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漫漫天河裏的一顆星。

與身邊數萬顆星星一起，不過是日日躺在溫暖的河水中，搖搖蕩蕩，昏昏欲睡。

我在這裏大概已經近萬年了，因為連我自己都數不清到底看過了多少次星夜。

天宮裏的仙娥們，偶爾會來天河畔釣星星。

釣星星這事，不用任何餌料，只講求一個願者上鉤。

不過這幾千年來，願意離開天河出去瞧瞧的星星越來越少，這件事也就變得越來越費時間。

如今，仙娥們大多都只是三三兩兩地坐著，隨意扔個鉤下去，聊上大半天，邊聊邊等。

比起出去見世面，我也更願留在河裏，聽聽她們的故事。所以，也從未為那些或長或短、或大或小的吊鉤撈網所動。

仙娥們說的，多數都是些春心萌動之事。不過是今日瞧上了哪位俊逸的仙官，又或是明日被哪位英武的神君撩動了心弦。

我向來聽得津津有味，只是記性不好，過耳便忘。

天河畔來往的仙者不多，起了興一連來上幾日的也有，但我一個都沒能記住。

這日，來了一位特別的仙官，我不知為何竟就記住了他。

這位仙官穿了件鴉青色的長衫，腰系玉帶，身姿挺拔，氣質清冷卻不疏離。緩步走來時，在一眾或粉或白、或碧或縹的仙女中甚是打眼。

他生得委實好看，雖然天宮從不缺美貌的仙者。

俊眼修眉，面容如玉，最引人矚目的，還是那雙淡墨色的瞳仁，如冰川融匯而成的深潭，清澈又深邃，叫人琢磨不透。

他這一來，原本專心聊著天、釣星星的仙女皆分了神，一個個急忙對著河水理衣整發。他也不過分拘禮，任多麽貌美或姿容普通的仙子上前搭訕，一概都笑意相迎，溫言作答。

不多會兒，他的身邊就聚集了一堆的仙女。

實在是特別，特別得很哪。

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被眾仙女圍在中間，面上卻絲毫沒有局促之意，言笑晏晏的模樣。

“你們可曾聽說過玉沙淚？”他溫柔地環顧四周，淺笑著問。

“未曾聽過呢。”

“請仙君講講罷。”

“對啊，仙君說給我們聽，可好？”

“好。”他隨手幻化了一塊光潤的青石，撩起袍擺坐了下來。

眾仙女紛紛湊到近前。

我亦是好奇，伸長了耳朵也想聽一聽。只因為隔得有些遠了，那聲音越過眾人便聽不真切了。

罷了，誰叫我生來淡泊，聽不見便也算了。

於是，我閉上眼睛，沈沈睡去。

第二日，那位鴉青色長衫的仙官又來了。

這回他可能來得時辰不巧，河邊竟連一個釣星星的仙娥也沒有，也就無人上前與他搭訕。真是有點可惜了，我還想著他能再講一次那故事呢。

只見他在河邊獨自坐下來，定睛望著不遠處出神。

這麽一坐，就是幾個時辰。

我昨日還真沒瞧出，他能夠有這般定力，倒是將將可以與我比一比，甚佳。

我不禁開始對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這時，天邊忽然飄來一朵薄雲。從雲上走下來個素衣小童，拱手一禮，恭恭敬敬道：“星君，到時辰了。”

他起身，與那小童一起離去。

我仿佛聽見有輕飄飄的嘆息傳來，難道他也有煩心之事麽？

那小童叫他星君。

原來，他手底下掌管著逾百位星使和星官，又是這萬萬顆星星之主的星君。

又過了幾日，突然下起了雨。

在這天界之內，風雨皆是隨風伯雨師的心情掌管。

不過，我在這天河日久，也沒見過幾次這般猛烈的雨。此刻，碩大的雨點重重打在河面上，驚醒了一眾沈睡的星星。

我翻了個身，幽幽嘆口氣，心裏暗道：瞧著這架勢，應該是誰惹著雨師生氣了吧。早聽說他是個脾氣暴躁的，果然名不虛傳。

忽而有幾道細細的天雷劈下，我身邊的一顆星星來不及躲閃，瞬間便被燒去了一小半。若是星星能發出聲音，它一定會疼得直嚎。

我看著它，也許太過感同身受，渾身竟然尖銳地疼了起來，雷火灼燒的滾燙真實無比，好像是從前刻在骨子裏的記憶，此刻被翻了出來一般。

我往角落裏挪了挪。這天雷劈在身上的滋味，我可不想再嘗試一次。

更多細細的雷像雨絲一般密密掉落，大多數星星都難以幸免，終究我也沒能躲過。

我閉上眼睛，等著那將至的劇痛。

可是，怎麽遠遠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疼呢？

我睜眼看了看自己身上那道雖明顯、卻沒帶來什麽感覺的黑色傷痕。它的存在感太低，著實無法保持在意，所以不一會兒，我就又昏昏沈沈睡了過去。

“看來雨師和雷公電母這次可真是動了真格，河裏看著都沒剩幾個完好的星星了。”

