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求你了，”我堅持道，“讓我去夢裏見他一面，了卻最後的心願，可以嗎？”

眼看著周公眼裏的猶豫不決一點點化為心疼與不舍，直到最後終於點了頭，“好。”

進入慕離的夢境之後，我作為一縷殘魂將會徹底消散，不再留存於這碧落黃泉之間，周公也是因此才難以下定決心。

但我知道，作為一顆星星，就算什麽也不做，不久之後我也會湮滅。

我短暫地睜開眼，看到自己身上淺藍色的光一點點褪去，漸漸化為透明。然後，我便滿意地閉上了眼睛。

夢裏，周公領著我來到了一處光怪陸離的所在。

“這裏就是他夢境的入口了…”他的臉上不見了往日的活潑，略帶沈重地說。

一旦進入，便是有去無回。我從他的眼中，讀出了那未曾說出口的後半句。

“多謝你，這一萬年都是。”我伸出手臂抱了抱胖胖的周公，真心實意道。

周公拍拍我的肩，花白的胡子微微抖一抖，用力將眼睛眨了又眨。

我隨手變幻出一片桃葉，將囑托寫於其上，請他幫我送入婉羅的夢裏之後，便毅然轉身，跳入了那光怪陸離之中。

周公將慕離的夢境所在，放到了凡間人世。

那是我向往過，卻從來沒有機會踏足的地方。

從日落到日出，我有一整個夜晚。最後的，一個夜晚。

此處應是凡間某國的都城，比我從前在凡塵境中見到的城都要繁華。街市上商鋪林立，車水馬龍，入了夜還是一派熱熱鬧鬧的景象。

燈火闌珊之中，我站在街口，看著他穿過熙攘的人群向我走來。

“慕離。”我張口輕輕喚道。

那人的鴉青色長衫隨風鼓起，闊步而來，俊秀的眉眼帶著淺笑，借了朦朧夜色將我擁入懷中。他身上溫暖的香氣瞬間蓋過了街市上所有混雜的氣息。

我忍住眼淚，擡起眼望著他，盈盈笑道：“走吧，我們今日可得好好地逛一逛。”

他笑著點頭，緊緊握住我的手。

周圍的行人比肩接踵，卻皆互不相識，只有他和我交換著彼此手掌的溫度，如同共享著一個小秘密，心底滿滿的都是甜蜜。

這夜晚才剛剛開始，我就已經生出不舍。眼淚每次倒流回去，都如同一把利刃插入心臟，又多帶走一絲力氣。

我知道，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在慢慢變得虛弱。

走了沒幾步，便聞到一股子甜甜的氣息，果然看到街口有個老爺爺坐在擔子前面，旁邊的草靶上插著各式各樣糖吹的小動物。

“姑娘想要個什麽呀？”老爺爺撚起一根麥稭笑著問我。

“兔子。”我想也沒想便答道。

老爺爺挑卷起一些糖稀，反覆揉捏勻整後，就開始邊吹邊捏起來。耳朵、頭、身子、四個小爪子，最後安上一個小尾巴，小兔子就這樣活靈活現地在他的巧手中漸漸成型。

原來，這就是游奕靈官說的吹糖啊，真是讓人嘆為觀止。

我摸了摸空空的腰間，突然想起自己身無分文。

“慕離，”我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小聲道，“我們好像沒有銀錢。”

慕離聽完絲毫不見驚慌，他將腰帶上的一枚玉扣取下，握在手裏。

再翻開手掌的時候，裏面就躺了一整串圓圓的銅錢。

“你在這裏也可以使用仙術？”我驚喜萬分。

他笑著，輕輕點了點頭。

付過錢，我便過去捏起麥稭，高興地舉在手裏。

透過那只胖兔子，我看到自己和慕離的笑顏重合在了一起。

正笑著，舉著兔子的那只手突然間變得無力，劇烈地顫抖了起來。我忙用另一只手緊握住它，趁他沒有註意迅速轉過身去。

“慕離，那間食肆看起來不錯，”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興致盎然，看著前面酒旗紛飛、燈火通明的二層小樓提議道，“我們去吃一頓可好？”

幸而他沒有發現異常，點頭笑道：“好。”

一步入食肆，飯菜的香氣就撲面而來。

這裏的美食實在太多了，落座之後，我便盯著菜牌猶豫不決，“點新筍燒肉還是蜜汁火方呢？還有清蒸魚頭或鮮魚湯，還有燜羊肉…”

慕離寵溺一笑，對小夥計道：“將你們這裏的招牌菜挑幾樣精細的上來吧，再溫一壺酒。”

小夥計殷勤應下，偷偷笑著轉身離去。

“你是不是也喜歡去看凡塵鏡？”我用手支著下巴，挑眉問道。不然的話，怎會將這點菜之事做得如此自然流暢？

但他只垂眸笑著，默默不答。

各式菜品很快便端了上來，讓人食指大動。

慕離拿起酒壺倒了杯酒，清新的竹葉香氣幽幽飄散開來。

他並不動筷，只是一杯一杯地飲著，偶爾因那辛辣入喉微微蹙眉。

“小玉，你在哪？”他突然開口問道。

我放下筷子，擡眸看著他。

他的眼神清明，沒有一絲醉意。只有眼底久積的傷痛，將那淡墨色染得濃了幾分。

“慕離，你在說什麽？”我壓下心底的不安，笑著問，“我不就在這裏麽？”

“呵，”他輕輕笑著搖頭，“你不過是我夢裏的影子罷了。”

桌子擋住了我顫抖的四肢，我輕輕吸了口氣，柔聲開口：“你如何看出這裏是夢境的呢？”

