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交換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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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藍以前是不看《交換人生》的。
盡管她到了城裏，隨處可見的電視機電腦, 自己手上還有一個手機, 那麽多電子設備, 無時無刻都可以和網絡連接, 無時無刻都可以看見節目裏自己的表現。
但阮藍刷微博也好，瀏覽視頻網站也好，不管做什麽，都會刻意避開和《交換人生》有關的信息。
她倒不是因為怕自己看了尷尬，當然也不會感到別扭，她只是，最開始那個周六, 在微博上大概瞄了幾個片段之後, 情不自禁覺得有些好笑。
真的會笑出來的那種好笑。
視頻拍的吧, 特別的觸動人心。
簡述了一個瘦小的姑娘在大山裏的生活，她渴望讀書，渴望考上大學，但家庭貧困, 父母咬緊牙關幹活, 卻還是湊不出她的學費。
不大的屏幕裏，阮母就坐在院子裏掰玉米，一邊掰，一邊用滿是老繭的手抹了抹眼淚，
“我那個小妞嘍，成績好, 每次考試都考第一名，她可喜歡讀書咧，每次回到家裏就看見她讀書。只是我們嘛，條件不好嘍，供他們姐弟倆吃喝都不容易，哪裏來的錢讀書哦......”
......
那個背景音樂，阮藍沒聽過。
但是可憂傷了，悠長緩慢的，簡直要流進人的心裏去。倘若她不是視頻裏所說的那個“小妞”的話，她估計都要看哭了。
阮藍啼笑皆非關掉視頻，從此對自己人生首個，可能也是唯一一個電視節目再沒有任何興趣。
可能拍電視就是要這樣吧，半真半假的才會有吸引力。如果全部都是真的，說不定觀眾又不喜歡看了。
她接觸網絡這麽多天，也多少知道一些關於收視率、人設和爆點等等流行知識。阮藍想，反正就是一份工作嘛，人家給她錢，她按照他們的吩咐拍，就可以了。
這還是算她賺了呢。
畢竟天底下，哪裏還有來錢那麽快又那麽輕松的工作呢。
至於拍出來之後，究竟會被剪輯成什麽樣子，她的生活會被剪輯成什麽樣子，這不在她的關心範圍之內，也不在她能夠關心的範圍之內。
——一周以前，阮藍是這麽想的。
但是現在完全不了。
她現在時不時就要上網看一下網友們對《交換人生》的評價，每周五晚上節目播出，她放學回家，就會偷偷躲在被窩裏看，輪到自己片段的時候，上面每一條彈幕，她都很認真地檢查。
不是因為她自己，而是因為霍星朝。
她自己是沒關系的。就算稍微做的不好一點，被觀眾們罵的難聽一點，也無所謂。
反正她本來就覺得，自己壓根不是節目裏塑造出來的那麽單純善良的一個好女孩。
但是霍星朝不一樣。
霍星朝，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聰明，善良，謙遜，孝順，懂禮貌。除了有些起床氣，內在和外在都沒有任何缺點。
她都打算好了，她拍這個節目，有一筆很大的工資，盡管導演組當時是給她媽媽的，但裏面有五千塊錢在她自己身上——是她臨走前偷偷從她媽的木箱子裏偷出來的。
鞭長莫及，盡管阮母發現之後在家裏氣的火冒三丈，但是阮藍已經到了陽城，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阮藍把這五千塊錢偷偷藏了起來，然後打算在拍完節目之後，把新“父母”送給她的手機、衣服、手筆等等全部都賣掉，攢下來的錢，就給自己和霍星朝上大學用。
她非常非常相信，像霍星朝那麽那麽聰明的人，如果能上大學，來到大城市，他一定可以變得非常非常厲害。
就算她參加這個節目，來到陽城之後，見識過城裏學校的各種風雲人物，天之驕子，她也依舊這麽覺得。
所以，阮藍特別特別在意那些觀眾們對霍星朝的評價。她容不得霍星朝有任何汙點
每次節目一播出，她就會密切關註底下的評論和上方的彈幕，然後給霍星朝發短信，一大串一大串，告訴他應該怎麽做，哪個片段又被節目組給放進去了，說的哪句話比較有爭議。
——手機就是上個星期生日的時候，導演給霍星朝買回來的那個。
並不是如霍星朝所要求的，只能發短信打電話的那種老人機，而是一只智能機。
國產的牌子，但是也不便宜，三千來塊錢，攝影師告訴他是節目組送他的生日禮物。
少年對著鏡頭，微微蹙了蹙眉，沒有接。
“怎麽了，你不喜歡嗎？”
“如果是送我的，我不要。”
他的聲音清淩淩的，帶著這個年紀很少有的老成，“我說了，從我的工資裏面扣就可以了。”
攝像師有那麽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只得敷衍他，
“行，行行行，從你工資裏扣。”
“那我們寫一張欠條吧。”
......