“可不是，他們吵得開心，苦的可是我們。這得到何時才做得完呀？”

等我醒來的時候，見兩個位階最低的小星官一邊從天河裏一個個捧出星星，用法術將它們覆原，一邊嘴裏委委屈屈地嘟囔著。

這兩個小星官虎頭虎腦倒是有幾分可愛，我正聽得興起，兩人卻忽然噤了聲。

下一刻，一抹鴉青色映入眼簾。只見他廣袖一揮，銀光閃過，滿河的星星便都恢覆了原狀。

“多謝星君。”小星官連忙躬身道謝。

“無妨。”他淡淡道，說完便聚了朵雲在腳下，準備離去。

“咦，這個星星為何還有傷痕在身？”其中一個小星官驚呼。

另一個忙湊近來，“是呀，星君法術怎麽對它不管用呢？”

星君聽到微微蹙眉，散了雲朝著這裏走來。

還沒等我回過神來，便被他從河裏捧起，托在掌心。

原來，那個還留有傷痕的星星，說的是我呀。

他的手掌溫暖而柔軟，手指輕輕地籠著我。我第一次發現，原來這世上真的還有比天河更舒服、更讓人安心的地方。

那道難看的黑色傷痕終於漸漸淡去，消失不見了。

我再次回到天河之中，心裏卻對方才溫柔的掌心生出了些留戀。

若是，若是我當初再努力些，是不是就有機會變成天上那些裝點夜幕、各司其職的星星之一；也就能每日入夜從他的掌中升起，破曉時分輕柔地落在他指間？

是夜，我看著頭頂的星空，心裏頭一次生出一種叫羨慕的情緒，還摻雜著點點懊惱。

只是，我絲毫不記得初生之時的事情了，也就不知自己為何就疏懶了。鑒於我向來是個淡泊的，這麽一想，好像也不難理解。

於是，我又安心閉了目，準備會周公去了。

說起周公，這老頭子倒是有數年沒來找我了。

也不知是凡間事情太忙，還是如他抱怨的那般，有太多仙官仙娥們跟他求夢，總之我回回找他，他回回推說有事。

害得我已有千年沒有做過一個像樣的夢了。它們總是斷斷續續，又不知所雲。

“晌午就交給你的事情，怎麽到現在還沒做好？”

那個聲音又來了，聽著又冰冷又煩躁不耐。

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只陶爐，正在火上燉著什麽，飄出些香甜的氣息。

“知道啦，知道啦，這個要文火慢燉才行，火急就不好吃了。我再快些就是，莫要再催啦。”

耳邊有甜甜的聲音答道，帶著些撒嬌的意味，軟軟糯糯甚是好聽，也成功地把另一個聲音給止住了。

我輕輕彎起嘴角。若夢裏都是這個聲音的話，就這麽一直聽下去似乎也挺好。

可惜景色忽然變幻，聲音也消失了。

是個無月無星的夜晚，半人高的萋萋野草之中，有發光的細長草葉若隱若現。

一個纖細的身影在草叢之中躡手躡腳的穿行，收集著這些仙草。

她一直背對著我，所以我只能看到在她身後亦步亦趨跟著的一個幾人高的龐然大物。

或許，這是她帶來的坐騎？

可是下一秒，那龐然大物便蓄了勢，朝她沖了過去。

借著她手中那捧仙草的微光，我才大略看清了這物的可怕。它長著青面獠牙，生得醜陋無比，此刻正紅著眼張著血盆大口，垂涎一滴一滴落下去，立時就將野草腐蝕掉了。

我的心似被狠狠揪起般，緊張到微微顫抖。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有個男子的身影忽然閃過，擋在了那姑娘和怪物之間。朦朧之中見他擡起袖子，頓時有千萬顆星星的光芒同時放出，亮如白晝。

星光璀璨之中，那怪物倉皇而逃。

就算被那怪物擋去大半，我的眼睛也被刺得一時什麽也看不清楚了。

眼前再次陷入黑暗，夢裏忽有滾滾的雷聲響起，我身上一疼，猛地睜開了眼睛。

看來上回的天雷，應該是嚇到我了。

睡意瞬間散得一幹二凈，我便幹脆睜開了眼，卻許久沒緩過神來。

“姐姐你瞧，這顆星星的光怎是絳色的？”

“是呀，確實是有些與眾不同呢。”

還未來得及反應，一個網子就將我兜頭罩住，撈了上來。

我從來都不知，原來星星還可以這般並非自願地被帶離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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