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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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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鄭若還是選擇了妮妮為她施行針灸術。好在妮妮雖然年歲小,卻一直跟在她父親身旁,對於一些醫理知識從小就耳濡目染,鬼醫也一直都用心教過,小家夥為鄭若施行針灸術的時候倒也像模像樣,讓鄭若安心了不少。

轉眼又是半個月過去,王九郎不僅在玄蜂崖方圓十裏處尋找鄭若,更是派了人往周邊延伸出去。他自己依舊隔三岔五的每家每戶走訪一番,每次去都帶了黍米布匹,深受村民的愛戴。

“俏郎君哥哥——”王縉之剛從黑山村唯一一家采藥郎家走出來,那個可愛的小妮子笑嘻嘻的走出來,“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嗎?”

王縉之轉身,對於這個小妮子,他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近兩個月來,第一次,他真心的微笑。“哢嚓”一聲,宛如冰層斷裂,從地下盛開出潔白的蓮花,高雅寧靜。也許這才是真正的王九郎吧。

院子後面的小屋裏,有人偷偷的想到。

“還沒,不過哥哥相信就快了。”他蹲下身子為妮妮理了理歪了的帽子,這個小姑娘,他每次來的時候,都給了他莫大的熱情,讓人心生親近。

“俏郎君哥哥,如果你要找的人不想讓你找到,你這般大張旗鼓是會適得其反的。”妮妮說完,對著他做了個鬼臉,一蹦一跳的回了屋子。

王縉之慢慢站起身,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來。再一次看了看這個只有三間茅草屋的小院子。每次來這裏,他總覺得有些古怪。院子不大,卻栽了幾棵樹,看似淩亂的放著幾塊大石。

他的眉微微一蹙,以前不在意,現在看來,這樣的布置倒像是一些奇門遁甲之術。可惜,對此他沒有涉獵,並不是特別了解。

走出了院子,他低聲問著身邊的王明,“最近,鄭氏父子可有什麽特別的舉動?”

王明想了想道,“還是和以往一樣到處找著阿若。不過,好像那些出來尋找的人並不像以前那樣著急,倒有些漫不經心。你說,會不會他們已經放棄了?”

王縉之笑了一下,宛如皎皎明月,低聲吩咐道:“將所有的羽衛都撤回來,每個村子都留兩名府中普通小廝繼續尋找。”

王明楞了一下,“九郎,我們不找了?”

“唉……她想要清凈地,我便給她清靜。她不想見我,我便躲起來。她想要……躲起來,我便佯裝不知。她要怎樣都好,只要她一切平安,只要她好好的。”

王縉之這一番話沒頭沒腦,讓王明聽的雲裏霧裏。片刻後,他追上王九郎,“九郎莫非是說阿若已經找到?”

“明日讓人在黑山村找一塊地,蓋一座院子。”他轉身指了指妮妮的院子,“與這裏相對,窗一打開,便能看見這裏。”

“哎?”

王九郎面帶微笑,腳步輕快的離開。

……

……

妮妮回到屋中,鄭若靠著,看木窗外的樹正出神。

“姐姐,我與他說了。”

她轉過頭來,在妮妮的頭上摸了模,笑著道:“謝謝你。”

妮妮眨巴著雙眼,有些不解的問道,“姐姐既然有心讓他知道你還活著,為何不直接出去和他相認?”

“妮妮不懂。”鄭若收回手,捏了捏她的臉頰。

她出事後,王九郎為著自己傷心傷身,不惜耗費財力就為了能夠找到自己,這份情,她承了。可是……

唉,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可是什麽……

之前恨不得手刃他,現在……她苦笑了一下,現在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心境了。或許有些時候,相見不如不見吧。

接下來的日子,鄭若依舊在吃藥,針灸中渡過。鬼醫為了盡快讓她恢覆行走的能力,還琢磨了一套按摩手法。不過介於自己是男子,妮妮人小力氣不夠,他聽從了鄭若的建議,去了鳳凰城買了一個年輕力壯的仆婦。

這段日子裏,那個俊俏的王九郎總是會來鬼醫的院子裏坐坐,有時只是為了和他手談一局,有時拿了一本醫籍孤本虛心求教,有時只是為了送一些名貴藥材。兩人之間從來都是天南地北海闊天空的聊著,很快發現,兩人居然志趣相投,就這樣結成了莫逆之交。可是,再也沒有從王九郎口中聽見半點有關鄭若的事情。

兩人在院子裏的時候,鄭若可以從屋中的木窗看出去,而且看得清清楚楚。王九郎爽朗的大笑,清談時學富五車的學識,下棋時,臉上的高深莫測,飲茶時,臉上淡淡的高雅如月的神情。這些,隔上幾日她就會看見。