因為霍星朝清楚果斷的要求，導演最後還是沒有把這個送手機的片段放進節目裏，第一，他摸不準這個少年的性子，很怕最後被揭穿打臉。
第二，他仔細想了想，覺得送一個山區少年智能手機這種禮物，好像確實不是什麽好的導向。
所以最後，霍星朝和阮藍就有了一個還算私人的溝通方式。
不過盡管阮藍給他發了很多短信，叨叨絮絮一大堆，霍星朝每次的回應也依然只有那幾個字，
“好，我知道的，你放心吧。”
然後下一期節目播出，該是什麽樣，還是什麽樣，絲毫沒有把小姑娘的勸導放在心上。
不過很奇怪，他這樣並非全然完美的人設，反而更加地吸引人。
其實他是那種很標準的好孩子。
謙遜懂禮貌，不惹事，也不張揚，在家是一直幹活的好幫手，在學校是認真負責的好班幹部，老師同學們都喜歡他。
但是又讓人心疼。
他和許漾一起上山那期，有幾個一起同框的側影鏡頭。
屏幕上，少年身形單薄，陽光下皮膚白的近乎透明，好似風一吹就能被吹倒，跟一旁的許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而其實到這為止，就是導演最開始想打造出來的人設。
——可憐的，懂事的山區病弱好學生。
只可惜霍星朝本人並不是那麽配合。
不過他不配合所帶來的反應，卻反而讓節目組改變了想法。
上一期，他們撿完柴下山時，許漾實在是背不動了，就拿手裏的樹枝戳了戳霍星朝。
“餵，兄弟，問你個事兒。”
少年微微擡眸，“你說。”
“算爺雇你，你替爺把這些樹枝給背下去，爺把這雙鞋送給你，當做報酬，行不行？”
霍星朝沈默了一會兒。
就在許漾以為他不願意，自己脾氣也被太陽曬出來，打算扔了樹枝不幹的時候，他突然開口問。
“你這雙鞋子，多少錢？”
“不是說了嘛，就一千多啊。一千八？反正就是一千八一千九左右，你問這個幹嘛？”
“那你穿了多久？”
“我操，你不會還嫌棄這個吧？那你放心好了，爺這雙鞋是剛買的，就穿了兩天，幾乎全新，媽的，就背一下幾根樹枝就給你一千多的鞋，還是你賺了好不好！”
“我不要你的鞋，你給我錢吧。”
許漾一楞，“什麽？”
“你的鞋子要一千八，就穿了兩天，算它現在是一千五可以嗎？”
“......啊？”
霍星朝就又重覆了一遍，語氣淡淡的，
“我不要你的鞋，你給我錢就好了。我替你把這些樹枝背下去，你到時候給我一千五百塊錢。”
許漾其實都有點被他搞懵了，下意識回了一句，
“我、我現在身上沒有那麽多現金。”
“沒關系，你不用現在給。寫一張欠條，利息就按銀行利息來算，你回家之後再給我也沒事。”
少年擡眸，眼神靜謐，
“這樣可以嗎？”
許漾眨眨眼，還有些恍惚，“啊？”
“......哦。”
霍星朝就上前一步，卸下他肩上的背簍，把裏面的樹枝放進自己的背簍裏，放不下的就用長繩子捆一捆，提在手裏，然後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山下走。
快到午間，陽光漫漫，在樹林間閃耀著灼熱的金光。
他就這麽安靜地往前走，背影單薄，黑色頭發微微淩亂，偶爾傳來低低的咳嗽聲，頸間還有薄汗。
但是一直沒有停過。
……
後來，霍星朝在竈臺後邊生火時，跟拍攝像舉著攝像機采訪他，
“你剛才為什麽會接受許漾的借條啊？”
剛才回到家之後，許漾可能是一路看著他背柴，內心有所觸動，所以沈默了很久，主動寫了一張欠條給他，語氣很認真，
“這個錢，我一定會給你的。”
霍星朝點點頭，很平靜地接過了。
其實在攝影師看來，當時許漾的“交易”是有些侮辱性的，還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施舍感，他想著按照霍星朝的性格，肯定不會接受。
而且就算許漾沒有這個意思，那麽一千多塊錢，確實也是過於高的“工資”，一個山間淳樸善良的孩子，怎麽會就這麽坦然接受呢。
——但是偏偏對方就是很坦然地接受了。
所以攝影師這會兒才有此一問。
少年淡淡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眼眸倒映著爐火的光亮，聲音平靜，
“為什麽不要，這是我的工資不是麽。”
“可是......你會不會覺得這個工資有點多？”
“但是這是他自己開出的價格。”
霍星朝又往火堆裏扔了一根木柴，沒什麽表情，
“這麽多錢，我當然要。”
“你很在乎錢？”
“你不在乎錢嗎？”
少年微微偏頭，視線終於帶了點詫異，
“有了錢，就可以吃飽飯，可以留一點豬肉給自己吃，可以換一套合身的校服，還可以交學費。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東西，就是錢了。”
......
