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淩風清醒之後，杜府內部起了很明顯的變化，人心是現實的，這一點，宋家一家三口的感受特別強烈，尤其是宋世輝。

宋世輝是他家裏的獨子，當年他的父母帶著他進駐這幢大宅子代管別業事務，人人尊稱他一聲＂表少爺＂，除了老總管跟翠環擺明不把他當作主子，其他奴仆都對他畢恭畢敬，杜家給他們的薪餉給得大方，他出手闊綽，外頭的人看他，幾乎都把他看做是這座大宅院裏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貴公子。他也是這樣看待自己，他只長淩風兩歲，淩風過去一直躺在遠遠一角的遠世苑，除非看到翠環或是月芽來到正院，他幾乎忘記有這麽一個真正主人的存在。他一直視自己為這幢豪門大宅院的高貴主人。

但是杜淩風一夜之間清醒了，杜家上下所有仆役雖然一開始都很害怕，但個個都機靈得很，觀望沒幾天，風向全變了，太陽就在遠世苑，連長在正院的花草樹木都朝著遠世苑的方向彎腰。人人還是稱他一聲表少爺，但在態度上有了很大的差別，他們對總管的態度，還來得比對他恭敬。

他們不再害怕得罪他，不再害怕被他向父母告狀抱怨，輕則讓他們被責打一頓，重則失去工作。

杜淩風醒來了，腦筋聰穎，學習迅速，脾氣也好，別業裏的大小事，總管報告的對象是淩風，仆役若有事，請示的對象也是淩風。

他們宋家三口頓時成了沒人理睬的閑人，從雲端跌下山谷。外頭的人看宋世輝，眼神也變了，看著他，就像看著杜府別業裏頭工作的一般雜役。

他很氣憤淩風醒來，但他更害怕淩風，他的父母也是，他們都怕淩風哪一日突然想到自己已經開始做主，自然不需要什麽代管人，他們過慣了在這幢宅子裏錦衣玉食的生活，回不去以往的平淡日子，他們害怕被淩風趕走。

＂表少爺！公子說要把正院書房裏所有的書都搬過去！＂

翠環領個兩個雜役來找宋世輝，宋世輝滿臉為難又不敢說不，只好唯唯諾諾地把她們三人領到書房。

淩風從綺雲閣回來之後，一直對吹雪三番兩次強調他是＂癡呆公子＂的字眼相當在意，於是便吩咐翠環來書房搬書，想多多增長些凡間的知識智能，好好洗刷這個＂癡呆公子＂的渾名。

正院的書房只有宋世輝在使用，他不愛看正經書，書房裏只有一本論語，其他全都是他精心收藏的小說話本跟春宮畫冊。

雜役不識字，不知道書的內容。翠環識字，但能細讀的有限，看不懂《張生彩鸞燈傳》、《風月瑞仙亭》的內容。她隨手翻了幾本春宮畫冊，鄙夷地看著宋世輝，撇著嘴說：＂表少爺，這種書應該放在自己房裏欣賞就好，怎可以擺在我們杜家的書房裏！＂

＂翠環說的對，我馬上收起來。＂宋世輝卑微地點點頭。

淩風醒來後，他的地位連翠環都不如。

＂那些畫冊都不要拿，你們把有字的書全都搬到遠世苑來。＂

翠環盯著雜役把那些書全收進書篋，連個告退禮都省下，擡著下巴領著雜役走人。

宋世輝氣極了，自己一個人跑出去，跑進一間酒館孤孤單單地喝了一下午的悶酒。然後借酒裝瘋，對著每個來來去去的客人大叫：＂杜淩風這個癡呆公子，根本就是好色公子！他不只搶了我的殷吹雪，還搶光了我的風月話本。＂

宋世輝的這一番話，自然不會只停留在酒館裏，尤其是這一串話的主角才剛出過風頭。

就像說書人會把一個故事分成好幾回合，癡呆公子清醒是開宗明義的第一回 。

癡呆公子清醒之後，一連五天跑到綺雲閣求見花魁殷吹雪，還熱到昏倒的軼聞是第二回 。

宋世輝的這一串抱怨成了第三回 ，很多人都豎直耳朵聽，也很盡責地交頭接耳轉傳出去，豐富了秦淮地區街頭巷尾的耳語話題。

有些人認識杜府裏的小廝雜役，好奇向他們打探杜淩風是不是真搶光了宋世輝的風月話本。

他們的答案是肯定的，杜淩風不僅拿光了宋世輝的風月話本，而且還一本接著一本，很認真地全部看完。

這些話，當然很快就傳到吹雪耳裏，有些客人好事，見了她，便會對她大開玩笑，問：＂聽說杜淩風從宋世輝的手裏把你搶走？＂

吹雪總是尷尬地笑了笑，說：＂若我真是被杜家的癡呆公子搶走了，吹雪只好請求各位大爺快點把我搶回來，免得我也變得癡癡呆呆，就不討人喜歡了。＂

杜淩風荒誕的名聲也很快傳進順天府杜家父母的耳裏，他們急寫家書，交代下人把那些風月書全部燒掉，全換成四書五經、諸子百家、詩詞歌賦等等經典書籍。但這些愛子心切的舉動，仍挽救不回淩風的惡名聲一再遠揚。

