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風昨天沒有打呼，所以涓涓還是一夜未眠，她在天色微亮時踮著腳尖悄悄走出房門，畢竟司風昨天才醒，盡管傷勢看起來似乎已無大礙，但她總是掛在心上，放不下，她知道司雷在司風的門口設了一道仙障，所以打算去院子繞繞，她或許可以從司風房裏落地窗的縫隙，再看他一眼。

不過司雷起得比她更早，就坐在沙發上，表情很嚴厲，盯著她。

她只好看著司風的房門，假想著他無傷無痛，一夜好眠。

見涓涓不動，司雷刻意清了一聲喉嚨，涓涓也只能轉開鏡屋的門把，遵守跟司雷做過的承諾，把自己關進去。

司風昨天說，她還陽之後，就會忘了這段時間的所有事情，這段死後近一百天的日子，她足足沈睡了六十天，扣除＂離家出走＂的幾天，她對司風的記憶也不過就是三十天，很短。

如果她還活著，過去的生命是無數個三十天組成，她並不是每件事都記得。

所以，忘掉這段時間的事情，應該也不可惜吧？

還魂之後，她會成為黃悅，如果哥哥對黃悅的感情沒變，婚約也沒變，她們會結婚，會一起生活四十年，這是司風說的，她剩餘的陽壽。

四十年又是無數個三十天組成，所以，所以忘掉這段時間的事情，應該也不可惜吧？

反正就是忘掉了，所以也不會因為遺忘司風而傷心。

而且，又有什麽好傷心的？涓涓覺得自己在犯傻。

以後，她看見任何一個頂著灰白頭發的人，她不會想起他。

要是有人張著一對灰蒙蒙的眼珠子盯著她，她不會記得他。

要是有個灰發灰眼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對她說：＂我是司風，一個神仙。＂她會覺得這個人是個瘋子，又或者，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瘋子。

要是這個人莫名其妙伸出手，想揉她的耳珠子，她甚至還可能會打他一頓，將他五花大綁，扭送警局。

但是這些事情都不會發生，她會忘記他，她再也看不見他。她以後四十年的生命裏，不會再有這樣一個灰發灰眼珠的神仙，喜歡揉她的耳珠子，有時聽了她的無理要求，會微微一笑，然後用好聽又溫柔的嗓音，輕輕說：＂好。＂

司風並沒有對她許下四十年後見面的承諾。

現在，確實有些傷心。

涓涓站了好一會，哭了好一會。

鏡屋內墻面上有二十面破碎的鏡子，是她醒來之後，最初的二十天所用的，她每天鉆進鏡中世界過上好幾個月的時間，然後回來跟司風討論心得，陪著他一起做晚餐。她後來沒有再用，司風跟司雷也不在乎，其實，他們都只要她用那一面回生鏡就好。

就是那一面單獨掛在一整個墻面中間，發著強烈白光的鏡子，也是唯一一面沒有鏡中人物人生剪影的鏡子。

她拖著腳步走向那面回生鏡，一邊走，一邊深呼吸。

其實她的心裏還是很抗拒。

對她來說，海人是哥哥，再也沒有別的身分，如果她回魂之後，腦子裏裝的全是黃悅的記憶，她肯定會很歡天喜地。

就算她生前是個植物人，她還是能看得出來黃悅對哥哥的迷戀之深，黃悅自從跟哥哥訂了婚之後，每天總是笑得很開心。

雖然司雷說，他會為她造一個假記憶，讓她以為她自始至終都是黃悅，但是她現在的腦子很清楚，所以很別扭。但她不能不做此選擇，否則她會魂飛魄散，再也沒有所謂的來世。

司風不惜用自己的一千年仙壽換來這一面回生鏡，她如果不還陽，百日之後魂飛魄散的事，恐怕一點都不假，她再如何背骨叛逆，也不敢在這種＂生死關頭＂的事上做任何試探，她現在只能乖乖聽話，還陽。

因為這也是司風的願望。

她又環顧鏡屋四周，有一面鏡子吸引了她的註意力，就是十一天前司風很專註看著的那面鏡子，他說，這屋子裏所有的鏡子，唯獨這一面她不能碰。也正是那一天，他強吻了她，發了她見過唯一的一次脾氣，說他也不想管她，然後她樂得有一天的自由，於是＂離家出走＂。

可惜，她從來不是乖乖聽話的個性，今天是倒數第七天，就算在那面鏡子裏耗掉一年，也不過就是鏡外的一天，她還有六天的時間。

涓涓轉向那面有她跟海人站在一幢大宅門前的鏡子。

涓涓用比較大的鏡子把那面逝生鏡弄下來，看著鏡子裏頭不斷轉換的小小影像。

涓涓有些意外，沒想到鏡子裏竟然還有司風，他有一頭黑發，眼珠子也是黑色的，一身古人裝扮，看起來還是一個家裏很有錢的古人，雖然身子骨明顯瘦弱很多，臉色有些慘白，外表跟現在不同，但她一看，就知道那個人是他。

