蕭擡手撫了撫自己的臉,眼淚毫無征兆落下來。然而容不得她傷感,兒子的哭鬧聲從房間裏湧出,灌滿她的耳朵,何蕭蕭聽著聽著就崩潰了,原先支撐她等下去的信念也轟然坍塌。

她知道紀承澤的身份信息,但沒權限去查,即便查到又怎麽樣,逼他結婚?他會肯嗎?更何況是自己不守信在先。

為什麽當初昏頭昏腦就不肯聽紀母的話放棄呢?

時隔多年,何蕭蕭一直避免再去回憶那段痛苦且愚蠢的歲月,惟願它快點過去,從此不再回來。為了這個念頭,她咬緊牙關死挺,熬過一天,熬過一周,熬過一月,又熬過一年。

她又怎能料到,當她走完一條長長的黑色隧道,好不容易看見一絲曙光時,紀承澤卻從天而降,再次出現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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