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如同黑絲絨，沒有月亮只見星光。柔柔的光披在了下面跪坐在廊檐下的少女身上，如此恬淡安然，讓人浮躁瞬間得到撫慰。

她雙眼輕闔，雙手拿著塤放在嘴邊，如同嗚咽一般的聲音幽幽的響在鄭府上空。柳絮一直沒有想明白，為何女郎會喜歡如此悲情的陶笛？她看了一眼琴案，琴，女郎已經許久沒有再動了。

剛剛沐浴過的少女，身上散發著淡淡的皂角香氣，寬大的袍袖滑至肘部，要不是那一截白如玉的皓腕，身穿玄色衣服的她，會被誤以為是這黑夜裏的一部分。

也不知她在想什麽，那塤的聲音，聽的讓人心酸，想要落下淚來。微濕的發順在背脊的弧度，在尾部打了個圈，水珠兒沿著發線，最後顫巍巍的懸掛著發梢上，最後，即便不舍，還是落在了地上，發出輕微的吧嗒聲。

“女郎——”柳絮上前了一步，正打算勸她就寢，突然一陣眩暈襲來，她扶著頭，軟軟的倒在了地上。鄭若一驚，站起身，向她走去，將她抱在懷裏，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臉頰，叫道，“柳絮，柳絮。”

“她沒事。”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道聲音，渾厚低醇。不像是王九郎清越，也一樣的好聽。

鄭若將柳絮安置好，走了出來，那人已經坐在廊檐下，面前擺了案幾，上面放著剛剛沏好的清茶。

李赟帶著一身風塵，手慢慢的把玩著輕透的茶杯，不像他平時用的漆器，也不是陶器，這只茶杯通體白色，杯中的茶湯，碧綠澄透，微微一晃，清淡的香氣溢出來，彌漫在鼻尖，非常好聞。

這杯，這茶，他見過，在王九郎那裏。

鄭若赤著足走過來，隨風而來的少女馨香，讓一直深思的李赟轉過頭來，踩在木板上小巧如同白玉一般的足，讓他的眼睛忽然間爆發住狼一樣的光芒來。鄭若若有所覺，快步走到他面前做好，拉了拉衣擺蓋住小腳。剛剛沐浴過的她正打算就寢，並沒有穿襪子，也沒料到深夜會有訪客。

李赟收回目光，手中的茶杯還在慢慢的旋轉著，“你喜歡這茶？這杯子？”

鄭若點了點頭，“野茶而已，配這個杯子正好。”

“王九郎送的？”

鄭若點了點頭。

自從回了鳳凰城之後，王九郎每日都會派人送東西來，有時是一件珠寶，有時是一副字畫，有時僅僅是一株花，有時只是一盤點心。都是他自己覺得好，想和她分享之物。花草被她扔了，雖然知道那些花草是非常名貴，市面上不可求的；點心被她餵了小狗，珠寶就直接退了回去。唯獨這碧螺春，她想扔，想退，始終沒舍得。王九郎得知之後，第二日便派人送來了一套瓷器，據送來的人說，這瓷器是王九郎自己燒制的。不論是真是假，她發現碧螺春泡在這樣的器物裏，才是相得益彰。她就沒舍得扔，因為據說，這東西世上只有兩套，一套在王九郎那裏，另一套就在她這裏了。

李赟從她口中得知答案，瞳仁的顏色深了些許，若是鄭若看見，就會知道那是多麽美麗的一種顏色，即便是三月的春花也比不過的奢華。

“很漂亮。”他說道，淺飲了一口，濃郁的劍眉微微一蹙，“有些苦。”

鄭若點了點頭，“後味很甘甜。”

李赟放下手中的杯子，輕輕的抿了抿嘴，確如她說的那樣，後味甘甜清冽。

“喜歡？”

鄭若笑著點了點頭。

李赟若有所思。

“李大哥什麽時候回來的？”鄭若執起茶壺，再為他斟了一杯茶，放下茶壺之後，她又說道，“李大哥似乎非常喜歡半夜闖女子閨房？”