她接著看到哥哥海人，哥哥從小到大，別人對他最深的印象，就是海人長得很＂漂亮＂。她記得八歲那年，海人十三歲，頭發留得太長，媽媽沒空幫他剪。他帶她去公園玩了一趟，後頭就尾隨了兩個高中男生，想要跟他做朋友。海人對此一直耿耿於懷，就偷拿了媽媽的眉筆把自己的眉毛畫的很粗，想讓自己看起來更陽剛一點。長大後的職業，也都只選陽剛的職業。所以他才當了警察，還是個刑警。鏡中的海人，蓄了一臉落腮胡，頭發及肩，衣服破爛，看起來像個流浪漢，很陽剛。但如果把胡子剃了，頭發梳理整齊。他走在路上，大概後頭也會跟著不少想跟他做朋友的男人。

當然，涓涓也看到自己。

她知道那應該就是六百多年前的自己，很符合司風口中＂很漂亮，很會彈琵琶＂的形容，她聽不見鏡中自己唱歌的聲音，但她看到自己抱著琵琶彈唱的樣子，六百年前的她看起來很年輕，確實長得相當漂亮，連涓涓自己看了，都不免感覺怦然心動。

鏡中的她，很熟練地撫弄懷中琵琶，在一場宴席之中。

涓涓這才知道，司風對她說的話，說得很委婉、保留。

“很漂亮，很會彈琵琶，也很會唱歌，唱得很好聽＂自然不會是指一般的千金閨秀，但是，這些條件對六百多年前的她來說，不僅是優點，也是一種優勢，謀生的優勢。

她的打扮很華麗、很超齡，有點花枝招展，當然，這是為了生活。

原來，六百多年前的她，是靠出賣色藝維生，似乎還頗受歡迎。

唉……

司風這個看起來很有錢的古代公子哥，在當時該不會……

是她的恩客吧？

怪不得司風會禁止她碰這面鏡子，大概是怕她鉆進這面鏡子之後，發現她們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麽難堪，或是無法掛在嘴上談論的事，少不得之後彼此相對，各自心裏會覺得很尷尬。

但這都是六百多年前的事，古代女子沒有社會地位，謀生不易，至少她在那一世不偷不搶，很努力過著日子。

司風說，他是下凡促成她與海人那一世姻緣圓滿的角色。

在六百年前，他這個有錢的貴公子，究竟是要如何促成她這個風塵女子與落魄流浪漢之間的姻緣？

涓涓的手指不斷敲著鏡面，鏡中的畫面一幕幕轉換，再次換成司風的臉。

黑發、黑眼，慘白、削瘦，雖然看起來很有錢，身體卻不怎麽健康。

“老天爺真是公平，金錢買不到健康，要是什麽好處都讓你們這些有錢人占盡，這世間哪裏還有天理可言？＂涓涓猛敲著鏡中司風的臉。

思及司風可能是她的＂恩客＂這個念頭，讓涓涓相當介意。

“你不想讓我看，我就偏要看！看你這個司風大神怎麽當我跟我哥的紅娘。＂涓涓又在鏡中司風的臉上狂敲了好幾下，然後用食指在鏡面上畫了三圈。

如同進到之前的那二十面鏡子，食指畫過三圈之後，這面鏡子的鏡面不斷擴大，很快變成一個銀色的小池塘，裏面的影像轉成一個大漩渦，她的身體漂浮了起來，旋即被卷進大漩渦之中，被鏡中人物人生中不同階段的剪影包圍。

再定神後，她住進六百多年前那個自己的腦中，作為一個旁觀者，透過她的眼睛，看著她身處的那個世界。

原來這一世，她的名字叫殷吹雪。

那個讓司風在睡夢中，笑得很幸福的名字。

涓涓進入鏡屋後沒多久，司風便醒了，他離開房間走出來，一身準備外出的打扮。

司雷還坐在沙發上，冷冷地看著他，冷冷地說：＂她進去鏡屋就沒再溜出來，應該乖乖聽話去還陽了。＂

司風也冷冷地看著司雷，冷冷地點頭，應了聲：＂是嗎？＂

心頭忽地一陣絞痛，涓涓的魂魄似已離開這間屋子，司風的身子略略弓起，咬牙強忍。

司雷看得出司風的老毛病又犯了，從沙發上站起，打算上前關心。

司風朝司雷揮手拒絕，搖搖頭，他緩緩地吐了一口氣，站挺身子，先是看看鏡屋的房門，最後轉身走向大門，說：＂我要去天階坐坐，不管是誰，今天都不要來打擾我。＂

“傻子！＂司雷皺著眉喊住司風。＂一旦那禍水的魂魄附進黃悅的身體，交易馬上生效，你馬上減少一千年的仙壽，就沒剩下幾天日子可活，你真的覺得這一切值得？＂

司風回頭微微一笑，回答得毫不猶豫：＂跟她一起生活過的每一天，我都很快樂，值得了。＂

“愚蠢至極！蠢到我無話可說！＂司雷拉高音量吼罵，重新坐回沙發。

司風走出大門，不自覺地從眼角流下一滴眼淚，他戴上墨鏡遮掩泛紅的眼眶，緩步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故事還長得很，請繼續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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