她可以看見王九郎,可王九郎因為院中陣法的關系,根本就看不見她。這一種近乎偷窺的感覺,讓鄭若心中有種難言的小得意。好像她得知他的一切,可他卻不知道她的。有時,他無意的轉頭,與她視線在空中交匯,她的心會猛然一跳,還以為他已經看見了她。可當他若無其事的轉開,她又會像一只狡猾的狐貍,露出得意的微笑。

已經近年關,下了好幾場雪。遠處的山都被銀裝素裹著,茫茫的一片白。鄭若的屋中燃著上等竹炭,沒有一絲煙味兒。

鬼醫是沒有那個閑錢買這樣昂貴的竹炭,是王九郎送給鬼醫的。

“女郎,該吃藥了。”一個仆婦推門而進,妮妮跟在她身邊,嘴裏哈著氣,搓著小手。

巧的是,這位仆婦就是在峙陽城裏伺候過她的蔡氏。當初從峙陽城裏回來,並沒有將她帶回鳳凰城。上次鬼醫出去買仆婦的時候,聽他說,她就快凍死在城門口,鬼醫看著可憐就將她帶了回來。沒有花一分錢。

蔡氏看見她第一眼,也有些驚訝。不過,那個驚訝,在鄭若看來實在假的很。不過,她也不點破就是。

經過鬼醫的醫治,鄭若的雙腿已經能夠慢慢的在床榻上平移,可真的要下床,鬼醫說起碼還有半年的時間。

蔡氏扶起鄭若,在她身後墊了軟枕,讓她靠的舒服些,才將藥遞給她。見她一口氣喝完,又塞了蜜餞給她,又將帕子遞給她擦嘴角。伺候的十分周到。妮妮張著一雙大眼睛,嘴裏不時的從旁邊的盤子裏撿了蜜餞塞進嘴裏,笑瞇瞇的看著鄭若。

鄭若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模自己的臉頰,問:“怎麽了?我臉上沾了東西?”

妮妮搖了搖頭,雙手托著腮幫子,道:“姐姐,你真好看,和那個俏郎君哥哥一樣好看。”

鄭若臉一紅。

“姐姐,外面下雪了,你要不要出去看雪?”

鄭若猶豫了一會。

妮妮知道她心中所想,笑咪咪的道:“姐姐放心,爹爹不在,俏郎君哥哥今日也不會來的。”

“我又沒說是他的緣故才不出去的,我是怕這天兒太冷,凍著你了怎麽辦?”鄭若老臉一紅,立即辯解。

“嘻嘻——沒事,姐姐,我不怕的。等會讓蔡姑姑給你穿的厚些,再給你的腿蓋上一床衾被就沒事的。噢,對了。前些日子啊,俏郎君哥哥給我和爹爹一人做了一身狐裘,奇怪的是,還多了一件,我比了比也不是給我穿的。可是樣式又是女的,姐姐,你說是給誰的?”

鄭若被她這麽一打趣,臉更紅了。

妮妮卻笑著跑開了。

不一會,蔡氏走了進來,給她穿了厚實了些,又拿了一件通體白色的狐裘包住,全身上下只露了一張小臉,抱著她走到了廊檐下。妮妮早就在地板上鋪了厚厚的虎皮,蔡氏將她輕輕的放在上面,又拿了一床衾被蓋住她的雙腿。

冷冽的氣息撲面而來,外面紛紛揚揚的下著鵝毛般的雪花,天與地靜謐一片,落雪無聲。這麽久了,起初是因為身子不能動,她無法出來,現在因為害怕遇見王縉之不敢出來。說起來,快三個月了,今日還是第一次走出房門呢。像被從籠子裏放出來的小鳥兒,她歡喜雀躍著伸出了手,接住從天而降的雪花,看它們在掌心中慢慢融化。更是學著妮妮,接住了雪花塞進嘴裏吃了起來。

她並不知道,在對面有一座新蓋的院子,此時那屋子的房頂上站著一個人。遠遠看見她歡喜雀躍的神情,眉目一並舒展。他身上披了一件和鄭若一摸一樣的白色狐裘,站在紛紛揚揚的漫天雪花裏,仿佛與這天地融為了一體。

站在下面的王明,忽然覺得之前的九郎終於回來了。

因為天兒太冷了,鄭若和妮妮在外面坐了一會,就被蔡氏哄著勸著進了屋。對面的房頂上的人也翩然落地,微笑的神情在落地那一剎那隱去。

“司馬玉兒——”他的神色變得冷峻,反覆咀嚼著這個名字,咬牙切齒的。

時間慢慢的流淌著,王九郎還是會用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找鬼醫,鄭若的雙腿也在慢慢的恢覆,那破鑼一般的嗓子也漸漸的恢覆了。也許因為嗓子受過傷的緣故,現在鄭若說話的聲音中帶了一絲沙沙的暗啞。聽起來無比華麗,像是蝴蝶的翅膀輕輕劃過心間,讓人一陣酥麻。

