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懸光和謝如期的通緝令很快貼遍了蘇克夏的每個區。

通緝令上的畫像是約克手繪的。這位性格陰沈不討喜的觀測員有著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和好畫技, 盡管只是在影像裏看過一次，他依然能做到九成以上的還原度。不同於內城區的老爺貴婦們驚嘆於此次通緝罪犯的驚人美貌，這張通緝令在外城區, 特別是貧民窟可謂掀起了軒然大波。

亞德裏安死死盯著貼在模板上的通緝令，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痕跡。可他卻不敢發作, 甚至不敢讓自己的異樣表露出分毫。只能站著繼續聽教會的大聲念誦。

邪神教徒……哄騙錢財……極度危險……

各種能想到的罪名被羅織在他們身上。在教會的描述中，這兩個人簡直成了罪大惡極的存在。人群傳出各種嗡嗡的議論聲, 忽然間, 一道稍大的聲音疑惑地響了起來。

“可他們沒有騙我錢財啊？”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茫然地說道：“我只是晚上出去走走……她就治好了我的病, 還告訴我不要在夜晚出來閑逛, 容易遇到危險。那是個很親切的醫生，我還以為她是教會的人——原來不是嗎？”

白癡。

亞德裏安在心裏替這位先生哀悼著。他是幸運的，僅僅是無意間出了趟門就遇到了能治好他的人。可他也是不幸的——沒人告訴他教會打的是什麽註意，在這時候暴露出來, 他只能把自己的命掛在教會的仁善之心上。

果然，聽了他的話，告示旁邊的兩個人快速交換了一個眼神, 然後一名長相慈祥的老人走了出來，笑著對那男人說：“先生, 那人是邪神信徒, 教會鳥嘴醫生的背叛者。或許您以為她治好了你的病，可誰知道她在您身體裏種下了什麽邪惡詛咒？最好還是來教會檢查一下身體, 才能……”

男人還在茫然中, 就被強壯的護教軍半脅迫著拉了下去。這在他周圍引起了小範圍的騷動, 可更多的人表情都變得沈郁麻木。

亞德裏安想要離開了, 可就在他轉身的剎那, 忽然聽到了一道更為清亮的女聲。

“護教軍大人, 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城裏的那些病人，他們真的是‘背神者’嗎？”

亞德裏安猛地回頭看去，一個頭戴兜帽的少女身影站在那裏，黑色兜帽遮住了她的臉，只露出一截金色長發和半個尖尖的下巴。

“這位女士，你是什麽意思？”

“我是說，這裏根本不存在什麽背神者！”

她大聲喊著，從鬥篷下面拿出了一件形狀古怪的器械，一根冒出幾個旋鈕的銅管下面連接著一塊可以移動的平臺。她右手舉起一根玻璃試管，將裏面的一滴血液傾倒在玻璃片上，塞在銅管下方。

“那是什麽？”有人不解地看著她的動作。

能在外城區找到工作的人馬上科普道：“顯微鏡，最近才出現的新鮮玩意兒。說是能把東西放大幾百倍看，教會和內城區的老爺們都買了不少呢。”

“又是機械之神的造物？”

當然不是。

這是神祇Dr.X拿出的造物，以一個低廉的價格賣給了城中的道具店，並囑咐對方不記名推廣。只有這樣，最在意名聲的教會才會購入它，為顯微鏡的名聲打響做出貢獻。

絲黛菈快速調好焦距，又捏碎了一枚售價昂貴的一次性蒸汽成像儀。將目鏡中能觀測到的東西投影在半空中。頓時，所有人都看到了懸浮在血液中的被放大了幾百倍的東西——

那是一個個小機械人。還在紅色的液體中揮舞著肢體活動著。人們楞了一會兒，然後反應最快的人失聲喊出了那個名字。

“機械之神！！！”

“血液中……有機械之神？！”

“沒錯！這是放大了幾百倍的所謂‘背神者’的血液，這裏面活動著的，正是縮小了的機械之神。如果我們這些病人真的背叛了神祇的話，和機械之神一模一樣的存在又怎麽會在我們的身體中？根本沒有什麽背神者，如果我們真的是特殊的話，也該是神眷者才對！”

其實仔細思考一下就會發現這說法很站不住腳，可視覺的沖擊往往是最直接有效的。絲黛菈自己在葉懸光的指導下第一次看到這東西的時候還吃了一驚，幾乎真的以為自己曾經被機械之神眷顧過。只是她很快就冷靜了下來——神早就拋棄了人間的地方，如果真的有神跡降臨，那也是教會那些吸血鬼打著□□號想要從他們剝削更多罷了。