李赟擡起頭，雙眼微微彎起，有了笑意，漫天星鬥落進他的雙眸裏，如同碎了的琉璃，晶晶亮，熠熠生輝。讓人不敢相望。

她生氣了。

我想你。

這三個字，在他口中轉了幾轉，還是沒有說出口。他打量著對面的少女，微微低垂的下頜線條優美，長長的頸項，如同天鵝一般，嬌嫩的肌膚在夜裏朦朧了一層光輝。夜風輕拂她的長發，他可以想象若是指間伸進她發中，定會如同綢緞一般的順滑。那淡淡的好聞之極的皂角香氣，隨著夜風一起襲來，不醉也醉。

他的聲音啞了幾分，“三日後的王府宴會，你會去吧？”

他這麽一提，鄭若才想起，這幾日來，王府不僅會送東西來，還會送一封帖子來。奇怪的是，帖子和東西並不是一起送來，而是分了兩批人。更奇怪的是，王九郎的帖子仿佛是遍地可見的白菜一般，廉價到每日一封。

她可是知道，最近想要一封王府的帖子有多難，據說不是能夠收到帖子的都不是普通人家，這段時日裏，鳳凰城內外以收到王九郎的請帖而光榮。可是，到了她這裏，卻奇怪的每日一封。

難道王九郎是怕她不去嗎？

事實上，她還真打算不去的。這段時日裏，事情太多，她很累，也根本就沒有空暇。

她輕輕的搖了搖頭，“並不打算去。”

李赟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一些，他也發現了，從峙陽城回來的鄭若，好像有了一股傲氣，確切的說是一種自信。

面對王九郎時，也不如外界傳揚的那樣神魂顛倒。事實上，現在的她，對王九郎似乎多了一分不屑？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

“清水關已經安排妥當了嗎？”鄭若問道。

“還不曾。這兒有事，便暫時回來一趟，過幾日就要趕回去。”

“嗯。李大哥今夜來也好，我將鹽井還有塢堡的事兒和您商量一下。”

李赟笑著道：“勿需商量，你看著辦就好。”

鄭若擡起頭看著他，笑著道：“好。”

“三日後的王府宴會，阿若還是去一趟吧。”

“李大哥也會去嗎？”鄭若詫異於他今夜經常提起這件事，她還以為他今夜前來是為了鹽井和塢堡之事，怎麽聽著好像是為了特意提醒她去赴宴的？

李赟點了點頭，“阿若去吧。”

她奇怪看著他，他端起茶杯，淺飲一口清茶，從他臉上根本看不出什麽端倪。究竟三日後的宴會會有什麽特別之處？

“好吧。”

得到她的答覆，李赟滿意的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來，輕聲的道，“阿若早些歇著，赟，這就告辭了。”

鄭若起身相送，“李大哥慢走。”

李赟點了點頭，轉身離去，忽然聽見後面傳來一道好聽的聲音，就如同今夜的夜風一樣帶著微甜，“李大哥他日若有事，阿若白日隨時恭候。”這是告訴他，晚上切莫再闖她閨房。

不知從何處飄來了一陣淡淡的桂花香氣，李赟頓足，轉過身來，少女盈盈而立，嘴角淺淺的微笑，臉頰有兩個小小的梨渦，眼神卻倔強。

心中一動，往前跨了一步。卻見少女警惕的往後一退，當下便歇了心思，對著她同樣是淺笑，“阿若……”低低的笑了一聲，笑聲醇厚如同美酒，漸漸的淡了，人，也消失不見。

鄭若有些氣惱，這些男人到底怎麽了？一個，兩個都如此罔顧禮儀！

……

……

翌日，柳絮在耳房裏迷迷糊糊的醒來，居然想不起昨夜是怎麽睡過去的。心中驚駭之下，奔進內室，見鄭若睡得安穩，才松松的吐了一口氣。她還以為女郎與上一次一樣，又要偷偷摸摸的離家了。

不久之後，鄭若起塌，去了主院給鄭元義請安。碰巧府中有客，鄭若一見，左上位坐著的人，對自己淺淺微笑。她竟不知，這人何時這麽喜歡笑了？

“阿若來了？過來見見李將軍。”鄭元義看起來心情很好，“瞧我這記性，他是你大兄的結拜兄弟，想來之前你應該見過了吧？”

鄭若上前，“回阿爹，之前大兄腿傷之時，見過李大哥一面。”說著，轉過身對著李赟行了一禮。

李赟起身毫不含糊的回了一禮，卻眼帶促狹的看著她。仿佛再說，我們真的只是見過一面嗎？

鄭若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此人真是她認識的李赟？怎麽覺得此刻的他不像個將軍，反而像個愛玩的孩子？

