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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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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文甫沒有看懂他目光中深藏的情緒。

他翻身跳下井,手裏抓著井繩。

李弗襄不想被他抓住,一蜷身體就往水下沈,丁文甫眼疾手快,一把紮進水裏薅住了他的衣服,拎小雞似的把人弄進懷裏。

丁文甫雙膝浸沒在井水裏,咬緊牙關,斯哈一聲。

太冷了。

入冬之後井下的水簡直像浸了冰渣,一個勁兒往骨頭縫裏紮,他年輕力壯的身體都受不住,那麽孱弱的一個小孩子是怎麽忍得了的?

丁文甫把李弗襄抱在懷裏,攀著井壁,一躍而出。

“皇上,找到了。”丁文甫抖了一身水,把李弗襄小心翼翼放在地上,說:“他躲在井下,可能是動靜太大,嚇著了。”

李弗襄渾身濕漉漉的,腳剛沾地,立刻有溫暖的衣物貼了上來,將他裹得嚴嚴實實。

有很多雙手在幫他整理衣物,梳理頭發。

皇上覺得那些人擋在眼前太鬧了,他想看清楚那孩子的容貌都不能,於是大手一揮,將所有人遣退。

李弗襄輕輕歪著頭,打量面前這位九五至尊。

同樣的,皇上的目光也在他身上逡巡。

如許昭儀所說,兒子俏似母,李弗襄的一雙眉眼與他的母親太像了。

皇上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捧住孩子的臉,他目光變得悠遠,他想起了沙漠中夜色降臨時,從遠方地平線上升起的一輪彎月。

沙漠變成了銀河,一片霧氣彌散,孤高,寂寥,疏離,正如初見時鄭雲鉤騎在馬上漫不經心瞥來的一眼。

十年了……

他若是肯屈尊來見這孩子一眼,只要一眼,必不至於讓他和雲鉤的親骨肉受此磋磨。

皇上脫了自己的氅衣,把孩子兜頭一裹,抱在懷裏回了乾清宮。

禁衛最有眼色,皇上前腳剛走,他們後腳就收拾了小南閣裏李弗襄的東西,打包送到了皇帝跟前,雜七雜八一籮筐,甚至包括床榻下的那一方銀絲碳。

皇上的目光掃過那一堆東西,裏頭的一件白狐毛短襖格外紮眼。那明顯是照著女兒家款式做的,銀打的海棠花繞在領口,垂下紅色的米珠流蘇。

皇上看那條狐貍毛,怎麽看怎麽覺得眼熟。

丁文甫粗魯地把那件狐貍毛抓在手心裏翻看:“臣記得皇上今年秋獵剛好打了一條母狐貍,箭簇穿過狐貍的眼珠,一點兒都沒傷著皮毛……陛下後來把它賞給誰了?”

皇上召見高悅行。

丁文甫親自到景門宮來領人,剛踏進宮門,便見李弗逑坐在院子裏,仰頭望著自己屋門口掛著的鳥。

而高悅行就坐在西側殿的廊下,手中捧著一個小銅爐,腿上搭著一條薄毯,讓傅蕓念書給她聽。

丁文甫莫名直覺這場景有些詭異,他的目光在李弗逑身上停留了片刻,依禮參拜,卻未得到回應。李弗逑呆呆的僵坐著,也不知聽見沒有。

高悅行讓傅蕓退下,不等他傳旨,便站起身簡單打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仿佛早就猜到他的來意。

這小姑娘一看就是不好哄的那一掛,所以丁文甫並不多言,只沈默地帶著人走。

在面見聖上之前,高悅行刻意把藏在衣服裏貼身帶著的掛墜小狐貍拎了出來,此物當初為李弗襄所贈,她讓它垂在最顯眼的胸前。

皇帝手中抓著她那件白狐毛的短襖。

高悅行叩拜時,餘光看到了李弗襄。

終於又見到他了。

李弗襄身穿月白色的寢衣,坐在椅子裏,身邊簇擁著年輕貌美的宮女,正在餵他吃一碗不知什麽羹湯。

李弗襄神色很疏冷,餵到嘴邊就吃,看不出喜不喜歡,合不合口味。

聖上面前,高悅行還有閑心感慨,他通身的貴氣簡直就是天生的,哪怕被揉爛了命運,踩進了泥裏,也依然不覺狼狽。

李弗襄見到她來,眼睛裏忽然亮起了神采,味到嘴邊的羹湯也不吃了,他從椅子上滑下來,直奔高悅行而來。

皇上在看著。

宮女內侍愕然。

李弗襄根本不懂規矩為何物,言行皆順從自己的心意。

他看到高悅行便開心,站到她面前,比劃道:“娘子。”

迎著皇帝探究的目光,高悅行硬是一時沒敢回應。

李弗襄看了她一會兒,露出疑惑的表情,不明白她為什麽忽然間不理他了。

於是,他當著眾人的面,做了個更為驚世駭俗的舉動。

他把自己的臉貼近高悅行,在她的面頰上輕輕蹭了蹭。

那是一個近乎於討好的意思。

高悅行沒辦法推開他。

她做不到,也不忍心。

高悅行閉了閉眼,用力抱住了他。

皇上故意咳嗽了一聲。

李弗襄滿心滿眼只有高悅行,並沒有理睬,他各種比劃,所表達的亂七八糟的意思,可以簡而概括為一句話——“許久不見,甚是想念。”

高悅行碰了碰他的小手指,很是親昵的表示了同樣的情緒。

皇上坐不住了,終於放下自己的矜持,主動向高悅行請教:“他在說什麽?”