在她的懇求之下,鬼醫答應了她每隔七天可以為她父兄寫上一封信。因此,父兄雖然沒有看見她的人,知道她在一處醫術超絕的奇人家中養傷時,心中雖有擔憂,可也沒敢去打擾。因為鬼醫說過,只要鄭若的家人出現,鬼醫就會立即消失。說也奇怪,鬼醫的性子,按理說是不喜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裏的。就算是黑山村的村民,也只是知道他是個采藥郎,卻不知道他有著超絕的醫術。可就是這樣性子古怪的鬼醫,偏偏和王九郎結成了莫逆之交。不得不說,王九郎此人是個極為可怕的人物。讓鬼醫這麽古怪的人,都將他引為知己。

今天是除夕之夜,前幾日的時候,王九郎就帶著人帶了許多過年要用的東西上門。鬼醫也不推辭,一一收下。蔡氏正在廚房裏忙活著,妮妮穿了新衣在院子裏開心的玩著雪,鄭若披著狐裘,蓋著衾被坐在廊下下,手裏捧著一個手爐,笑瞇瞇的看著妮妮。鬼醫依舊在他自己的屋子裏忙碌著。

不一會,蔡氏端上了三牲,擺好了碗筷。妮妮喊了鬼醫,蔡氏將鄭若抱進了房中。鬼醫領著妮妮祭拜了祖先,燃放了炮竹。蔡氏才抱著鄭若出來,對著鬼醫的祖先牌位誠心的拜了拜。過了一會,蔡氏利索的從廚房裏端了雞鴨魚肉出來,在三人的案幾上擺了得滿滿的,甚至還有冬日裏難得一見的蔬菜,讓整個冬日只吃肉食的鄭若欣喜。

這些都是王九郎今日一早送來的。

吃完年夜飯,妮妮拉著鄭若,蔡氏抱著她重又坐到了廊檐下,給她安置好,又塞了一個手爐給她才退下收拾碗筷。

“妮妮,這麽冷,咱們回屋吧?”

“姐姐別急,等會會有好東西看哦——”

“什麽?”

“嘭——”的一聲,在鄭若話音剛落下之時,空中突然綻放了一大朵紫色的煙花,“嘭——”“嘭——”接連好幾聲,空中接二連三的開了美麗無比的煙花。雖然沒有辦法和父兄團聚,可這裏有可愛的妮妮,有豐盛的晚膳,還有難得一見的煙花。鄭若覺得重生的第一個除夕夜,也算是圓滿。

“哇——好漂亮啊——”妮妮跳著拍手稱快,回過頭來對著鄭若說道,“好看吧,姐姐?我就說有好東西看的——呀——又有了,好看,好看,真好看!”

鄭若手裏抱著暖爐,身上披著狐裘,腿上蓋著衾被,天上是美的讓人想落淚的煙花,如此繁華絢爛,卻只在一瞬。無端的,鄭若心中又甜又酸。

對面的院子裏,王縉之披著白色狐裘,站在屋頂,沒有看著空中繁盛的煙花,眼睛直直的看著那坐在廊檐下的女子。雖然隔得遠,可是煙花的瞬間光亮還是映出了她的容顏,她嘴角淡淡的淺笑,微微的欣喜,讓他的心都猛然一縮一緊。

“阿若……”他輕輕低喃,溫柔如同三月春風拂面。

煙花放了整整一個時辰,黑山村所有的人都站在自家院子裏,對天空中的煙花讚嘆不已。這一夜,或許是他們一生都會津津樂道的難以忘懷。

煙花散去,空中淡淡的硫磺味兒,刺得鄭若鼻子微酸。

唉……王九郎……

王明站在院子裏看著屋檐上靜靜站著的王九郎,忽而發現,他就像那空中煙花一樣美麗而寂寥……

唉……王九郎……

身子一拔,他上了屋頂,對面的小院裏燈火通明,屋檐下的燈籠隨風輕輕搖晃,隱約可聽見妮妮拍手嬉笑的聲音。有一女子靜靜的坐著,面帶微笑,婉約柔美。

和樂融融。

反觀這邊,除了下面的一盞燈籠,其餘各屋都是黑的。這是他記憶中,除夕夜過的最為簡陋的一次。那一年的除夕不是熱熱鬧鬧的?在洛陽自不必說,所有的族人走要一起用團圓宴,賞過煙花才會各自回屋守歲。就算九郎在外游學,院中也是仆從成群,熱鬧喜慶的。哪裏會像今晚一樣,連晚膳都不用,就直接放煙火?而且,這煙火還是為了對面女子而放的。

王明覺得九郎為了鄭若做的太多太多。

“九郎,菜要涼了,不如先用膳吧?”