兩個多月過後，吹雪在一艘畫舫上，為一群官家公子舉辦的例行聚會彈唱。不過客人們個個心不在焉，聽著她的表演，全像在耐著性子聽夫子的訓話。等她的彈奏結束，他們松了一口氣，一下子哄哄然地嘲笑行徑怪誕的杜淩風。

吹雪心裏覺得很煩燥，沒想到杜淩風雖然守信諾，兩個多月來未再現身綺雲閣，但他的名字仍像散不掉的陰魂，仍不時在她的身邊圍繞，不斷挑動她的情緒。

這群官家公子哥們也著實討厭，若是只想談論杜淩風，又何必把她找來彈唱這些沒人欣賞的新學曲子。她聽著他們的訕笑，腦裏開始幻想著拿起懷裏的琵琶，把畫舫上這些公子哥們一個個全部都打下秦淮河。

想著想著，她跟坐在一旁的容永對看一眼，容永對她微笑，像看透她此刻的心思一樣。

容永雖是當她的貼身保鏢，但他在綺雲閣裏很受歡迎。殷嬤嬤起初安排他與幾個雜役們同鋪同食，但才來了三天，有客人醉酒鬧事，他就像拎著一只耗子，輕輕松松把人攆出去，殷嬤嬤事後帶著他去討酒帳，客人原想賴，但容永只把刀子往桌上一放，酒帳就順利收回來。很好用！

之後，殷嬤嬤清理出一間原是放雜物的小房間給容永單獨使用。他平時跟在吹雪身邊，殷嬤嬤也特別跟邀約吹雪的主人交代，吹雪吃什麽，也要給容永一模一樣的。若是在綺雲閣裏，給賓客做的精致料理有多餘的，她也不忘給容永一份，十分厚待，反正費用自會算進給杜家的賬單裏。

包括吹雪，整個綺雲閣上下都很喜歡容永，喚他＂容哥＂，他雖然言行粗鄙了些，但許多玩笑都開得起，他說話很直白，但大家都喜歡他這種犀利的調調，反而覺得與他講話沒有負擔，樂得聽他說兇狠嘲諷的話。

容永人長得＂漂亮＂，吹雪堅持為他剃掉滿臉的胡渣子之後，一張幹幹凈凈，秀麗不輸其他姑娘的臉蛋，就連一些男客們也開始會對他獻上各種殷勤，送他一些銀兩或日常用品，不管男的女的，還會為他爭風吃醋。

容永喜歡待在綺雲閣，美人在旁，有的住、有的吃，還有姑娘特別給他縫制新裝，杜淩風給他的白袍跟最好最貴的鞋他穿臟了就扔。他喜歡白色，所以現在身上穿的，全是姑娘還有客人給他添置的白色行頭，合身、舒適，又好看。

此刻，官家公子哥們仍對著杜淩風嘲笑不已，吹雪無奈地回給容永一抹微笑，只有容永才會靜靜在一旁聽她彈的琵琶、唱的曲子。她知道容永喜歡她，雖然他嘴裏取笑她＂醜八怪＂、＂長相平凡＂，但她知道容永從第一眼見到她，就喜歡她了，她不覺得討厭，因為她也喜歡容永，倒不是因為容永是她的保鏢，負責她的安全，而是有容永在她旁邊，她總是很安心，雖然這份安心裏頭，始終夾雜著莫名的悲傷。

還好，容永現在比較少用憐惜與不舍的目光看她。容永能來到她的身邊，沖著這一點，她其實很感謝淩風向她討的這筆＂人情債＂。

有容永在，讓她的煩心淡了不少，還能耐心看著眼前一堆人的無聊玩笑。

＂對了！我家裏後天六月初五日要辦賞荷宴，不如我來發個帖子，把這個名聞遐邇的杜淩風請來，如何？＂開口的是應天府推官的小兒子秦知皓。

＂好啊！你要是給他發帖子，我們大家就一道湊個熱鬧，來跟這個杜公子討教一下，他看過的那些話本裏頭，哪一本的內容最香艷。＂上元縣尹的三兒子開口附和。

其他人也連聲說好。

＂吹雪，六月初五那日，一道來吧！＂秦知皓總算想起特地來彈唱表演新曲的吹雪，對她說：＂你放心，我不會讓杜淩風從我的手上搶走你！＂

秦知皓的話一說完，官家公子哥們又是一陣大笑。

吹雪正想拒絕，但她聽了其中一名官家公子的話，便說：＂吹雪就多謝秦公子的邀約了，定會如期出席。＂

那個官家公子說：＂咱們就當著眾賓客的面，好好整治整治這個癡呆公子，讓他的名聲更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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