他仰頭，將杯中酒液飲盡，“小玉離開後，游奕靈官曾帶我到過此地。他說，若是小玉有魂魄投生凡間，定會生在此處。我便停留了數月，看遍了這裏的一磚一瓦，卻獨獨沒有尋到她的蹤跡。這夢裏的一切都很完美，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只有這酒，是無法醉人的。”

慕離放下酒杯，伸出手來，一朵桃花在他掌心緩緩盛開。

“仙者在凡間無法使用仙術，我卻可以，”他突然握緊掌心，片片花瓣零落，“只能因為，這裏是我的夢境。”

我閉了閉眼，問道：“你可想聽一聽真相？”

離開鬧市，轉過一條街，四周就安靜了下來。

有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獨自坐在一戶人家門口，低頭拿著小樹杈在地上劃拉著。

她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便擡起頭，又圓又大的眼睛眨了眨，盯著我手裏的糖兔子看。

我想了想，便舉著糖兔子招手叫她過來。

小姑娘的眼睛亮起來，幾步便跑了過來，從我手中接過了麥稭。

“你叫什麽？”慕離俯身問。

“雙成，董雙成。”小姑娘拿著糖兔子，歪了頭答道。

“你為何自己一人坐在這裏呢？”他又問。

小姑娘垂下長長的睫毛，小聲道：“爹爹又和後娘吵架了，弟弟在哭，屋裏吵鬧得很，我出來躲一躲。”

我有些可憐她，就摩挲了一下她的臉蛋，低頭悄悄問：“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既然慕離在這裏可以使用法術，那麽帶她去玩一圈再回來，自然不是什麽難事。

誰知，小姑娘伸手往天上一指，神往地說：“我聽隔壁的姐姐說，在天上有個瑤池，裏面生活著許多漂亮的仙女，我想去那裏看一看。”

我蹲下身，看著她認真道：“雙成，等你長大了便去種桃樹吧，種許多許多的桃樹，讓它們開滿樹的桃花。天上的王母娘娘極愛桃花，等到桃樹長成的那一日，你就一定能飛升上天，成為瑤池的仙子了。”

雙成睜著大眼睛，似懂非懂地聽完，乖巧點了頭，而後便轉身跑開了。

“瑤池真的會適合她麽？”慕離突然低低問。

我笑笑，目送著她進了家門，“自然，雙成漂亮乖巧，王母必定會很疼愛她的。”

四下無人，慕離便喚了朵雲來，帶我到了城外的山頂。

這裏有個香火頗為鼎盛的寺院。此刻已過了夜半，寺院周圍都是靜悄悄的，只有隱隱約約的香霧飄散出來。

我們在那石階上坐了下來。

天空中，零零落落地有幾顆星星在閃爍，月亮彎彎如鉤子般，掛在一邊。

“原來，從凡間看去，夜空是這樣子的啊。”我幽幽嘆了一聲。

慕離垂眸不答，方才起他就變得格外沈默。

我思忖良久，終於開口：“慕離，你有沒有想過，其實小玉早就不在了。”

他猛然擡頭，眼眸裏的破碎如同鋼針，將我的心戳得生疼。

“不過，她若是還在，定然會想盡一切方法與你再見。”我雖然渾身無力，還是盡量笑著，“你做得很好了，替她看過這凡間的盛景，替她嘗過這裏的美食，替她在此留下過足跡。小玉若是知道了，一定很開心，很開心。”

說到最後，聲音已是微不可聞。

夜風吹來，寒氣徹骨，我越發覺得沒有力氣，身體也變得輕飄飄的。

他許是發現我手冰得厲害，靈力如暖流匯入，抵去了夜裏的寒意。我原本是想要再與他說些什麽的，可是突然覺得眼皮有如千斤重，難以抵抗。

我竟不知，在夢裏睡著的話也能夠做夢。

腳下猛地如同失了重一般，無窮無盡地掉落著，正在我以為沒有盡頭之時，卻輕輕巧巧落在了王母娘娘的妝臺旁邊。

王母正對著鏡子一樣樣地卸掉繁重的頭飾，耳環，戒指，又拿起象牙梳一下一下梳著長發，遇到扯痛之處便忍不住皺了皺眉。

她還是如此，每次梳頭都沒有耐心一點點將發絲梳開理順。我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如從前那樣接過象牙梳來，幫她一縷一縷梳好。

可是，我伸出的手如探虛空，直接穿過了那雕花嵌寶的牙梳，根本無法觸碰到。

王母徹底失了耐心，扔掉梳子，望了一眼妝臺角落裏的一個白玉瓶，悠悠嘆了口氣，“你怎就不懂我的心呢？”

咦？她這是在與誰說話？我往四周看了看，並沒有旁人。

“你為了那傳令小官閉口不言，甘願受罰，值得麽？還有那個小星官，虧我明裏暗裏提點多次，你亦是屢教不改地回回偷跑出去見他。”她指尖觸了觸那玉瓶，扶額嘆息，“他生得那般出眾的外貌，一瞧就不是什麽好事。”

我素來知曉王母不喜樣貌好看的男子，故而一直將我與慕離的事瞞了她，卻不知她真實的心意竟是如此。

看著王母眼裏的落寞，我只恨自己當初為何沒有看透這些，沒能親口與她說清楚。

我慢慢靠近，忍不住想要隔著虛空去抱抱她，卻驀然感覺桌上的白玉瓶似乎帶著一絲熟悉的氣息，無法忽視。

再顧不上細想，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我要趕緊醒過來，告訴慕離。

用盡了我能想到的所有辦法，當我終於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入目便是慕離慌亂的神情和他身後那從天邊緩緩升起的太陽。

一抹暖暖的金光閃過，我覺得自己越來越輕，如同那升騰的晨霧，漸漸消失了。

好好活下去。

我最後默默道。

不知他有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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