她哪裏知道，昨夜李赟感覺到鄭若對王九郎的宴請不如外界那些小姑子一樣趨之若鶩，甚至不是自己緊逼，她都不願去之後，心情真是前所未有的好。

鄭元義看看鄭若，又看了看李赟，眼中的笑意盛了幾分。

“李將軍此來，是為了邀請你大兄當他的軍需官。”

“恭喜大兄！”鄭若雖然早就知道了這個件事情，心中依然替大兄高興。

鄭瑾瀟謙虛的笑了笑，“都是李大哥擡愛！”

“哈哈——老弟是名士柳三變的弟子，在我身邊當個軍需官倒是有些屈才了！”

“哪裏哪裏！”

見他們幾個男人相談正歡，鄭若便起身告退。

“阿若，你且回去好好準備準備，兩日後和你大兄一起去王府赴宴！”

鄭若疑惑，阿爹不是最不喜歡她和王九郎接觸的嗎？為何這一次這麽慎重的告訴她，兩日後去參加王府的宴會呢？她看向李赟，見對方對自己笑了笑。心中的疑惑更深了，兩日後的王府究竟有什麽，非得自己去不可？

回到蘅蕪苑，鄭若叫來了柳絮吩咐道：“讓許一出去打聽打聽，兩日後的王九郎設的宴請究竟與往常有何不同？”

柳絮嘿嘿一笑，“這就什麽好打聽的？鳳凰城裏都傳遍了，聽說王九郎的一個長輩前來，這次宴會就是為了他所設的。聽說啊，這次他的長輩是為了給他挑選妻妾的。所以，城裏有些名望的小姑子們都收到了帖子。”說到這裏，她也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鄭若手中一疊的帖子，“好奇怪，為何九郎會每日都送一封帖子給女郎？”

鄭若翻看這些帖子，只有一封的字跡和其它的不一樣，其它的帖子上的字跡都是一樣的。看得出來，是有兩個人發出來的。

“這一封是什麽時候送來的？”鄭若拿出那一張字跡不一樣的問道。

柳絮想了想，“是最早送來的。”

鄭若看著上面的字跡，和當初王九郎送給她的字畫一樣，其餘的帖子上的字跡，顯得娟秀，好似出自女子之手。

“女郎，九郎又送東西來了。”平嫗走進來說道，手裏拿著一個包裹。

柳絮嘻嘻一笑，上前接過，說道，“不知今日送的是什麽？”

“無非就是那個什麽碧螺春……”平嫗笑著回答。

“咦？”柳絮拆開包裹，“女郎，沒有碧螺春，只有一枚楓葉。”

鄭若聽到沒有送碧螺春來，心中有著淡淡的失望。轉過身去，柳絮手裏的楓葉剛剛采擷下來的，還帶著清晨露水的濕氣，因為初秋，葉子漸次的變黃，一枚巴掌大的楓葉上居然有著三種顏色，青，黃，微微的紅色。這三種顏色糅合在一枚葉子上，瑰麗無比，讓鄭若的眼睛一亮。

“女郎還有一幅畫！”柳絮說著，將畫攤開在案幾上。

王縉之的畫向來是千金難求，只是寥寥的幾筆，就已經勾勒出了遠山的風景，山腳有一條石徑，一人行走於上，廣袖長袍飄然欲仙。行人微微側首，像是凝望於一處，那目光悠遠卻又深情。柳絮取過鄭若手中的楓葉，放在行人遠望的地方。

“女郎，這葉子這麽一擺，仿佛是一個女子的身影。”

鄭若看過去，山腳下緩緩流淌著一條江，葉子被柳絮擺在了江對岸，郁郁蔥蔥的樹林中，楓葉放上去之後，被樹林掩映，朦朦朧朧間確如一個裊裊女子的身姿，如同樹林中的仙女。

柳絮見了嘻嘻一笑，“女郎，這個女子可不就是你嗎？這個行人便是王九郎吧？女郎，九郎對你的心，可真是……嘻嘻……”

平嫗也笑著說道，“女郎，兩日後去赴宴，可要抓住機會。九郎既然對你有心，你提提要個貴妾之位應該不難。”

這幅畫的心思之巧，鄭若看了也有幾分喜歡。手指輕輕劃過畫卷，她輕輕的笑了起來。她覺得，是時候實施計劃了。

王九郎，你可得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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