攝影師不知道該說什麽。
少年的眼眸非常清澈，坦坦率率，說到喜歡錢時語氣裏也滿是真誠。
他對錢的欲望太過於幹凈，幹凈到讓人覺得心酸。
這會兒竈火燃的很旺，竈臺後方氣溫有些高，所以霍星朝就把校服外套給脫了，露出裏面的一件純黑T恤。
T恤是牌子貨，但明顯偏大，胸口的英文字母也洗的脫色了，領口微微下敞，露出精致的鎖骨和肩膀上兩道勒痕，青紅色，是被那個負重超標的背簍給勒出來的。
他的右手掌心也是這樣，提著那捆木柴時，在掌心留下了一道顯眼的痕跡。
霍星朝見攝影師一直盯著自己的肩膀看，還以為他在看這件衣服，於是輕輕扯了扯領口，
“這是之前一個支教的哥哥送給我的，他叫林梁周，是川省人。”
“他什麽時候送給你的？看上去你好像穿了很久的樣子。”
“我初二的時候。他還送了一塊電子表給我，不過現在沒有電子了，所以就暫時不能走。”
“初二的話，到現在都四年多過去了，你還記得他的名字啊？”
少年微微揚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這有什麽記不住的，小學時候的老師，我也都記得啊。”
他垂眸沈默了一會兒，看著竈臺內跳躍的火焰，又低低加了一句，
“反正，我一輩子都會記得的。”
......
“我真的被這個小弟弟圈粉了，三觀太符合我的胃口，但不知道為什麽，越看越想哭，我覺得他不是那種需要同情的人，但我就是......唉。”
“說實話，我到現在也沒搞明白，為什麽這麽多人喜歡許漾，可能大家都沒經歷過校園暴力吧，就真的以為F4很偶像劇？我經歷過，所以之前看流星花園，真的無比厭惡裏面的男主角。”
“許漾其實就是一個缺愛的孩子，但除了缺愛，他其他條件都太過富足，所以至今仍然長不大。霍星朝也是個缺愛的孩子，但對於他來說，生活太過艱辛，愛反而是最不重要的那一個，過早懂事了吧。兩個人都挺讓人心疼的。”
“我插句題外話，我覺得霍星朝媽媽的顏值和氣質簡直了，完全不像一個村婦啊，居然還懂幾句英文！霍星朝說他媽是被拐賣的，肯定以前年輕的時候也是家庭優渥的大美人，也不知道為什麽遭了這份罪......媽的真的恨那些人販子！”
......