可是十三區的人們不懂，他們陷入了震驚和瘋狂之中，不少患病的人更是直接摘下了擋著臉的遮蓋物，讓自己那張布滿了青色斑點的臉暴露在陽光下。

“我知道你們懷疑我在說謊，你們可以去任意一家道具店裏面買到顯微鏡，然後自己取任意一位病人的血液觀察。我們是蒙冤之人，我們本來不該遭受這樣的待遇！”

絲黛菈大喊著，同時開始慢慢後退，讓人群擋住她的身影，朝自己早就選好的通路移動過去。

驚嘆、不敢置信、歡呼、怒斥……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現場徹底亂了。愚昧的人們最難管教，卻也最容易煽動。教會想要鎮壓，可現場的氣氛已經如同爆炸的面粉作坊，連他們仰仗的機械之神和武力威懾都不起作用了。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惹出事端的女人如同老鼠一樣溜回到陰暗的角落裏，她最後擡起頭，朝著他們露出了一個挑釁的笑。

護教軍小隊長看著那個笑，恨得幾乎要把牙齒咬出血來。

亞德裏安也看到了那個笑容。同時也看到了少女露出的手背，在靠近剛才那滴背神者血液的時候，露出了一個發光的符號。

他終於確定，這就是Dr.X的另外一位信徒。

絲黛菈也看到了一直盯著自己的少年，他刻意朝自己露出的手背，上面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發光符號。她微微怔了怔，然後也意識到了這是神祇留在人間的另外一顆棋子。

可現在並不是相認的時候，他們分開來，能做到的事情會更多。

絲黛菈如同陰影一樣迅速消失了，而沒人知道光明之中還殘留著另外一片陰影。

那天的騷亂最後還是被鎮壓下去，以一部分流血和死亡為代價。可關於“顯微鏡”和“神眷者”的消息卻如同擋不住的風一樣，快速傳遍了蘇克夏的每一個城區。

道具店中的顯微鏡被一掃而空，無論是平民還是老爺們都想看看“縮小的機械之神”是什麽樣子。曾經人們避之唯恐不及的“背神者”也被人用全新的目光審視，有人真的相信他們是神眷之人，開始吹捧崇拜他們，甚至極少數的人還狂熱地開始尋找感染怪病的辦法，好讓自己也成為神眷者。

哪怕教會在一天之後封禁了所有道具店的顯微鏡售賣也沒有用，因為民間迅速流傳起各種的簡易顯微鏡制作法。不需要什麽銅管和精密旋鈕，竹子木管都能使用，只要有玻璃，任何人都能看到神的模樣——甚至沒有玻璃也可以，已經有人試驗過，將冰放在模子裏凍好也能使用！

教會之中，祈禱室內忽然傳來了一陣東西摔碎的巨響！伴著男性的咆哮和怒吼，一直傳到了幾個院子之外。

“白衣司鐸又在發怒了。”約克努力把自己縮在陰影裏，生怕隔了幾百米也被卷進上司的怒火中。

“嗯。”

約克扭過頭，費解地看著自己過分冷漠的同伴：“你一點都不關心嗎？我們兩個可是臨時工，萬一司鐸發怒了把我們趕出去，你是打算讓我上街賣畫，還是靠你那邪門歪道的理論講學吃飯？”

金沒有回答他，他聚精會神地看著顯微鏡下的畫面。桌上散落了十幾塊玻璃片，那都是他剛剛制作的。有樹皮、草葉、動物毛發，甚至還有人類的皮膚和血液。

“這真是神奇。”他發自內心地驚嘆著，“我從未想過我們如此靠近另外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似乎和人類的世界差不多一樣覆雜。”

“……好吧，你發現什麽神奇的地方了？”

約克知道金是個怪人，他什麽都不在乎，只喜歡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而這時候如果沒有人順著他的話說的話，這個人甚至永遠不會回答你的問題。

“所有的植物、動物，似乎都是由一個個微小單元構成的。它們形狀不同，但又似乎隱約有著統一的結構。它們排布密度不同，緊密的是固體，分散的是流體。我懷疑世界上所有東西也許都是由他們構成，只是現在缺少足夠的樣本……”

他一進入自己的領域就說得沒完沒了起來。約克聽得腦仁疼，趕緊打斷了他的話：“行禮，你只要告訴我，最神奇的地方在哪裏就行了！”

金突然閉上了嘴。

他的神情變得焦躁，甚至有些惶恐。牙齒不自覺用力咬著煙鬥的口部，過了很久，他才仔細揀出幾個玻璃片來。

“這是人類血液的塗片。來自四位不同年齡性別的人。”金顫抖著聲音說道，“它們的構造大體都是一樣的，只是在所有血液樣本之中，都存在著一些形狀不同、結構迥異的游離存在。它們看起來……很像是機器的齒輪和彈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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