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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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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有句話鄭千業說的沒錯, 他的女兒鄭雲鉤自始至終不願意進宮。

皇帝隱瞞自己的身份,在西境俘獲了鄭雲鉤的芳心,鄭雲鉤已經和父兄商議招贅的事宜了, 皇帝約她踏青出游,一路慢慢地往京城方向走,卻在靠近京郊的行宮附近,遭到了蓄謀已久的刺殺。

皇帝將重傷昏迷的鄭雲鉤帶回了皇宮, 至此, 鄭雲鉤再也沒見過宮外的萬裏河山。

皇帝的許多心裏話, 只有在賢妃面前才能稍微紓解。

所以, 只有賢妃知道,皇帝心裏有多悔。

鄭皇貴妃薨逝的次年暮春, 皇帝總算肯放過自己了, 在鄭雲鉤的舊居鳳寧宮裏, 搬了把椅子孤零零地坐在庭院, 任憑柔風細雨傾灑在他的身上,不肯回避。

賢妃硬著頭皮去勸他。

皇帝便在那時,半夢半醒地說——早知如此,不該接她進宮。

諾大得帝陵盛不下皇帝日覆一日的悔恨,他甚至不敢去見那差點胎死腹中的兒子。

巧的是,前一年, 先太後也才剛剛病逝。皇帝在自己最意氣風發的年紀, 先喪母, 後喪妻, 實在傷痛難以自拔, 於是把繈褓中的三皇子, 送到了惠太妃膝下撫養, 幾年之後,那孩子漸漸會走路說話了,他又親自登門將已致仕的柳太傅請出山,給三皇子啟蒙,教他讀書。

一切的亂局,似乎早在鄭雲鉤入宮之時便現了端倪。

許多年過去了,宮裏的這一灘渾水卻越攪越亂。

宮宴上也有桂花釀,但聞著味道極淡,不像是溫昭容的手藝。

高悅行微微側頭,見李弗襄抿了一口之後,皺起了眉。

他都覺得差勁,定然味道不怎麽樣。

高悅行將已經端起的杯子又放了回去。

李弗襄察覺到她的目光,有些蠢蠢欲動地想要靠過來。

高悅行覺得宮宴上人多眼雜,委實不好太放肆,於是遞給他一個眼神,趁無人註意時,悄悄退了出去。

高悅行只管自己往前走,身後他的腳步聲很快追了上來,卻不驚擾,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

高悅行想了想,滿宮裏要想挑個最安全的地方,還是得屬乾清宮,於是腳下不停,直往皇帝的乾清宮方向去。

皇帝今夜只在宮宴上出現了一小會兒,便不知去向,不知是不是回了寢宮。

高悅行從乾清宮的東側走過,剛步入漸窄的小路時,身後的腳步聲忽然停了,高悅行不得不回頭去尋。

李弗襄停在了一處無名宮之前。

高悅行看到他側影的輪廓在暗沈沈的天色中變得模糊,他正望著那巍峨蜿蜒的宮殿,一動不動地沈思。

高悅行走到和他並肩處,也望向他看的方向。

此處宮殿貌似幽深,卻是整個皇城裏第二尊貴的地方,與皇帝的乾清宮遙相對望。

高悅行是知道這座宮殿的。

原本,它叫坤寧宮,是歷代皇後的居所。

當今聖上封了鄭雲鉤為皇貴妃,意欲將人安置進坤寧宮,卻遭到了前朝後宮的一致諫言,說不合規矩。

年輕時的皇帝多任性啊。

既然坤寧宮不合規矩,他索性就下了宮門上的匾額,更名為鳳寧宮,固執地將其賜給了鄭雲鉤居住。

後來,鄭雲鉤身死後,皇帝親提的鳳寧宮匾額也被摘下,這裏從此成了一處特殊的存在。

李弗襄現在停在這裏,高悅行不知他是不是想起自己的生母,輕輕問道:“你想進去看看嗎?”

李弗襄牽了她的手,道:“聽說我就是出生在這裏的。”

高悅行隨著他的腳步走上去,聽著他緩緩說著:“許昭儀說,我母親夜半忽然難產,她聽到消息便趕了過來,床褥上血都浸透了,我能平安生下來簡直是奇跡。是我母親一直在懇求太醫,如果不能兩全,務必保我性命。”

高悅行心中不知什麽滋味,覺得既發沈,又發澀,她說:“我在許昭儀病榻前侍奉過一段時間,她時常向我提及鄭皇貴妃,她當年懷著你的時候,非常、非常期待你的降生,她對你的愛,甚至超越了對皇帝的感情。”

這對素未謀面的母子,越說越令人覺得心酸。

鄭雲鉤誕下李弗襄之後,知道自己命懸一線,今生的母子緣分恐到此為止了,只來得及將隨身的吊墜掛到他的脖子上,便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被乳母抱走。

梅昭儀調換嬰兒的慌亂之間,或許沒註意到這一細節,或許來不及動作,於是,給李弗襄留了這麽一個念想。

高悅行問:“你有夢見過你的母親嗎?”

李弗襄搖頭:“我都不知她是何模樣。”

高悅行:“畫像呢?”