這幾期節目播出之後，阮藍許漾這一對已經迅速躥生為熱度最高的一個單元，並且遠遠拉出其他組一大截。
而在他們兩個人之間，許漾又因為有霍星朝的加盟，熱度又遠超阮藍。
所以總的來說，這一季《交換人生》，人氣最高的嘉賓是霍星朝。
但是霍星朝本人沒有把這個看的很重。
他的目標，遠遠不止節目組給的那麽點錢，他從一開始，答應參加這個節目的目的，就和許漾是一樣的。
他學過杠桿定理。
阿基米德曾經說過，給他一個支點，他就能撬動地球。
霍星朝不求撬動地球。
但他站在這裏，所付出的所有汗水和艱辛，都要找到一個足夠遠的支點，要獲得比付出更多的回報。
他很清楚很清楚地明白，他不能永遠困在山村裏，而這個節目，是他和外界聯通的最好平臺。
晚上，少年倚著床頭，靜靜地盯著手裏的手機，過了半晌，還是關閉短信界面，給阮藍打了個電話。
這是這半個多月以來，他給阮藍打的第一個電話。
因為不想在鏡頭面前溝通，所以霍星朝和阮藍的交流，基本都是在攝像機關閉後的夜裏。而這個時候，母親就睡在隔壁，隔音效果並不好，他們一直都是發短信。
不過今天，母親去村東頭楊嬸子家幫她照料馬上就要生產的兒媳婦，現在還沒回來。
霍星朝就撥通了那個號碼。
鈴聲響了沒兩聲，就迅速被接起。
“餵。”
耳旁傳來少女清亮的聲音，因為就貼著耳朵，又是在這樣寂靜的夜裏，所以雖然兩個人實地距離很遠，卻莫名有種親密的感覺。
霍星朝有那麽兩秒沒說話。
“哥哥？”
因為霍星朝比阮藍大了半歲，所以小時候，阮藍一直是叫他哥哥的，後來上了學，在學校裏覺得不合適，才叫他名字，私底下還是習慣性地喊哥哥。
“嗯。”
他輕輕應了一聲，“是我。”
“我知道是你呀。”
小姑娘的語氣裏帶幾分輕快的笑意，“你今天為什麽給我打電話了？”
自從來了陽城之後，阮藍的神經一直緊繃著，很少笑，就算攝影師要求她對著鏡頭笑一笑，也是不太自然的樣子。
這下聽見霍星朝的聲音，是她第一次笑得那麽輕松。
霍星朝也淡淡彎了彎唇，“我媽不在。”
他握著手機，
“但是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
“什麽？”
“我今天在小廟那裏，不小心聽見你媽媽跟佛像說的話了。她說，她去鎮上看了電視，看見了一個熟人，她拜托佛祖，希望一定是她看錯了，希望那個女人一定不是你的親生媽媽。”
阮藍一下子楞住，
“......什麽意思？”
“她還說，她當初換孩子，只是一時鬼迷心竅，現在都過去這麽多年了，讓佛祖不要計較，你知道嗎，她還供了一只雞。”
供了一只雞。
就說明她媽一定是很認真，很嚴肅地在對待這個事情，不可能是亂說。
那這些話，又是什麽意思？
“哥哥......”
“你先不要說話，聽我說。”
少年打斷她，
“有三個關鍵詞。陸家，和你一樣大的女兒，送了你一條手鏈。你去看上期節目，去找跟這三個關鍵詞有關的女人，盡量在不讓她發現的情況下拿到她的頭發或者其他可以做親子鑒定的東西，這個你自己上網查，拿到之後，就去做親子鑒定，具體的過程，你應該也能在在網上查到。”
“至於怎麽躲過攝像機，我相信你肯定可以找到辦法，我就不多說了。如果結果出來，證明你是她的女兒的話，你就把這份證明拿給她看，看她認不認你。如果不是，你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等你回來我們再試探一下你媽媽。”
“我不知道親子鑒定可不可以自己做，如果不可以，你就不要去正規大醫院，去衛生所，多給點錢，那些醫生肯定會有門路的。到時候先不要心疼錢，如果不夠，我這裏還有三萬。畢竟這件事，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真的。”
“好了，我媽媽回來了，我們短信聯系吧。”
.......