“嗯。”

對面的人都已經開始回屋,他輕輕的應了一聲,下了屋頂。

院子雖然是初建,卻是黑山村最大的,有三進。王明是直接買了一塊小山,院子就建在山腳下,王九郎看過之後,沒有太大的改動,沿著山勢建起了院子,院中的景色幾乎沒有更改。現在他坐在偌大的廳堂中,只有一個長長的案幾,上面擺了酒肉。

他執起箸,頓了頓,問道:“阿若今晚吃的也是這些嗎?”

“是。”王明輕輕答道,聲音落下還會有回音,越發顯得寂寥。

王縉之滿意的點了點頭,才夾起了菜慢慢的吃著。

用完膳,進了書房,處理了兩個對月堆積的公事。腦中卻一直都是方才鄭若淺笑的容顏,那種可望卻不可及的滋味著實難受。

放下了手中的狼毫,推開了窗,對面小院的燈火依舊亮著,王縉之知道會一直亮到天亮。自從得知,那個小院裏有陣法之後,他就開始研究起了奇門遁甲之術,問鬼醫也討教了不少。他猶豫著,雖然不能說有所成,但是,破了那個小院的陣法應該並不難。

只想了片刻,他便翻窗而出,幾個起落間,他便到了對面的小院。並沒有從正門入,直接翻墻跳入了小院,看似隨意實則頗有深意的移動了一塊石頭,他便一路暢通無阻的走到了鄭若的屋子外。

燈火跳躍著,在窗戶紙上留下薄影,他不敢站的太近,怕自己的影子會應在窗戶紙上,微微側了側身,站在了木窗一旁。

離她如此之近,他的心忽然歡喜雀躍著。他緊緊的捂住胸口,生怕跳得太響而驚擾了裏面的女子。他從來不知道,雖然有著一墻之隔,可是他卻有著從未所有的滿足,胸口被漲得滿滿的。他不知道這個算不算是幸福,然而,他有一種暈眩的感覺。

是一種失而覆得的暈眩。

可,一想到,她至今只能躺在床榻上,雙腿還不能行走,又有些悲傷,憤懣,心痛。

“誰!”裏面突然傳來一聲輕喝,微微有些沙啞。

認得是鄭若的聲音,想到她曾經被毒啞,王縉之的心猛然一縮,微疼。他從黑影中走出來一些,讓自己的影子倒映在白色的窗戶紙上。卻沒有開口說話。

鄭若轉過頭,看著那個高冠廣袖長袍的影子,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

她知道是他。

他知道她在。

隔了一堵墻,恍惚隔了一世。那一夜,那個男子不顧自己反抗強行占有了自己。屈辱無助,霎時湧上心頭。鄭若的淚汩汩而出,這一世,他卻傾盡所有,對自己呵護備至。

一個王九郎,卻隔了兩世。

一世讓她恨,一世讓她惘然。

她在這樣的除夕之夜裏茫然了……

他說心悅自己,他叫自己“卿卿”。可,這樣的寵愛,能有多久?他用什麽讓自己一個出身卑微的女子,在世上最尊貴的士族——瑯琊王氏站穩腳跟?

難道要讓大家族裏的侵軋消磨掉他對自己的寵愛,她還在遠離洛陽的遼西就被弄得又啞又殘,如果回到了瑯琊,回到了洛陽,她又應該怎麽辦?沒有一個好的出身,在那樣的大族裏,她只有被吃掉的份。

她……或許可以忘記上一世的仇恨,可以原諒他的不得已,畢竟那一夜的事情不會再發生,可以當做夢一場。可是……她卻不想再像上一世一樣,品嘗對愛的期待,喜悅,幸福到失望,心痛,絕望直至無望。

她,沒有信心。

他在雲端回首,她卻覺塵滿面。

上一世驗證了,不同世界的人,勉強在一起,到最後依舊無法幸福。

對不起……

王九郎。

眼角滾落一滴淚,她背轉了身,不去看那個即便是影子,也有著絕代風華的風姿。

雪花,不知何時開始從空中飄然而落,落在王九郎的發上,眉上,長長的睫毛也沾染了些許,被他的體溫一熱,便化作水珠兒,眼睛一眨便沿著臉頰滑落。

雪,下了一整夜。

晨曦微露,鄭若的窗前,站了一個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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