李弗襄道:“皇上說,我母親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命人燒毀了她的所有畫像,她希望皇上不要對她過於執念。”

高悅行心中震撼。

鄭皇貴妃一早便看透了皇帝。

李弗襄繼續說著那段宮闈秘辛,道:“當時皇上就守在床邊,母親吊著最後一口氣,皇上不願再惹她難過,只能忍痛眼睜睜看著那些畫像葬於火中,再後來,皇上命畫師憑借記憶再給母親作畫,宮裏的畫師一點也不敢馬虎,畫了很多很多,但皇上就是覺得不像,通通都撕毀了。皇上如今手裏珍藏著的那幅悼念我母親的畫,其實沒有臉,是他親筆所繪。”

鄭皇貴妃人死了。

世間再也無後人能有幸窺見她的真容了。

李弗襄的話說完,他們也已經走到臺階盡頭,李弗襄伸手推開半掩的殿門,吱呀——門軸的摩擦聲在夜裏格外刺耳。

李弗襄牽著她的手不曾松開。

陳舊無人打理的庭院像是在眼前徐徐展開的水墨畫。

畫面的中央,有一人靜靜地坐在廊下,像是沒有生命一般,呼吸都散進了這片庭院中。

高悅行和李弗襄竟一時未敢上前打擾。

直到皇上擡起頭,問了句:“你們來了啊?”

高悅行忽然之間感到了與皇帝之間的共情。

生離死別。

未經歷過的人,永遠不知其中的痛楚煎熬。

高悅行:“皇上。”

皇上望著他們,道:“人這一生,會做錯很多事情,尤其是在少不更事的時候……朕小的時候,先生曾教過: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都是騙人的話,錯了就是錯了,你做過的所有錯事,總有一天,會將苦果還報到你的身上。”

高悅行和李弗襄面面相覷。

在他們的身後,沈重的殿門又是一聲吱呀的響,是惠太妃衣著華麗地走了進來,從容說道:“皇上新得的佳人在懷,怎麽仍在悼念故人呢?”

皇上穩穩地坐著沒動,道:“朕越是見著她那張臉,越是忘不了雲鉤。”

惠太妃瞥了一眼兩個孩子,越了過去,到了皇帝的面前,說:“先太後在世時,曾不止一次規勸您,皇帝是天下共主,皇後是一國之母,國不可無主,亦不可無母,後宮若沒有個溫良賢淑德才兼備的皇後打理,必會大亂。你將後宮權柄給了賢妃,可她卻是個侍寢的宮女出身,試問你讓她如何服眾?”

皇上並不言語。

惠太妃道:“陛下,您還是堅持不肯立後?”

皇上說:“朕會早日擇定皇太子,以固國本,將來的太子妃必定有母儀天下之德,可整肅後宮。”

惠太妃像是聽到了笑話,連連搖頭:“陛下,您仍舊糊塗啊。”

皇上望著惠太妃道:“惠娘娘體諒,朕這一生到頭,不能一無所有,什麽都不剩。”

惠太妃實在是覺得皇帝無藥可救,長嘆一聲,轉身離去了。

皇上重新將目光投向李弗襄,沖他伸出了手。

李弗襄不會在生母的舊居違逆皇上。

他走上前,半跪下身子,將頭擱到了皇帝的膝上。

皇帝道:“朕不想再猶豫了,好孩子,天底下最好的,朕都留給你,有高氏女陪在你身邊,朕很放心,你要好好長大,不要膽怯,也不要害怕。”

皇上終於下定了決心。

結果其實是意料之中。

皇上是沈溺在自己的執念中不願清醒的人。

鄭皇貴妃已經死了。

假若將來李弗襄的結局慘淡收場,他或許真的會瘋。

皇帝從前最愛和賢妃聊天,因為賢妃貼心,像個木頭美人。可當李弗襄從小南閣接出來之後,皇帝最愛聊天的人,變成了啞姑。

為此,他還特意一點一點學了啞語。

他要聽啞姑講小南閣裏,關於李弗襄的那十年。

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翻來覆去地聽不夠。

啞姑明白皇上想聽的是什麽,於是她偶爾想起來某些很小的細節,便會記錄下來,壓在桌案上,等皇帝閑時翻閱。

皇帝便從那些碎片中,自行拼湊起了李弗襄幼年時候的模樣。

那本小冊子,不僅皇帝會翻看,高悅行也經常去偷看。

七年了,已經記得很厚一本。

啞姑說這個孩子太能哭了,從抱在懷裏的時候,就一直哭個不停,成天吃了便睡,睡醒了就哭,足足哭滿了一百天才消停。

也有太醫揣測,李弗襄的喘疾,或許正式因為小時候哭得太狠傷了心肺而留下了病根。

他當時那樣小的一個孩子,是不是感受到了什麽?

啞姑還說,他剛開始能出聲的時候,像個小鳥一樣,很吵,成天哼哼唧唧,沒完沒了,很依賴人,睡覺都要依偎在啞姑的懷裏,他還沒有水缸高的時候,就學會了幫著打水。

再大一些,他真的好想去小南閣的外面瞧一瞧,便瞄上了院角的那棵柿子樹,曾經不慎從樹上摔下來,將胳膊摔脫臼了,是啞姑送了好些銀錢給那些負責送飯的宮人,才托人從太醫院請來了一個略通醫術的雜役,將李弗襄的小胳膊扶了回去。

小李弗襄嘗到了疼,乖乖安分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的喘疾第一次發作的時候,是開春後一個柳絮紛飛的季節,他差點丟了命,啞姑都束手無策,可他到底還是憑借著自己命大,挺了過來。

諸如此類的細節,不勝枚舉。

皇帝有時考慮起自己的身後事,想著一定要將那本小冊子當成陪葬帶走,等到了下面,見到了鄭雲鉤,也好給她瞧一瞧。

作者有話說:

有二更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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