少女怔怔地看著被掛斷的電話，過了很久，還是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她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反應。
如果，如果那個折磨了她十幾年的家庭，其實不是她本該有的家庭。而那個溫柔高雅的陸夫人，其實卻是她本該有的母親。
——她是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可是，如果又不是真的呢？
如果，魔鬼還是魔鬼，天堂還是別人的呢？
過了很久。
手機屏幕又亮起，進來一條短信。
“藍藍，其實是與不是，都沒有關系，就算他們不肯認你，也沒有關系。我們靠自己。”
“孫悟空也只有自己。”
“哥哥是你永遠的花果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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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她到了城裏，隨處可見的電視機電腦, 自己手上還有一個手機, 那麽多電子設備, 無時無刻都可以和網絡連接, 無時無刻都可以看見節目裏自己的表現。
但阮藍刷微博也好，瀏覽視頻網站也好，不管做什麽，都會刻意避開和《交換人生》有關的信息。
她倒不是因為怕自己看了尷尬，當然也不會感到別扭，她只是，最開始那個周六, 在微博上大概瞄了幾個片段之後, 情不自禁覺得有些好笑。
真的會笑出來的那種好笑。
視頻拍的吧, 特別的觸動人心。
簡述了一個瘦小的姑娘在大山裏的生活，她渴望讀書，渴望考上大學，但家庭貧困, 父母咬緊牙關幹活, 卻還是湊不出她的學費。
不大的屏幕裏，阮母就坐在院子裏掰玉米，一邊掰，一邊用滿是老繭的手抹了抹眼淚，
“我那個小妞嘍，成績好, 每次考試都考第一名，她可喜歡讀書咧，每次回到家裏就看見她讀書。只是我們嘛，條件不好嘍，供他們姐弟倆吃喝都不容易，哪裏來的錢讀書哦......”
......
那個背景音樂，阮藍沒聽過。
但是可憂傷了，悠長緩慢的，簡直要流進人的心裏去。倘若她不是視頻裏所說的那個“小妞”的話，她估計都要看哭了。
阮藍啼笑皆非關掉視頻，從此對自己人生首個，可能也是唯一一個電視節目再沒有任何興趣。
可能拍電視就是要這樣吧，半真半假的才會有吸引力。如果全部都是真的，說不定觀眾又不喜歡看了。
她接觸網絡這麽多天，也多少知道一些關於收視率、人設和爆點等等流行知識。阮藍想，反正就是一份工作嘛，人家給她錢，她按照他們的吩咐拍，就可以了。
這還是算她賺了呢。
畢竟天底下，哪裏還有來錢那麽快又那麽輕松的工作呢。
至於拍出來之後，究竟會被剪輯成什麽樣子，她的生活會被剪輯成什麽樣子，這不在她的關心範圍之內，也不在她能夠關心的範圍之內。
——一周以前，阮藍是這麽想的。
但是現在完全不了。
她現在時不時就要上網看一下網友們對《交換人生》的評價，每周五晚上節目播出，她放學回家，就會偷偷躲在被窩裏看，輪到自己片段的時候，上面每一條彈幕，她都很認真地檢查。
不是因為她自己，而是因為霍星朝。
她自己是沒關系的。就算稍微做的不好一點，被觀眾們罵的難聽一點，也無所謂。
反正她本來就覺得，自己壓根不是節目裏塑造出來的那麽單純善良的一個好女孩。
但是霍星朝不一樣。
霍星朝，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聰明，善良，謙遜，孝順，懂禮貌。除了有些起床氣，內在和外在都沒有任何缺點。
她都打算好了，她拍這個節目，有一筆很大的工資，盡管導演組當時是給她媽媽的，但裏面有五千塊錢在她自己身上——是她臨走前偷偷從她媽的木箱子裏偷出來的。
鞭長莫及，盡管阮母發現之後在家裏氣的火冒三丈，但是阮藍已經到了陽城，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阮藍把這五千塊錢偷偷藏了起來，然後打算在拍完節目之後，把新“父母”送給她的手機、衣服、手筆等等全部都賣掉，攢下來的錢，就給自己和霍星朝上大學用。
她非常非常相信，像霍星朝那麽那麽聰明的人，如果能上大學，來到大城市，他一定可以變得非常非常厲害。
就算她參加這個節目，來到陽城之後，見識過城裏學校的各種風雲人物，天之驕子，她也依舊這麽覺得。
所以，阮藍特別特別在意那些觀眾們對霍星朝的評價。她容不得霍星朝有任何汙點
每次節目一播出，她就會密切關註底下的評論和上方的彈幕，然後給霍星朝發短信，一大串一大串，告訴他應該怎麽做，哪個片段又被節目組給放進去了，說的哪句話比較有爭議。
——手機就是上個星期生日的時候，導演給霍星朝買回來的那個。
並不是如霍星朝所要求的，只能發短信打電話的那種老人機，而是一只智能機。
國產的牌子，但是也不便宜，三千來塊錢，攝影師告訴他是節目組送他的生日禮物。
少年對著鏡頭，微微蹙了蹙眉，沒有接。
“怎麽了，你不喜歡嗎？”
“如果是送我的，我不要。”
他的聲音清淩淩的，帶著這個年紀很少有的老成，“我說了，從我的工資裏面扣就可以了。”
攝像師有那麽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只得敷衍他，
“行，行行行，從你工資裏扣。”
“那我們寫一張欠條吧。”
......