原來皇上看不懂啞語。

高悅行眨了眨眼,臉上掛出一副懵懂的表情,違心道:“臣女也不知道。”見皇上有些失望,於是頓了頓,補充一句:“但是他很高興。”

“高興。”

皇上念在嘴裏,反覆琢磨這兩個字,他招手讓高悅行上前。

高悅行不怕他,提著裙裳,一步步走向高位,銅制的小狐貍吊墜在頸上一蕩一蕩,等到她走到近前,皇上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

他看到了。

正如高悅行所算計。

皇帝眼裏明滅不定,更有一抹堪稱痛苦的神色沈了下去。

痛苦也沒能打消皇帝的疑心,他眼中盯著那掛墜,口中卻問道:“小丫頭,你進宮才不過月餘,和他的交情倒是很深?”

高悅行目光澄明,坦蕩蕩地回答道:“臣女與他,一見如故罷了。”

皇上不再追問什麽。

他伸手,把那枚樸素,甚至可以說有些廉價的狐貍吊墜從高悅行頸上取了下來。

高悅行還沒什麽反應,李弗襄先不樂意了。

他當即便伸手,想要拿回來。

皇上握拳攥緊,一個拳頭能頂他的兩個大,李弗襄頓時沒轍。皇上低頭看著他毛茸茸的發頂,沈默中處處透著耐心和溫和,直到李弗襄急了,張嘴用力咬下去,皇上手一抖,也沒有顯出任何惱怒的情緒。

他的犬齒並沒有咬破皇上的皮肉,想必還是留了分寸。

即使這樣,皇上依然不肯松開拳頭,還他吊墜。

皇上無視這點痛,單手一把環住李弗襄的身體,淩空將小崽子拎到了自己腿上,讓他坐穩。

——“朕與你親娘,初遇在西境邊陲的大漠,情動在貧瘠的沙城襄州。朕一窮二白的行至西境,花了身上僅剩的二錢銀子,從攤鋪上買了這麽個粗糙的小玩意,其實這已經是朕當時最能拿出的手的禮物。”

皇上松了松指縫。

憨態可掬的小狐貍從他的掌心漏下來。

皇上悵然道:“你親娘過世後,朕找了它很久,原來它是陪在了你身邊。”他將小狐貍吊墜珍重地重新掛在李弗襄身上,親吻了一下他的發頂,深深地呼了口氣:“對不起,我的孩子。”

李弗襄似乎感受到了皇上心中的慟楚,他安靜了一會兒,坐在皇上懷裏,任他擺布,毫不抵抗。

高悅行很有眼色,早就退到了邊上。

日落前,惠太妃帶人來了。

今日宮中發生了大變故,賢妃都不敢輕易在皇帝面前晃悠。

也只有惠太妃不怵皇威,她帶著太醫,端了一碗清水,呈至皇帝的面前,忠言勸道:“事關皇家血脈,不是兒戲,還是謹慎些好,陛下想解諸臣的疑心,不能單靠一雙與皇貴妃相似的眉眼。”

皇帝撿起托盤上的銀針,刺破了自己的手指,一滴血落進清水裏,他用帕子擦凈了針尖,再握住李弗襄的小手,淺紮了一下。

惠太妃垂著目光,面色凝重。

直到兩滴血在清水中化開,然後碰撞到一起。

惠太妃喟嘆,大喜:“父子情深,血濃於水,恭喜皇帝了。”

皇上面上沒什麽笑容,一擺手,宮人端著托盤退下了。

帝王無家事。

家事即是國事。

盡管消息封鎖,宮中人人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到外面亂說一氣。

可第二日散朝後,前來書房求見的大臣們簡直能排隊到宮門外。

皇帝只見了一個人。

鄭千業。

鄭大將軍進門時,臉色很是難看,他花白的頭發潦草的束在發冠裏,還不修邊幅地漏出幾縷,顯得頗為不羈。

鄭千葉不是委婉的人,他叩見皇上,行過官禮之後,開門見山,張口就問:“我聽說陛下在小南閣囚禁了十年之久的那個孩子,身份另有隱情?”

皇帝面對自己的老丈人,羞於解釋,只說了一句:“朕對不住雲鉤。”

鄭千業眼裏很快漫上血絲,聲音都差點穩不住:“老臣年近四十的時候,才如願以償得了那麽個一個寶貝女兒,一輩子如珠似玉地捧在手心裏,誰料到最終白發人送黑發人……陛下,您要知道,我女兒拼死留下的一條血脈,不僅僅是給你李家江山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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