因為霍星朝清楚果斷的要求，導演最後還是沒有把這個送手機的片段放進節目裏，第一，他摸不準這個少年的性子，很怕最後被揭穿打臉。
第二，他仔細想了想，覺得送一個山區少年智能手機這種禮物，好像確實不是什麽好的導向。
所以最後，霍星朝和阮藍就有了一個還算私人的溝通方式。
不過盡管阮藍給他發了很多短信，叨叨絮絮一大堆，霍星朝每次的回應也依然只有那幾個字，
“好，我知道的，你放心吧。”
然後下一期節目播出，該是什麽樣，還是什麽樣，絲毫沒有把小姑娘的勸導放在心上。
不過很奇怪，他這樣並非全然完美的人設，反而更加地吸引人。
其實他是那種很標準的好孩子。
謙遜懂禮貌，不惹事，也不張揚，在家是一直幹活的好幫手，在學校是認真負責的好班幹部，老師同學們都喜歡他。
但是又讓人心疼。
他和許漾一起上山那期，有幾個一起同框的側影鏡頭。
屏幕上，少年身形單薄，陽光下皮膚白的近乎透明，好似風一吹就能被吹倒，跟一旁的許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而其實到這為止，就是導演最開始想打造出來的人設。
——可憐的，懂事的山區病弱好學生。
只可惜霍星朝本人並不是那麽配合。
不過他不配合所帶來的反應，卻反而讓節目組改變了想法。
上一期，他們撿完柴下山時，許漾實在是背不動了，就拿手裏的樹枝戳了戳霍星朝。
“餵，兄弟，問你個事兒。”
少年微微擡眸，“你說。”
“算爺雇你，你替爺把這些樹枝給背下去，爺把這雙鞋送給你，當做報酬，行不行？”
霍星朝沈默了一會兒。
就在許漾以為他不願意，自己脾氣也被太陽曬出來，打算扔了樹枝不幹的時候，他突然開口問。
“你這雙鞋子，多少錢？”
“不是說了嘛，就一千多啊。一千八？反正就是一千八一千九左右，你問這個幹嘛？”
“那你穿了多久？”
“我操，你不會還嫌棄這個吧？那你放心好了，爺這雙鞋是剛買的，就穿了兩天，幾乎全新，媽的，就背一下幾根樹枝就給你一千多的鞋，還是你賺了好不好！”
“我不要你的鞋，你給我錢吧。”
許漾一楞，“什麽？”
“你的鞋子要一千八，就穿了兩天，算它現在是一千五可以嗎？”
“......啊？”
霍星朝就又重覆了一遍，語氣淡淡的，
“我不要你的鞋，你給我錢就好了。我替你把這些樹枝背下去，你到時候給我一千五百塊錢。”
許漾其實都有點被他搞懵了，下意識回了一句，
“我、我現在身上沒有那麽多現金。”
“沒關系，你不用現在給。寫一張欠條，利息就按銀行利息來算，你回家之後再給我也沒事。”
少年擡眸，眼神靜謐，
“這樣可以嗎？”
許漾眨眨眼，還有些恍惚，“啊？”
“......哦。”
霍星朝就上前一步，卸下他肩上的背簍，把裏面的樹枝放進自己的背簍裏，放不下的就用長繩子捆一捆，提在手裏，然後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山下走。
快到午間，陽光漫漫，在樹林間閃耀著灼熱的金光。
他就這麽安靜地往前走，背影單薄，黑色頭發微微淩亂，偶爾傳來低低的咳嗽聲，頸間還有薄汗。
但是一直沒有停過。
……
後來，霍星朝在竈臺後邊生火時，跟拍攝像舉著攝像機采訪他，
“你剛才為什麽會接受許漾的借條啊？”
剛才回到家之後，許漾可能是一路看著他背柴，內心有所觸動，所以沈默了很久，主動寫了一張欠條給他，語氣很認真，
“這個錢，我一定會給你的。”
霍星朝點點頭，很平靜地接過了。
其實在攝影師看來，當時許漾的“交易”是有些侮辱性的，還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施舍感，他想著按照霍星朝的性格，肯定不會接受。
而且就算許漾沒有這個意思，那麽一千多塊錢，確實也是過於高的“工資”，一個山間淳樸善良的孩子，怎麽會就這麽坦然接受呢。
——但是偏偏對方就是很坦然地接受了。
所以攝影師這會兒才有此一問。
少年淡淡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眼眸倒映著爐火的光亮，聲音平靜，
“為什麽不要，這是我的工資不是麽。”
“可是......你會不會覺得這個工資有點多？”
“但是這是他自己開出的價格。”
霍星朝又往火堆裏扔了一根木柴，沒什麽表情，
“這麽多錢，我當然要。”
“你很在乎錢？”
“你不在乎錢嗎？”
少年微微偏頭，視線終於帶了點詫異，
“有了錢，就可以吃飽飯，可以留一點豬肉給自己吃，可以換一套合身的校服，還可以交學費。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東西，就是錢了。”
......
攝影師不知道該說什麽。
少年的眼眸非常清澈，坦坦率率，說到喜歡錢時語氣裏也滿是真誠。
他對錢的欲望太過於幹凈，幹凈到讓人覺得心酸。
這會兒竈火燃的很旺，竈臺後方氣溫有些高，所以霍星朝就把校服外套給脫了，露出裏面的一件純黑T恤。
T恤是牌子貨，但明顯偏大，胸口的英文字母也洗的脫色了，領口微微下敞，露出精致的鎖骨和肩膀上兩道勒痕，青紅色，是被那個負重超標的背簍給勒出來的。
他的右手掌心也是這樣，提著那捆木柴時，在掌心留下了一道顯眼的痕跡。
霍星朝見攝影師一直盯著自己的肩膀看，還以為他在看這件衣服，於是輕輕扯了扯領口，
“這是之前一個支教的哥哥送給我的，他叫林梁周，是川省人。”
“他什麽時候送給你的？看上去你好像穿了很久的樣子。”
“我初二的時候。他還送了一塊電子表給我，不過現在沒有電子了，所以就暫時不能走。”
“初二的話，到現在都四年多過去了，你還記得他的名字啊？”
少年微微揚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這有什麽記不住的，小學時候的老師，我也都記得啊。”
他垂眸沈默了一會兒，看著竈臺內跳躍的火焰，又低低加了一句，
“反正，我一輩子都會記得的。”
......
“我真的被這個小弟弟圈粉了，三觀太符合我的胃口，但不知道為什麽，越看越想哭，我覺得他不是那種需要同情的人，但我就是......唉。”
“說實話，我到現在也沒搞明白，為什麽這麽多人喜歡許漾，可能大家都沒經歷過校園暴力吧，就真的以為F4很偶像劇？我經歷過，所以之前看流星花園，真的無比厭惡裏面的男主角。”
“許漾其實就是一個缺愛的孩子，但除了缺愛，他其他條件都太過富足，所以至今仍然長不大。霍星朝也是個缺愛的孩子，但對於他來說，生活太過艱辛，愛反而是最不重要的那一個，過早懂事了吧。兩個人都挺讓人心疼的。”
“我插句題外話，我覺得霍星朝媽媽的顏值和氣質簡直了，完全不像一個村婦啊，居然還懂幾句英文！霍星朝說他媽是被拐賣的，肯定以前年輕的時候也是家庭優渥的大美人，也不知道為什麽遭了這份罪......媽的真的恨那些人販子！”
......
這幾期節目播出之後，阮藍許漾這一對已經迅速躥生為熱度最高的一個單元，並且遠遠拉出其他組一大截。
而在他們兩個人之間，許漾又因為有霍星朝的加盟，熱度又遠超阮藍。
所以總的來說，這一季《交換人生》，人氣最高的嘉賓是霍星朝。
但是霍星朝本人沒有把這個看的很重。
他的目標，遠遠不止節目組給的那麽點錢，他從一開始，答應參加這個節目的目的，就和許漾是一樣的。
他學過杠桿定理。
阿基米德曾經說過，給他一個支點，他就能撬動地球。
霍星朝不求撬動地球。
但他站在這裏，所付出的所有汗水和艱辛，都要找到一個足夠遠的支點，要獲得比付出更多的回報。
他很清楚很清楚地明白，他不能永遠困在山村裏，而這個節目，是他和外界聯通的最好平臺。
晚上，少年倚著床頭，靜靜地盯著手裏的手機，過了半晌，還是關閉短信界面，給阮藍打了個電話。
這是這半個多月以來，他給阮藍打的第一個電話。
因為不想在鏡頭面前溝通，所以霍星朝和阮藍的交流，基本都是在攝像機關閉後的夜裏。而這個時候，母親就睡在隔壁，隔音效果並不好，他們一直都是發短信。
不過今天，母親去村東頭楊嬸子家幫她照料馬上就要生產的兒媳婦，現在還沒回來。
霍星朝就撥通了那個號碼。
鈴聲響了沒兩聲，就迅速被接起。
“餵。”
耳旁傳來少女清亮的聲音，因為就貼著耳朵，又是在這樣寂靜的夜裏，所以雖然兩個人實地距離很遠，卻莫名有種親密的感覺。
霍星朝有那麽兩秒沒說話。
“哥哥？”
因為霍星朝比阮藍大了半歲，所以小時候，阮藍一直是叫他哥哥的，後來上了學，在學校裏覺得不合適，才叫他名字，私底下還是習慣性地喊哥哥。
“嗯。”
他輕輕應了一聲，“是我。”
“我知道是你呀。”
小姑娘的語氣裏帶幾分輕快的笑意，“你今天為什麽給我打電話了？”
自從來了陽城之後，阮藍的神經一直緊繃著，很少笑，就算攝影師要求她對著鏡頭笑一笑，也是不太自然的樣子。
這下聽見霍星朝的聲音，是她第一次笑得那麽輕松。
霍星朝也淡淡彎了彎唇，“我媽不在。”
他握著手機，
“但是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
“什麽？”
“我今天在小廟那裏，不小心聽見你媽媽跟佛像說的話了。她說，她去鎮上看了電視，看見了一個熟人，她拜托佛祖，希望一定是她看錯了，希望那個女人一定不是你的親生媽媽。”
阮藍一下子楞住，
“......什麽意思？”
“她還說，她當初換孩子，只是一時鬼迷心竅，現在都過去這麽多年了，讓佛祖不要計較，你知道嗎，她還供了一只雞。”
供了一只雞。
就說明她媽一定是很認真，很嚴肅地在對待這個事情，不可能是亂說。
那這些話，又是什麽意思？
“哥哥......”
“你先不要說話，聽我說。”
少年打斷她，
“有三個關鍵詞。陸家，和你一樣大的女兒，送了你一條手鏈。你去看上期節目，去找跟這三個關鍵詞有關的女人，盡量在不讓她發現的情況下拿到她的頭發或者其他可以做親子鑒定的東西，這個你自己上網查，拿到之後，就去做親子鑒定，具體的過程，你應該也能在在網上查到。”
“至於怎麽躲過攝像機，我相信你肯定可以找到辦法，我就不多說了。如果結果出來，證明你是她的女兒的話，你就把這份證明拿給她看，看她認不認你。如果不是，你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等你回來我們再試探一下你媽媽。”
“我不知道親子鑒定可不可以自己做，如果不可以，你就不要去正規大醫院，去衛生所，多給點錢，那些醫生肯定會有門路的。到時候先不要心疼錢，如果不夠，我這裏還有三萬。畢竟這件事，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真的。”
“好了，我媽媽回來了，我們短信聯系吧。”
.......
少女怔怔地看著被掛斷的電話，過了很久，還是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她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反應。
如果，如果那個折磨了她十幾年的家庭，其實不是她本該有的家庭。而那個溫柔高雅的陸夫人，其實卻是她本該有的母親。
——她是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可是，如果又不是真的呢？
如果，魔鬼還是魔鬼，天堂還是別人的呢？
過了很久。
手機屏幕又亮起，進來一條短信。
“藍藍，其實是與不是，都沒有關系，就算他們不肯認你，也沒有關系。我們靠自己。”
“孫悟空也只有自己。”
“哥哥是你永遠的花果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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